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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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标题章节

这雨水一泡,真的生病了,现在,她又觉得似乎好了。等龙玉亭安全地摆脱了国民党士兵的追捕之后,她就重新背起背篼,牵上两个孩子向着枪响的地方走去。然而却令付嫂十分吃惊,龙玉亭跟周勇一样被国民党兵又抓住了,正在挣扎。她飞快跑上前拦住,颤声说道:“老总,你们行行好吧,他都四十岁的人了,你们还抓他当什么壮丁呐……”“他是你什么人?”又是那个大疤子军官问。“是、是我男人呐。”付嫂点点头示意龙玉亭。“不行!”大疤子军官命令道:“带走!”龙玉亭看这情形难逃魔掌,便狠了狠心,牙关紧咬,闪电般地从付嫂背筑里抽出洗衣捧来,将自己的右手食指放在石板地上,用力一捶,只听他大叫一声“哎呀!”疼得滚到地上。“玉亭!”付嫂痛心地叫道。“妈的屁!”大疤子军官的皮鞭,雨点般地打了下来,并恶狠狠地骂道,“坏了手指还有眼睛,照样可以当壮丁……”“你的心也太黑了!”付嫂怒骂道,双手挡住皮鞭。“住嘴!”大疤子军官凶相毕露地逼近付嫂厉声说道,“我没有这些兵,共产党就会要了我的命……”付嫂没等他说下去,就回敬道:“总有一天,我也会要你的命!”“哈哈!你……”大疤子军官轻篾地嘲笑道,“我今天就要把你的男人抓走,看你怎么要我的命?”大疤子军官高高举起了马鞭,付嫂上前撑住了他的手,二娃四娃上前抱住了两只脚,大疤子军官立刻掏出了手枪,眼看三娃的惨剧又要重演……龙玉亭不容多想,忍痛迅速地把洗衣棒调过头来,用细的一头朝自己的右眼突然截去,听得一声破裂声,龙玉亭的眼睛瞎了,顿时疼昏死了过去。

这突入其来的事变,连大疤子军官也惊呆了……这时,流沙镇的群众越聚越多,个个怒目而视,大疤子军官见状,众怒难犯,不得不硬着头皮,丢下龙玉亭,把队伍开走了。龙玉亭为什么被拉壮丁呢?其实,龙玉亭早在十五年前告别了周武,就和王运福离开了流沙镇的;他不回来就没事了,偏偏他又回来了。原来,他和王运福十五年前一同走出流沙镇,是去投奔红军的,因为他们在社会上闯荡了多年,郭老夫子的忧国忧民、周武的义气助人,都无法改变中国人受苦受累的命运;外面的世界告诉他们,只有跟着共产党走,中国才有出路,所以就做了这样的决定。可惜他们在兵荒马乱中走散了,龙玉亭被国民党捉住当了伙夫,但是,不久他就逃跑了。东躲西藏,帮人、打工、要饭什么都干,只要能活下去,就是不敢回家。十多年流浪,尝尽了人间苦,也才刚刚知道王运福在红军里当团长了,便决定去投奔。去之前想回趟家看看,因为他十多年前离开时,妻子刚生了一个儿子桂山,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于是他偷偷回到了家里。可是晚了无一步,妻子在一天前又病又饿时,被几个抓壮丁的国民党兵糟蹋死了,尸首还光叉叉的摆在床上。他一气之下,上门去拼命,反而被拉了壮丁,笑他是送上门的货……幸好他有武功力大,又逃脱了。乡亲们劝说,家里就一个十多岁大的孩子要他抚养,别去做无谓的牺牲,于是他含泪掩埋了妻子带着孩子去投奔红军。然而路上除了拉壮丁,还有土匪出没,无法去到解放区,只好又回家务农。结果不久又遭大疤子军官追捕,真是癞蛤蟆躲端午,躲过了初五也躲不过十五,他还是被大疤子军官抓了壮丁……到头来只好剁了手指又剁瞎眼睛,这才保住了一条残身……付嫂已哭成泪人一般,昏昏沉沉,不知是怎么样和乡亲们把龙玉亭弄回家的;自己也不知是怎样和两个孩子往回走的。她本想留下来照顾龙玉亭,可她家也难呐……走着走着,付嫂又觉得支持不住背篼的重量了,浑身发抖,全身烫得快燃出火来了;四娃拉着付嫂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脸上,立刻惊叫道:“妈妈,你好烫呀。”“没,没有什么?妈妈一会就好了。”“到粪棚里歇会儿再走吧。”二娃看着妈妈很吃力的样子,建议道。“不,二娃。周家公公还等着我们哪。”付嫂手扶在二娃肩上,跌跌撞撞地走进街口,马上发现了石佛镇家家户户又都住满了另一队国民党士兵和壮丁。街上横七竖八都坐有人,又随处都可以听得见么喝声、皮鞭声、和霹霹啪啪的劈柴声;空气里夹杂着马粪的烧腥味。付嫂连忙领着两个孩子朝周家奔去,街面早被踩烂了,一路溅得水花四散。突然,二娃一支脚踏进了一个水坑,身子一歪,付嫂的身体失去平衡,母子双双被摔倒在街心,洗好的衣服也撒了一地。四娃忙上前扶起妈妈,二娃便要去捡衣,这时,一支大皮靴踏了上来,把二娃的手紧紧地踩住。二娃叫痛,那人就是不放。“你这小家伙,在哪儿偷了衣服来?”二娃忍住痛,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道:“衣服是我家的,你管不着!”“什么?我管不着!你不知道我们是中央军吗?”“我知道你们是遭殃军!”“什么?遭殃军!”说着,那支大皮靴一使劲,便把二娃的食指卡破了,痛得他大叫道:“妈妈……”还没等付嫂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支大皮靴便将地上的衣服枪走了。街心就剩下三娃一件血衣了,付嫂难过地捡了起来,放在胸前,两眼怒视着从沿街窗口伸出来的国民党士兵的尖削脑袋。她二话没说,急向周家门口走去。周家的门被砸烂了,刚住进一个排的国民党士兵和壮丁,门口守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士兵。这两个士兵一看见付嫂母子三人走来,又背着一个空背篼,就拦住了。“叫化子,往哪去?”士兵骂道。“这是我们的家。”付嫂平静地答道。“什么?叫化子也有家?”另一个士兵嘲笑道。“你胡说!”二娃用手握住破手指,气虎虎地说道。“你,你皮子还没长伸呢,也敢顶嘴?看我不揍你!”那个士兵凶狠地说。“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家嘛。”付嫂又说道。“你……”两个士兵正待发火。“付嫂,你就进来吧,四娃他公正病得厉害呐。”周武女人在屋里喊道。这一喊,那两个士兵不拦了,可是那个国民党排长立刻叫道:“不行!这屋里有壮丁,生人不准进,也不准出!”“老总,她是这屋里的人不是生人。”周武女人恳求道。“刚才,她就不在这里嘛。”那排长蛮横地说,“我说是生人就是生人。”“她才洗衣服回来呀。”周武女人解释道。“谁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明明是叫化子,快滚!”付嫂已经知道国民党的官兵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求情是无济于事的,于是,她隔着门坎对周武女人说道:“四娃他婆,别给狼念经了;今晚我们在庙宇里去歇一夜,明天回来。”周武女人擦着眼泪,悲愤凄凉地说道:“付嫂,你等一等,我把那床烂棉絮给你,这屋里什么东西都被拿光了;哦,你们母子三人还没吃饭呐,唉,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哇……”当付嫂接过烂棉絮放进背篼里后,咽喉像被堵住了一样。“饭馆当了吗?”“当了。”“钱呢?”“交了,刚交给伍保长了。”“啊……”付嫂感到一阵头昏,气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啦!付嫂!”周武女人站在门里惊问道。“妈妈病了”四娃说。“啊!怎么办”付嫂努力使自己不要倒下,坚定地说道:“没关系。只是——”“三舅被开走了。”二娃在一旁替妈妈说了出来。“真、真的吗?”付嫂含着热泪点了一下头,周武女人马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天哪,是哪个菩萨没长眼睛?财主家三兄四弟的,为什么不去抓呀?伍癞子整得我家人财两空,心好狠呐!”周武女人气得战战兢兢,脚更跛了。突然,屋里周武老人打雷似地吼着,接着就颠了出来大声吼道:“我宰了他!”可是,那个遭殃军排长把周武老人拦住了!“你想找死吗?”“你们……”“你们不怕枪吗?”那个排长立刻吼道,“把这两个老东西赶回里屋去;把屋外那三个叫化子马上赶走!”在茫茫夜雨中,付嫂强忍住悲痛,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周家。天色很晚了,雨还没有停止。付嫂母子三人,一连进了几个庙宇,都因住满了国民党士兵和壮丁而被赶了出来。这情形使付嫂感到非常绝望,眼泪被胸中的怒火烧干了;过不多久,雨总算没有再下了,可风却还在一个劲地吹。泥泞的道路,又溜又滑,付嫂母子三人顶着一床捡来的烂雨衣,背着破绵絮在黑夜里艰难地走着,毫无目的地走着,她想:这样大的世界,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难道菩萨也没长眼吗?庙里尽住坏蛋,好人受冻。付嫂被急出了一身大汗。然而,这之后,她觉得身体清爽多了,似乎病好了,没有了先前沉闷的感觉脚下也有劲了,付嫂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她在黑暗中,努力睁大双眼,借着从别人家的墙缝里、射出来的一丝微弱灯光,寻找着去处。突然,付嫂的眼光落在镇口边上的一个圆锥形黑影上;啊,原来她们又来到了白天看见的那个粪棚边。于是,付嫂说道:“走,到粪棚子里去。”付嫂母子三人摸索着刚一踏进粪棚,一股骚腥臭便迎面扑来,刺激得眼睛都睁不开。“我们就在这儿过夜吗?”二娃拉着妈妈的手,懂事地问道。“好臭呀!”四娃用手捂住鼻子说。“来,都坐下。”付嫂从背篼里把烂棉絮拿出来,搭在孩子头上,喃喃地说道,“把被盖放在头上顶着,这样自己暖和又闻不到臭味。今晚我们就住在这里,等天亮了,国民党军队开走,我们再回到公公那里去。”“几时才天亮哇?”四娃在被子里嗡声嗡气地问,“这夜好长呀!”“睡吧,孩子,时间不早了。”付嫂温和地说,“一旦黑暗过去,就天亮了。”夜半过了,大地多么宁静呀!风雨早己停止,因为夏天开始,所以晚间并不太冷,付嫂的两个孩子安然地在她怀里睡去。付嫂也实在太疲倦了,挨着两个孩子的头,也渐渐进入了梦乡……正当粪棚里的人睡得很沉的时候,一个粗鲁的男人声音传了进来。“妈的,谁让你们跑到这儿舒服来了?”“穷鬼,还不起来!”那人接着便将那床烂棉絮撬开了,一股屎尿的恶臭把付嫂惊醒了;白刹刹的大地立刻出现在眼前,她连忙拍醒两个还在沉睡的孩子。“天都大亮了。”“啊哎,付嫂;你害得我好找呀!原来都跑到这儿藏起来了。”“哦?陈卓得,你找我干嘛?”“干嘛?”陈管事用手帕捂住鼻子说,“上工。”“你说什么?上什么工?”付嫂不解地问道,”“给谁上工?”“给我家上工去!”“你家?”“邱老太太不是早已给了工钱了吗?”“什么工钱?”“三升米!”“孩子他爹的工钱呢?”“人都死了,还领什么工钱!再说,死人己埋在官印堂,那是邱家的地,按规定:你得给邱家干三年长工。”“啊……”“走哇,付嫂。”陈卓得催促道,“给邱老太太干活是再好也没有的了,现在的邱老太太常年吃斋念佛,是一个活菩萨……”“谁不知道邱黄氏又是一支狐狸精!“付嫂冷冷地说道。“什么,什么……别,别胡说八道!”陈卓得一时急得说不出话。突然他把眼珠子一闪,将山羊胡子一撇,把话岔开,仰脸笑道,“哈,我说付嫂哇,你年轻守寡,人又漂亮能干,为什么不再嫁一个男人呢?何必这样受累嘛。”“什么?再嫁一个男人?付嫂立刻惊叫起来,”“我已经受够罪了,这天地底下没有我们穷人立脚的地方呀!”陈卓得嬉皮笑脸地凑上前,说:“我给你说个媒,保你不再受穷。免得睡粪棚……”“不,不!”付嫂两眼愤怒地盯住陈卓得,同时两个手紧紧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你给我走开!”“不准你胡说八道!”二娃怒斥着不怀好意的陈管事。“滚开!”四娃也怒骂道。“小家伙,你们叫什么?”陈卓得脑羞成怒地骂道,“真是不识抬举的东西。早在飞凰山,我就和你们的妈……”“呸,!快走开!”付嫂骂道,“混蛋!”“好,我走。”陈管事说完就要走开,可是他又转了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付嫂哇,你不想想你们目前的处境有多困难啦!周武能养你们老吗?你能把孩子养活吗?多少张嘴,你算过没有?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还是跟我去叫邱老太太家上工好。”付嫂低下头来,陈卓得的话正触痛了她的心;她现在走在十字路口上,世上的路多得很,可是有哪一条是穷人走的呢?付嫂痛苦极了,在她面前无路可走了哇……她想来想去,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抬起头来,看看饿狼般的陈卓得,仿佛又看到了付乐才,可付乐才什么也没有留下,又看看两个孩子,心酸气恨,她想着,只要能把孩子抚养大,让他们成人后自己去创造新天地,当母亲的就拼着干吧。于是,她决定去邱黄氏家上工。她从容地把两个孩子从地上拉起来,背上烂棉絮,二话没说,便向黄家沟走去,陈卓得淫笑地跟在后面,眼镜都甩了,仿佛年青漂亮的雪梅拥入了怀抱,乐滋滋不得了。

第九章

管家陈卓得,为人奸诈刻薄,俗话说吃鱼不吐骨头,因此落得一个浑名,叫做陈作孽。他比黄白玉小近十岁,但他像藤子一样紧紧缠着这棵大树,做地下夫妻,从年轻到老,追随左右;先当栈房伙计、后为账房先生,到现在当了邱黄氏邱的大管事。老了的邱黄氏常说,桌得呀,我生这么多子女,没有一个是邱三麻子的,我跟本就没和他同房过,他只不过是一个挂名丈夫。而这些都是你们的功劳。你们?当然啰,你的功劳最大。说到这里,陈桌得阴狠的说道,有哪个儿子跟我姓呢?桌得呀,邱黄氏大度的说道,你能确定哪个儿子是你的?这?邱黄氏深深吸了一口气,深沉的说道,我身边呈经有过许许多多的男人,只有你最忠实于我黄白玉,而且时间最长,直致今日。陈桌得非常得意的抢着说,白玉呀,为什么不公开我们的关系?我们就是夫妻。邱黄氏立马用手一压,警告道,说那么大声干吗?真胡涂。你知道邱三麻子娘舅是国民政府的陈县长。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涼,陈县长就是邱家的大树,我们的子孙只有姓邱,才能发扬光大。桌得,你看到了,现在邱家不是成了旺族了吗?你真是一只狐狸精。什么?你说什么?没、没说什么。陈桌得皮笑肉不笑的说得莫棱两可。他长有一张瓜子脸皮,他有一个与管事不同的特点,那就是喜欢穿浅色长袍,认为这样更显得年轻精干,逗主子的爱,成为第二主子。他虽然比不上付乐才,但此一时彼一时,年岁一过去,把付乐才比下去了。他生活优裕人不出老,头发青黑,两只膨胀的灰色眼球旋转灵活,面颊红润。胡须刮得溜光,只是在长条式的身子中央,捧着一个橡皮似的大肚子,显得有些不协调。不过他向来足智多谋,看上去顶多他只有三四十岁。他成这地方上有名的‘狐狸精’邱黄氏的大红人,邱氏家族的兴起,他立下了汗马功劳,都要尊称他叔叔。从当初,他和黄白玉搅在一起,一直就没有分开过,他把她当成周雪梅,她把他当成付乐才。黄白玉生来水性杨花,在身不由己父亲做主的情况下,虽然嫁给了邱三麻子,实际上跟了陈卓得。知道自己年龄大,便百般卖弄,把他当成家人,管他好吃好喝。一张画眉嘴,十里飘香,把个陈卓得哄的团团转,又天天擦脂抹粉,裸露白腿挑逗他的情欲。这样一来,她不但使陈卓得死心塌地跟着她,而且使栈房生意比过去邱三麻子时代更红极一时,那钱像粪堆里的蚯蚓般增长,真是乐死人!于是她成年累月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大美人,除了陈卓得外,还要招蜂引蝶……她的两片蒜皮嘴唇染的比鸡冠花还红;油黑的头发像绵羊身上的毛。一个圈圈套住一个圈圈;盘住了大半个西瓜似的大脑袋;长花旗袍的衩口做的越来越高,常常裸露出白嫩的大半个长腿;乳房像两个松软的大馒头,高高的隆在胸前。这一切都显得她是那样的娇艳迷人,吸引着四方八邻的有钱人。然而尽管黄白玉仍旧是天天收拾打扮,浑身飘香。但人终究要老,终究不敌年轻时代。于是她想到了生儿育女和买土地,儿女究竟是谁的,并不重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随便他们说去,重要的是邱三麻子提出买土地下乡,她便欣然同意。伙计陈卓得,亦是一条风流汉子,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是一个外来的流浪汉,为人处事会看风使舵。又能写会算;他的年岁虽然比白玉小许多,喊干妈比老子还亲,很得白玉的喜欢。在他们的一生中,谁也离不开谁,自从跟随主人到了黄家沟。他就是邱黄氏理所当然的是邱家的管事。

邱黄氏一共生了六儿一女,大女儿刚满十六岁就嫁给了当时寇至县城里的国民党新县长做偏房。于是,邱黄氏便一跃又成了这乡里数一数二的,有钱又有势的头号财主了。接着,她又买了许多地方,外乡外地也买了好几处;就本乡来说,土地达到了一个山、两匹坡、三条沟,还外加半个石流沙镇。收租吃饭,不用费力,比以前的生活还要好许多倍。黄家沟原名水竹沟,硬用她的姓而改了名。因为她要永远住这儿!邱氏六儿长成人后,一人外出,剰下五人称霸乡间,分居无名山庄四合院;黄家沟专供邱黄氏独居,要和管家陈桌得逍遥快乐。大前年,邱三麻子死了,早些年出去的老六邱岗回家后,伙同大孙女邱芝芳,跑到遂宁县上师范校读书去了,长期未回来,那是一所秘密的进步学校。邱岗和邱芝芳几乎同时出生的,与其说是叔侄,倒不如像兄妹,他们从小就生活在邱黄氏身边。现在一走,邱黄氏家,就十分清净,更是肆无忌惮。平常通年雇有十多个长短工,两个丫环和一个煮饭的女佣人;由陈卓得去管,她无事所作,就去佛堂念念经,求菩萨永保富贵,求长生。可是这两天抓壮丁,把乡村里搅乱了,有一半的长工被抓的抓、逃的逃,连女佣人也跑了,第二天无人开饭,急得陈卓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邱黄氏虽然也着急,但她胸有成竹早就想到了付嫂老实能干,一个人可以当两个人使,年轻由于情场上的争斗伤害了她的家庭,现在人都老了,事情过去了,又产生了怜惜之心,看她一家人生活很难,想在菩萨面前积点公德,于是就叫陈管家把付嫂给找来做女佣。陈管家正求之下得呢,付嫂比邱黄氏年轻,风韵犹存,便满口应允,找来付嫂。现存他正走在路上,他看着默默走在前面的付嫂母子,拉开话闸说道:“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讨口,一条是去邱太太家当长工,有你们的饭吃……”“这两条路还不是一样?帮人只不过有一个蓬蓬遮雨呗。”付嫂说。“那……”陈管家讨了个没趣,便把话题一转,道,“好了,再翻一个坡就可以看到黄家沟了,那就是邱老太太的家。”“嗯。”付嫂那饱经风霜的眼睛,望着这一路的山山水水,是多么地可爱呀!然而那青青的树木、嫩绿的禾苗满山遍野,有哪一块又是穷人家的呢?她的心里,又辛酸,又痛苦。她理了理被风吹散的头发,又停下步来,弯腰给两个孩子扯了扯一下衣服,然后抬起头来,拉起两个孩子继续走路。黄家沟原为水竹沟。在沟顶建有一排半边街形的房舍,住着十二户人家,都姓黄,自从邱黄氏买了这片土地之后,他们都成了邱氏家的佃户又都姓黄,拉扯上亲戚关系,成了邱黄氏的十八代子孙,为她卖命,遂改称黄家沟。有一年天旱,颗粒无收,佃户们交不起租子,就没收了他们的房屋。邱黄氏听信了陈桌得的鬼计,将这十二家佃户撵到沟下面去了,请来匠人把这些房舍串接改建成了今天这个凹字形的大瓦房。又在房前挖了一个比大瓦房还要大的水塘。将各家的绿毛竹移栽四周,取名水竹塘。这里便成了她生财的风水宝地。从黄家沟到石佛镇,并不远,只有一里路。它与无名山庄相隔一个狮子山坡,也很近,但两地的来往,都经由石佛镇街上通过,而不去翻越那难走的山路。离大瓦房不远了,黑压压的一遍房屋真大!付嫂放慢了脚步。陈管家赶上一步,叫住付嫂:“我先进去回报太太,你们随后才来,要懂规矩!”陈管家经直走了。付嫂母子三人,在后面慢慢走进这陌生地带。放眼望去,两山之间一带平川,给人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绿油油的庄稼,真逗人喜爱,比起阴森可怕的无名山庄来,像换了一重天。付嫂长长舒了一口气。突然,从背后跳出两条白花大狗,向着他们扑来。“汪汪!汪汪!”“哎哟!”一条颈项上有圈白毛的花颈子狗,把四娃的左脚跟咬住了,吓得他大叫。二娃忙用脚踢去,不料却被另一支黑头大花狗,啣住了破裤管,一用力,裤管被断成了两块烂布片。二娃气极地用拳头砸去,结果手上被狗咬去了一块皮。“这是谁家的疯狗?咬人啦!”付嫂惊叫起来。她在地上急抓起一大块泥土,威吓地扬起双手,可狗怎么也不听;两条狗窜前窜后地绕着嘶叫,伺机伤人。“汪汪!汪汪!”“黑子,花子,不准你们叫!”一个小姑娘的威严的尖嗓音,从地头传了过来;只见她手臂一扬,一大块泥土飞了过来,落在狗面前,“快回去!”两条凶恶的白花狗,看了一眼小姑娘,翘着两条大尾巴跑一步,一回头,不情愿地溜走了。四娃一看,高兴地喊道:“黄梅!”“四娃!”黄梅惊喜地喊着,跑上前来,“伤着了吗?”“脚被狗咬了一口。”四娃说。“哎呀,都咬出血来了!”黄梅着急地回过头去,朝地里高喊道,“妈妈,妈妈,快来呀!”“做什么?”从浓密的菜叶丛中,伸出一个挽着发髻的中年妇女的头来。“邱奶奶的花颈子狗把四娃的脚咬伤了。”黄梅补充说。“噢,是付嫂。”黄梅的妈妈从地里走了出来。“她是黄梅的妈妈。”四娃介绍说。“黄梅妈。”付嫂热情地叫道。“伤在哪儿啦?”黄梅妈立马上前问道。“他们两弟兄,一个脚上,一个手上,都被狗咬伤了。”付嫂说道。“这两条瘟狗,专门咬穷人。”黄梅妈说着,对女儿分付道,“梅子,快回家去把那两支芦毛花来。”“哎!”黄梅立刻应着跑走了。“唉!”付嫂望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叹了一口气。“别着急,芦毛花可以止血,敷上它,伤口会很快好起来的。”黄梅妈安慰道。然后问付嫂:“付大哥伤好些了吗?”不问还好,这一问,触着了付嫂的伤心事,未开言就鼻泪俱下。黄梅妈吃惊地又问:“怎么啦?”“黄梅妈……呜呜……”付嫂苦诉道,“他死了四天了。”“唉!穷人早晚也要走这条路的。”黄梅妈抹了一把眼泪说道,“黄梅她爹常和付大哥一起给邱乡长的盐灶房打盐水,起早贪黑地干,都命苦哇!早晚……咳,听说你们有四个孩子,还有两个呢?”“老大被过路的国民党军队抓走了,老、老三被他们打死了。”付嫂痛苦地说。“啊?”黄梅妈惊住了。付嫂盯住惊呆的黄梅妈,关切地问:“黄梅她爹在家吗?”黄梅妈转过头去,望着大瓦房后背的草山,痛苦地谈道:“昨天,黄梅爹和我那十七岁的大儿子黄新在山草地给邱黄氏割草时,被伍癞子带着乡丁拉了壮丁……”“妈妈!”黄梅气喘吁吁地往回跑,老远就喊了起来。她右手拿着两支芦毛花,不停地前后摆动,像一道彩虹在胸前一闪一闪的;左手则拿着刚撕下来的两条白布,在飞跑的身后不断飘浮。一张幼稚的嫩脸蛋,累得像朵莲花,白里透红;细眉下,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起来聪明灵伶,年岁不大,却是非常懂事。不一会,她就跑到了妈妈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妈,给你!快给二哥包扎手上的伤口,我来给四娃包脚“真是一个好姑娘。”付嫂爱抚地说道。“邱黄氏的这两条看家狗,很凶恶,凡是看见穿得破烂的穷人过路,都要撵出老远去咬,打都打不走。”黄梅妈接过一支芦毛花和一条白布带,对付嫂说道。付嫂说,“真是两条护家狗!人恶狗也凶。”“可不是?人精灵,连狗都护着他们呐!”黄梅妈一边谈,一边将芦毛花絮扯下来,揉成一团,给二娃敷在被狗咬伤的地方,然后用白布条,一圈又一圈地缠紧。接着讲了一件事,说:“大前年,邱乡长给他那快要死去的麻子爹做生,碰巧一个穿得很破烂的叫化子来讨吃的,邱三麻子在席间猛然吃了一惊,一块鱼翅卡在喉咙管上,便呜呼哀哉了。邱黄氏硬说是那个叫化子冲了祖宗,降下了灾星,不容分说,她叫陈管家把那个叫化子打了个半死,然后丢到水竹塘外边,又被这两条瘟狗嘶咬,还是我这梅子去把狗赶开的,不然就没命了。”“狗财主心真狠毒!”二娃愤愤地说道。“那是只狐狸精!”黄梅说。“财主都是狐狸精,专门欺负穷人,你说对吗?”四娃望着黄梅接着话茬说道。“对。”黄梅妈喜爱地说,“四娃才聪明哩。”“唉!”付嫂叹了一口气,道,“那个要饭的人多可怜,今天我们也成了叫化子了?”“付嫂,快别这么说。”“那个叫化子后来怎么样呢?”“听说还是死了。”“死了?”付嫂流下了难过的眼泪。“这样的事还多着啦。”黄梅妈接着说,“邱黄氏表面行善,内心比蝎子还毒,她的恶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就拿收粗放债来说吧,那才鬼呢!不知怎么的,只要你租种上了她的地,押租佃钱,一年一年地就像紧箍咒一样,不得脱身。说起来,我家和邱黄氏还沾点亲,一笔难写两个“黄”字,可哪晓得她是一个钱心干。只认钱不认人。自从邱黄氏买了这地方,这里的人家都成了她的佃户。特别是那陈管家,这么算盘一扒拉,年年秋后都还不清债呐!他助纣为虐,你得当心呐。我家被盘剥,这样时间一长了,到底欠她多少租谷佃钱都弄不清了,每到秋后,邱黄氏就派人颗粒不剩地把粮食全拿走了。想搬家,又搬不了,要走,又走不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牢牢拴住了。这日子真苦哇。”付嫂望着眼着这位善良的黄梅妈,也有着千般苦,连想到自己悲惨遭遇,说道:“往哪儿搬啦?天下乌鸦一般黑,各地财主一样狠,都是一些害人的狐狸精。”黄梅妈包扎好二娃的手,又蹲下身去,帮助女儿缠四娃脚上的白布条,继续说道:“是呀,起初邱三麻子只有一个小小的栈房,经狐狸精邱黄氏的手,凭她的妖气,一折腾,在二、三十年内变成了这地方上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而且还与县长拉上了关系,使她的老大当上了石佛镇乡长,这地方就成了她邱氏家的天下啦!”“恩呐!”付嫂嫂深深地被黄梅妈的真诚语言所感动,同时,又为今后的去处,觉得渺茫,刚刚才舒了口气的心,又收紧了。这时候,两个孩子的伤口都包好了,黄梅马上发现到了付嫂的表情变化,于是问道:“付嫂,你们这是到哪去?”付嫂叹了一口气,答道:“四娃他爹死了,邱黄氏叫陈管家送来三升米,今天一早,陈管家来说,那是工钱,逼我来上工……”“啊?”黄梅妈自信自语道,“原来是这样。”“付……嫂!”突然陈管家那破锣式的嗓门,从邱黄氏的大瓦房里传来;只见在重重叠叠的水绿毛竹中间,被扒开一条缝,伸出一颗扣着青绒瓜皮帽的圆脑袋,左右摇晃,望着大路上伸长脖子高声喊道,“进来!”“哎!就……来!”付嫂大声得应着。“我们一路走吧,我的家就在大瓦房的路边上。”黄梅妈说。“你忙吗?”付嫂问。“我们母女俩也忙了一大清早啦,家里还喂有一头大水牛,该回去上料了。”黄梅妈解释说,“其实我们母女俩还没吃早饭呢,这正好顺路。”“大婶,你就和黄梅姐,与我们一道走吧,不然温狗又会来欺负我的。”四娃说。“好孩子,大婶和你们一起走,这回有黄梅姐,狗再不会欺负你啦?”黄梅妈笑着说。于是,黄梅妈和付嫂肩挨肩地走着,向那越来越近的、被水绿毛竹围得水泄不通的大瓦房走去。那青色的屋背,一丝一丝地没入绿色丛林里,而绿色的丛林,又倒映在瓦亮的池塘静水中,四娃向塘堰里投进一块石头,顿时那水晶宫般的倒影被水波浪打得七零八落。二娃顺手折断两根水绿毛竹,递给四娃和黄梅各一支。三个孩子,在他们的母亲身后愉快地玩着水绿毛竹筒。“到了。这当头的草房就是我的家。”黄梅妈说。“你的家?”当付嫂分开最后一把水绿毛竹时,首先看到的是那当头破烂不堪的房屋。壁子上只有几丝破蔑块,泥土都被雨水冲洗光了,里边垫了一床旧晒席,权且避风挡寒;屋顶上有个大窟隆,用了一捆毛毛柴堵着,还在滴着水哪。屋里喂着一条大水牛,正在悠闲地吃着草,屎尿拉的满地都是。旁边就是锅灶,里屋是黄梅和她妈妈的寝室,一眼就可以望穿。付嫂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里是人住的家?分明是牛圈,是粪棚!跟她一样,与马棚没有区别。当她再走几步的时候,就看见了凹字形大瓦房的正面,与身后的黄梅住家比较,那简直成了两个世界:大瓦房又高又大,雕刻门窗,花花绿绿,婉转盘旋;金梁黄柱,精美别致,动人心弦。一看这气派,就知道这是一个大富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