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程德全辭顧問官書
（一通）

李瑞清頓首頓首死罪死罪，雪帥都督執事

頃承照會，命清備員顧問，奉書祗悚，憂心煊灼，怔營累息，不知所措。瑞清頓首頓首死罪死罪。猥以頑闇，行能無算，少竊科舉，本圖宦達，但秉性迂拙，動與時忤。湛身學校，六年於兹，樂其簡易，差勝乞食，倖免凍餒，無意榮進。前月十七，甯垣之警，省城官吏，聞風先遁，搃督張公謬以瑞清承乏藩司。是時危城孤縣，四無援師。外顧隍陴，可戰之兵不滿五千；内稽府庫，可支之饟不足三月。明知危巢之下，決無完卵，故受事之日，已無倖生之心。乃力小任重，卒遭廎覆。本月十二，江甯城陷，自謂當即時伏顯誅，引領端坐，待膏斧鉞。不意執事念疇昔之舊恩，垂異常之眷顧，待同國士，屢辱慰留，既加寬赦，更被采録。是以悾悾，面自陳訴，未蒙省許。清本亡國賤俘，難與圖存。學術虚淺，不閑職政，贊揚盛化，宣布和風，非清才力所能供給。又以危城之中，兼旬不寐，氣力日微。近復咯血，常中夜驚悸，呻唫達旦。左體手足，痺麻酸楚，一身之中，寒暖異度。久病淹滯，遇冷增劇。儻緣寬假，使清黄冠歸卧故里，俾孱弱之軀得遂首邱之志，誠冥目至願，土灰極榮。如必相迫脇，義不苟活，雖鼎在前，曲戟加頸，所不懼也。執事其圖之。

案：該書手稿見《清道人手札致程雪樓弟一集》，亦載於《清道人遺集佚稿》。作於宣統三年（一九一一）年十月下旬。十月十二日，金陵城破，署布政使李瑞清尚在城内，江蘇都督程德全欲聘爲顧問官，乃作此書辭之。參閲《清道人年譜長編》頁三六四。程德全（一八六〇—一九三〇），字純如，號雪樓。四川雲陽人。時任江蘇都督。又，哈麐得李瑞清《上張制軍辭署甯藩司書》、《與程都督辭顧問官書》、《與蔣奂珽書》三札手稿，裝褾成册，遍請名流題跋，後景印以行，曰《清道人手札致程雪樓　第一集》。趙士鴻題耑曰：“湛然高節。庚申九月，會稽趙士鴻敬題。”仇繼恒跋曰：“右書數通爲臨川李梅盦先生手稿。先生以翰林出爲道員，需次江甯，監督兩江師範者數載。絃誦雍雍，既肅且和，校之人從而安之。文章骨肉之雅，雖家人父子不啻也。光復軍起長江，上下數千里，名城十數相繼獨立，江甯支拄其間，勢岌岌。九月十七日之夕，光復軍舉事，圖江甯未成，職官則自監司以至守令咸逃至滬，一去而不可復回。城内惟兩江總督張人駿、江防軍統張勛在，先生職司教育，進退餘裕，顧以生徒百數無所歸，相守勿去。張督則以署藩司委先生。先生明知事之不可爲也，固辭不獲，相與繕守備、峙糗糧，辛苦竭蹶者二旬，而勢卒不支。城破之日，坐聽斧鑕，蘇州都督程德全雅重先生，匪惟不之害，且欲以職任相强，先生以死自誓，決志不從，終不能浼。乃易黄冠爲道士，去之滬江，賣書畫以自養。食貧居困，處之泰然。右所爲書皆當時往返辭命之書也。晚世士大夫習爲避趨離合之術，隨時高下，而巧爲其伎以暱就之，天理人倫，舉無足介於其心，而惟此一時之虚譽、一身之利達，不可以不保，以先生較之，何其巧拙相懸一至於此哉！卒之人巧有時而窮，所謂虚譽利達者，或忽焉去如飄風，而先生則益拙益堅，歷時逾久而愈不改乎其度。夫固有所守焉，而非可以薄俗淺見測也。先生此稿藏不示人，哈君少甫得而讀之，舉以相視，因爲記其端委，俾見之者知所敬焉。贅園仇繼恒。”長尾甲跋曰：“貴于士者爲氣節，苟無氣節，則學問詞章皆與優伶侏儒之技無以擇也。梅菴先生當清末造，死守南京，兵敗力盡，乃被黄冠爲道士，遂與世絶。程德全厚禮聘之，却而不應，其氣節凜然，足風薄俗。夫程氏固爲清朝大官，而首與亂人，視先生實有懇泣，尚有何面目欲見先生乎？雖然，無程聘，先生氣節不顯；有先生，忠義大節正傳於天壤之間矣。則是書不獨見先生志，且足以賁清末史乘矣。少夫君得之，貴比拱璧，予於是又重少夫爲人也。甲寅伏日，長尾甲敬題。”潘飛聲跋曰：“危城烽火照天紅，誰把文章冒敵鋒。且對滄桑談舊事，厓門失迹笑宜中。”“幾人印綬看尋常，親見夷齊下首陽。我羨臨川貧道士，黄冠歸去水雲鄉。甲寅立秋日觀于寶鐵硯齋，少甫社兄屬題，番禺潘飛聲謹志。”陸恢跋曰：“經濟投時氣節虚，人人依傍管夷吾。橋亭賣卜清風遠，又見纍臣却聘書。甲寅十二月廿二日歲莫，匆匆以廿八字塞觀津先生之請，即正。陸恢附驥。”高英跋曰：“光宣之際，梅菴先生提學吾甯，功績甚偉。國變以來，高風亮節，爲世禀規。予於某公座中曾一瞻丰采，固有道君子也。今少夫集其致人書手藳數通出以見示，嚴氣正性，足砭流俗。夫先生書名滿天下，尺縑寸楮，無不可壽之百禩，而少夫獨寶此數紙，非以此書有功世教，尤可傳耶？人事推移，如露如電，惟文與道，不與時變。頌以書聖，窺之猶淺。梅菴固不可及，少夫亦夐乎遠矣。乙卯四月，昇州七十八叟高英謹跋。”吳昌碩跋曰：“殺可士難辱，忠全天所哀。尺書吾把讀，翱似哭西臺。波磔虬飛出，煙雲鶴駕來。故人珍重意，泉下想低回。梅盦先生手稿讀竟題四十字，庚申秋季吳昌碩年七十七。”馮煦跋曰：“疊山昔却聘，今世邈難論。同列紛秋蒂，隤然君獨存。書曾四裔照，名並三辰尊。賸有蟫餘稿，摩挲猶暗吞。庚申大雪爲觀津先生題梅厂遺札，七十八叟馮煦。”曾熙跋曰：“天亦惜斯文，不許文山死。慷慨數行書，知義固如此。大海藏龍蛇，波瀾撼天起。淋漓肝膽血，傾瀉洛陽紙。纍纍草間人，峩峩黄冠士。不置鼎鑊前，誰辨朱與紫。少甫先生出示李文潔辛亥城中答程督軍書稿遺墨，因書其後。辛酉三月曾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