市场作用和政治反应

在经济学家的抽象世界里，经济与社会的其他方面是分别存在于不同空间的。经济学家们假设了一个由自主的、均一的并且是最大化了的个体所组成的理论空间，这些个体是自由的，并且能根据其各自利益对市场力量作出回应。经济学家假设经济结构是灵活的，其行为随价格信号自动变化，并且是可预报的（Little，1982，ch．2）。社会阶级、民族忠诚以及国家边界等都是不存在的。据说有人曾问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保罗·萨缪尔森（Paul Samuelson），他编写的经典性教科书中省略掉了什么内容，萨缪尔森回答说是“阶级斗争”，这真是一语中的。为了避免过分夸张或违反其原书精神实质，他其实还可以再加一句：“民族、民族国家，以及所有其他社会和政治的划分。”

经济学家认为，经济学的实质及其对社会和政治组织机构的影响，完全包含在大卫·李嘉图的比较利益法则中，这一概念被萨缪尔森称为经济学理论中“最完美的概念”。这一简单概念的内涵是，国内以及国际社会，均应依照相对效率进行组织。这就意味着应按照专业化进行普遍的劳动分工，每个参加者的收益也绝对取决于其对全局的贡献。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哪怕是最卑下的人以及资源贫穷的国家，也都可以找到一条合适的道路，最终走向繁荣富强。个体之间、社会集团之间以及国家之间根本利益的一致性，被假定为市场和经济相互依存关系发展和扩大的基础。

在现实世界中，市场被众多不同的并且通常又是相互对立的社会集团或国家所分割，市场的作用也与经济学理论所设想的极为不同，表现出强有力的对政治的反作用。经济活动对各种社会集团和国家的政治、社会和经济利益的影响不尽相同，现实世界作为一个由许多排他性的，通常又是相互对立的忠诚与政治边界构成的总和，其内部劳动力的调配与利益的分配既由市场规律和价格机制的运行来决定，也还取决于实力与机遇。在这个社会与政治上四分五裂的世界，根本利益相一致的假设几乎不再成立，市场的发展与扩张对国际政治的性质和运行具有极为深远的影响。那么，政治反响比较强烈的市场影响有哪些呢？

市场经济对国内和国际政治的影响之一，是对社会的极大瓦解作用；一旦市场力量与价格机制在社会上占据优势，它就会瓦解传统的社会关系和组织制度。效率的竞争迫使人们采用新方法，摈弃低效率。如同前文已提到的，市场的固有趋势就是扩张，并将一切纳入其运行轨道。新的需求不断涌现，新的供给来源要去寻求。再者，社会对市场遭受的周期性的波动与干扰又无法控制；专业化和由此而产生的依存关系，更增加了其遇难则乱的脆弱性。简而言之，市场是社会政治动乱的重要根源，社会以多大力量保护其不受市场力量的冲击，市场就会作出多大的反应，并实施多大的作用（Polanyi，1957）。因此，无论一个国家多么崇尚自由，也不会允许市场力量充分地、无节制地发展。

市场经济的另一个影响是对社会内部及社会之间财富以及权势分配的决定作用。理论上讲，所有个体都能抓住市场机遇而使自己富裕起来。但实际上，个人、社会集团或国家的机遇和现状均是不同的，因此在市场体系中财富的增长与经济活动的分布就不会均衡，有的获益多，有的获益少。这样，各个国家都力图引导市场力量向有利于本国人民的方向发展，结果，至少会在短时期内，造成市场参加者之间，以及国际政治经济中不同层次的社会之间财富和权势的不平等分配（Hawtrey，1952）。

市场经济对国家的另一重要影响在于，经济相互依存在社会集团以及国家之间建立了一种实力关系。市场并非政治上中立的，它的存在产生了一种经济力量，这种力量可被一个行动主体用来对抗另一个行动主体。经济上的相互依存产生了一种可供利用和操纵的脆弱性。用艾伯特·赫希曼的话说：“打断与他国商业或金融关系的力量……是一个国家‘通过市场关系’在他国获取实力地位和影响的根源。”（Hirschman，1945，p．16）因此，经济上的相互依存在不同集团和国家之间或多或少地建立起一种等级森严的、依赖性的实力关系。作为这一情况的对策，各个国家均在努力加强自己的独立性，进而增加他国对自己的依赖性。

市场经济对社会集团和国家来说，有利亦有弊。一方面，经济专业化以及劳动分工促进了经济的发展以及市场参加者财富的增加。虽然增加不尽均衡，但从绝对意义上说，每个人均有所获益。因此，就没有哪个国家会主动选择不参加国际经济体系。然而另一方面，市场经济也使个别集团和国家在经济、社会和政治上付出代价，以至于从相对意义上看，某些集团与国家的收益要多于其他集团与国家。这样，国家就要寻求保护自己，并减少自己及本国人民的代价付出。不同的集团以及国家在收益和成本分配上的激烈斗争，已成为现今国际关系的一个重要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