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每当我以为自己将要感到幸福的时候，它就会突然把我叫醒。从我赤身裸体来到这个世界后，在我体会了许多前人体会过的悲伤后，我终于明白，这个叫作灾难的东西，这个被我叫作痛苦的东西，也许正是世界本身。

回忆里山村的傍晚，光和风都很奇怪，居然能那么柔和。让我会因为相似的气息出现在我身边而欣喜，仿佛一回头，又是那个小老头，在撒着云霞的天下面，踩着条小路，不紧不慢地走向我。

外公一挥手，说：“走慢点，等等我。”

于是我又小跑回他身边，笑嘻嘻地跟他并排走。他不去看一路的田野、河流和落叶，和远处的山和云，只拍拍我。“外公追不上你咯。”

那只手里，有时有把蒲扇，有时没有。就像他与别的老人聊天时，有时能说一下午，有时一句话也听不到。

我觉得，外公什么也不干的时候，很像一个普通的退休老人。可一旦做起什么，又像什么都能干。做木工、织线、写东西、种地。

不过会干这些，他也还是个普通老头子。听戏、读报、养狗，爱看抗日剧和荒野求生的老头子。我对他说，我来跑，你来捉好不好。

他还是只说：“外公追不上你。”

我又说，那我躲着不跑，你来找我。

外公一笑，脸上皱纹就挽住了一点落日的颜色。他又说：“我能去哪里找你呀？”

你不捉也不找，那换你不动，我找好不好？

我去找你好不好。

总是在那之后，星星就出来了。一定有着一颗格外亮些，挂在天上，叫北斗星。在虚浮的星空下，好像给了漆黑的夜一点重量。乡下的人开始变少，城市的人变多，把去了城市却不是来找外公的我淹没在人海中。

外公不回答我，他的木摇椅失去了重量，不再像往日一样吱呀响，只有蒲扇还在上面。一只很大的蓝色蝴蝶停了一下，落在外公的青衣上，又转眼从星星中间的玻璃缝隙飞走了。

院子里下起雨，浇在门口起了青苔的矮石板上。两滴溅开，和纸钱一起落下，和烟蒂和眼泪一起落下。

外公穿着不起眼的青色布衣，站在灵台上的旧相片上，变成了灰色。那刻意的灰色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像一滴墨，涂灰了我的过去。

那年我十四岁，还在学校，还没经历过人生的任何精彩。

他没参与过我的任何精彩，我也没走过他的人生。

如今闻到晚风，湿热得仿佛黏着我的身体吹过，替我吹开呛人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