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园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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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杨二喜之死

老阳头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的四更时分,隔壁的老闷头起身给西场圈里的牛接生,经过老阳头家门口,发现门敞着半扇,屋里的萤火虫一样的电灯泡还亮着。他觉得蹊跷,就一边喊着老阳头,一边推开了另外半扇门。脖颈上斜插着一把刀,地上有少量的已经凝固的血迹,人已经凉了。老阳头的老伴儿此时还在里间屋里呼呼大睡,呼噜声像猫。

村里的蹊跷事,见得光和见不得光的事儿太多了,件件都被老阳头看在眼里。没想到他竟如此蹊跷的死了。村里一下子像炸开了锅。但大家似乎都忘记了缅怀老阳头,或者关心一下老阳头的遗孀。凶手是谁?流言、猜疑、告发,人们的正义感突然强大了起来,仿佛一个医生通过人身上挤破的脓疮而试图寻找和发现其他病症和病灶一样,人人都成了侦探,也人人都成了目击者。

老阳头和老闷头做了一辈子的邻居,也做了一辈子的朋友。在外人看来,两人本不该成为朋友,因为一个无话不谈,屋里的屋外的,村里的村外的,国内的国外的,甚至发生过的和没有发生过的,他都能抓住你说上半天。而老闷头则什么事都闷在肚子里。但人往往都是这样,能说会道的,不见得对事情看得透,而只听不说的,对事对理,可能理得顺。也正是因为这样,老阳头一遇到事就会找老闷头说说,所以这村里的大小事儿,除了老阳头,就老闷头知道的最多。

大家伙儿纷纷聚拢到老闷头周围,让他给说说这事情的前因后果。老闷头慢条斯理的摆起了自昨天晚上到他发现老阳头闭气的所有有价值的经过。

昨天晚上入夜时分,他听到杨二喜来到了老阳头家,通过隐约听到的谈话经过,应该是给老阳头送占地补偿款,大约一刻钟的光景,他听到了争吵声,茶杯打碎的声音和摔门的声音,以及老阳头那特有的骂人时尖尖的嗓音。后来大约子时刚过,老闷头半睡半醒之间听到老闷头家梯子倒下的声音,以及窸窸窣窣的羊在犄角旮旯里面到处乱窜的声音。后面,就是他早起给牛犊接生时路过老阳头家门口所见到的一切了。

这时,大多数人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案子查都不用查,肯定是杨二喜。为什么是他,因为在乡亲们心中,别人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有几个村里的“权威人士”列举出了关于杨二喜的种种劣迹和他与老阳头的种种过节,别的不说,就说征地这事儿,老阳头家的半亩肥田就不偏不倚卡在杨二喜养牛场的门口,老阳头想借机多攒几个棺材本儿,而他忽略了杨二喜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曾经因为这事儿动过手并且多次问候过对方的家族。杨二喜曾经想过改养殖场门口的朝向,可邻村在十里八乡都大名鼎鼎的风水先生说不可以。

正当人们兴高采烈的掰着手指头历数杨二喜的坏和杨阳二人的过节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大亮。村头的老郭头的二儿子踉踉跄跄的带着哭腔跑来,不好了叔叔大爷们,我哥被人杀了。

大家一时不知所措,一天两条人命,这在咱们村可是亘古未闻啊。几个及时反应过来的,带头向老郭头家跑去。这时,老郭头的老伴儿已经哭死过去好几回了,二儿媳妇狠命的劝着,说着什么早死早托生的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一旁的老郭头则默默的蹲在门框边抽着旱烟。大家胡乱安慰了几句,都伸长了脖子看躺在炕沿下面衣衫不整的郭老大,头上的鲜血仿佛还在流,但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早已经没有了心跳。

郭老大患有先天残疾,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走路不利索,但还是勉强可以干的动一些庄户人擅长的体力活儿,四十好几了都没有人上门给说说媒。这几年在山西小煤矿上挣了一些钱,正准备给自己娶一房媳妇,谁知年初被掘进机咬掉了一只胳膊,矿上虽然赔了不少钱,但他现在的情况几无可能找到媳妇。正在大家为郭老大的悲惨命运而唏嘘不已的时候,有人尖叫起来,他看到前几天因为征地的事情,郭老大拖着病体在杨二喜的“办公室”与杨打了起来,最后被杨的几个打手给拖了出来,那样子,像拖死狗。当时,郭老大扬言要让杨二喜死,还说什么要把他的事情都抖出来一些不明所以的话。恩,对,郭老大头上像刀伤,而且看样子是左手攮的。这时大家才回忆起老阳头脖颈上的刀是从右面插进去的。

有几个记性好的,给大家补充道,杨二喜因偷窃被抓坐牢是老阳头和郭老大指证的。如此,大家对杨二喜是凶手深信不疑。

几个心细的,早在大家聚拢到老阳头家的时候就打电话报了警,乡里的派出所又将案情报给了县里,县里的探长传槐在天刚刚亮的时候跋涉近百里的山路到达了村里。这时,派出所的民警已经根据报案人和乡亲们提供的“线索”将杨二喜的家兼办公室给围了起来,就等探长来了实施抓捕。然而,当他们破门而入的时候,已经发现杨二喜身亡了,尸体都凉了。

哇!!乡亲们彻底炸开锅了!!

杨二喜的死因尚不明确,但村里脑筋转的快的立刻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是他杀了老阳头和郭老大之后,觉得走投无路,回家后反锁门自杀了。另一派说,是郭老大毒死了杨二喜,杨二喜的鬼魂报仇杀了两人。因为眼尖的人早发现了杨二喜的左手上有鲜血。

大家争论着,但却又都不约而同的认为,无论如何,案子可以结了,因为不论哪种猜测,凶手和受害者都是这三个人,如今这三人又都死了,就结案吧。乡里的民警们也对第一种猜测深信不疑。

传槐以他多年的办案养成的工作习惯,命令民警分头将三家能采集和能带走的证据都要全方位、不留死角。同时他自己也将三个死亡现场认真巡视了一遍,并拍摄了很多证据照。从三名死者的关系看,群众提供的线索和原因并不能排除。仔细观察死者的面庞,老阳头和杨二喜死的比较狰狞,而郭老大则比较安详。

两个小时后,第一波消息来了,从老阳头脖颈上的刀把上提取到了好几个人的指纹,可以肯定其中一个指纹属于杨二喜,因为杨犯过案,他的指纹有备案。几乎可以断定就是杨二喜办的。大家都默默点头。这时,又有乡亲们提供线索,说案发当晚,他见到一个黑影从郭老大门口仓惶跑掉,那个头和身形,像杨二喜,不,他宁愿相信那就是杨二喜。探长摇了摇头,还是要拿证据说话。

又过了两个小时,县里面又来了消息,从郭老大衣服上取到的血迹有一部分是属于老阳头的。我的天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乡亲们又开始纷纷议论,难道是郭老大和杨二喜合谋杀了老阳头,两人分赃不均,郭老大又被杨二喜杀了?!不敢往下想了。

下午,一波一波的消息不断的汇集到传槐在村委搭建的临时办公室里。乡亲们都听说过这位神探的大名,都眼睛直勾勾的隔着村委的玻璃注视着这位探长。只见传槐不断的抽着烟,打着电话,不时的给身边的民警安排着什么。中间村长还神色匆匆的跑来,拉着传槐到里间屋说了半天的话,对于父母官之间的交流,大家都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什么。

就这样,传槐的办公室里不断的人进人出,有人说,甚至临时办案办公室的灯都彻夜的亮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传槐给从县里赶来的更多的民警同志说,收网吧。民警随即将郭老二抓到了,但村长儿媳妇却不知了去向。郭老二早已屁滚尿流,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传槐命令,带回去依法办案,决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犯。

回县城的路上,传槐道出了案情的大体经过。

首先,三名死者的死,并无关联。这是三桩案件。

先说这位被大家推为“首恶”的杨二喜。年轻时不学无术,偷鸡摸狗调戏妇女无恶不作。村里人都恨透了他。可偏偏这样的人有小姑娘喜欢,哦,就是那个村长的儿媳妇。谈对象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是一个省钱的活儿。为了讨姑娘欢心,杨二喜偷了村里的电缆,害的大家半年都没有电用。杨偷电缆过程的目击者正是另外两位死者。因为正赶上严打,杨因此入狱多年。出狱后在省城混黑社会。两年前纠集了一帮地痞流氓说是要回乡创业,实际上就是借机敛财,多半是让乡亲们都入股办厂,而后在捐款跑路这一套。回来的时候当然是要再会会小情人的了,不想当年佳人已嫁做人妇,就是嫁给了村长的儿子。村里是瞒不住事儿的,被村长的儿子发现之后,对女的拳脚相加,几天后,女的伙同杨二喜毒死了村长的儿子。这事儿发生在传槐来本县之前,当时并没有查出蛛丝马迹,村长为了面子,也大事化小了。可没想到打那之后,小媳妇天天噩梦,一年多来,已经不成人样,她再去找杨二喜,杨却不愿再认她,并将毒死亲夫的事情全都推给女的。女的一气之下,以同样的方式毒死了杨二喜。

再说郭老大,兄弟相残,实属不该啊。传槐点上了一支烟,悠长的吸了一口。郭老大回乡之后,说不上媳妇,多半是郭老二两口子搅和的。说到底,还就是为了钱。郭老大几年在煤矿的工资加上矿上赔付的伤残费,有几十万了。如果郭老大不结婚,无论以何种原因去世,其财产都会由其父母继承,而说到底,这些钱还是会落到郭老二头上,但如果郭老大结了婚,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因缘巧合,郭老二事先发现了老阳头,他本打算救活老阳头,但终究还是无能为力,也为此手上沾上了老阳头的血迹。终究还是聪明的人,他立即想到这件事情会算到杨二喜头上,说回来,还是要赌一把。回家就把睡梦中的郭老大用斧头打死了,郭老大因胳膊伤口尚未痊愈,每次睡眠都会吃止痛药和安眠药,所以,郭老二犯案很容易。当听到乡亲们一口咬定杀害郭老大的人是杨二喜无疑的时候,他心里倒是长舒了一口气。

最后说说这个老阳头。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啊。老阳头是自杀的。法医鉴定,在刀子插入老阳头脖颈之前,他已然气绝身亡。老阳头三代单传,没想到到了他这一辈,竟然生不出一儿半女,乡亲们都说是老阳头祖上做土匪缺了德,这是报应。就在半年前,在县医院查出了老阳头患有晚期肺癌,依然都扩散到肝脏,医生说也就半年光景了。老阳头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老闷头,却唯独没有告诉自己的老伴儿。与老伴儿半个多世纪的相守,虽未育下儿女,但二人平日里恩恩爱爱相濡以沫,无论走到哪里,都不离开对方半步。但这一次却以这样的方式独自走了。就在传槐还没有讲完这段故事,电话打来,老太婆在老阳头殒命的地方也上吊自杀了。听到这些,同事们都沉默了。

半年后,案子结了,经过县公安局专案组日夜不停的忙碌,无数次的取证、询问、审讯。终于圆起了整个故事。

杨二喜一年前伙同那女子鸩杀村长儿子的过程,恰被老阳头发现了。嫉恶如仇的老阳头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老闷头,老闷头告诫他不要声张,一来杨二喜咱惹不起,二来自有法律惩处他。没想到那次居然没有法办成他。老阳头只能将这件事闷在心里,但慢慢的,风言风语也传开来。传开来的事情并非杨二喜杀了村长儿子,而是他与村长儿媳妇有染。听到这件事的人都暗地里指责杨与那女子,而郭老大则通过这奸情与被杨二喜打这件事综合判断村长儿子肯定是被人杀死的,凶手非杨二喜莫属,才有了他被拖出杨二喜“办公室”时的那句要让杨二喜死的狠话。而这件事老村长是知道的,但他不愿意这件事情张扬后被人戳后脊梁,也隐忍了下来。于是,那天夜里,几件事情同时发生了。天刚入夜,杨二喜就喝多了,他先到了老阳头家里,要给老阳头下最后通牒,但老阳头油盐不进,两人争吵了起来,期间杨二喜随手拿起了一把剔骨尖刀来威胁老阳头,被老阳头的老伴一把夺了过来,赶了出去。随后,酒劲儿上来,色胆包天的跑到了老村长家里,与村长儿媳妇拉拉扯扯,老村长怒火攻心拿一把柴刀往杨二喜头上砍去,杨本能用手一挡,手上当即鲜血迸出。他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家里,倒头便睡。约三更时分,村长儿媳妇忍受不住老村长与村长老伴儿的数落与谩骂,带着当时鸩杀丈夫的毒药,跑到了杨二喜家里。这时杨二喜已经酒醒了,便随便开了一包花生米一个鱼罐头,拿了酒,要与女子喝几杯。其实,这半年来,他早就对这个嫁做村妇的女子没有了兴趣,主要原因是他现在在外头有一个相好的,人家面白肉嫩,而这个女子早已面黄肌瘦,再加上这半年来常因心中有愧而生出魔障来,夜夜梦到丈夫来索命,已然半疯半傻。女子本以为他要与她重归于好,带她远走高飞,想不到他竟然提出不要再来找他烦他,而且毒死村长儿子的事情也是女子自己干的,与他杨二喜没有任何的关系。女子登时心死。趁杨二喜上厕所的功夫将毒药倒入了酒瓶。然后的一个小时里,他用厚毛巾堵住杨二喜的嘴,不让他因为痛苦而喊叫。然后,她梳妆了一下,插上门,从墙上越出,不知了去向。直到上周才到县公安局自首,补上了这段情节,那时,她俨然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太婆。

再说老阳头,那晚杨二喜走后,他拿着酒到了老闷头家里,看老阳头闷闷不乐,老闷头的老伴儿赶紧整治了几个菜,二人就推杯换盏的喝了起来,半瓶酒下肚,老阳头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接着将自己患病的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老伴儿知道他的病,肯定卖房卖家也要给他治病,他不想再拖累她,让她伤心,他要寻短见。老闷头面对着这个一辈子的老友,心如刀割,但他心知他的选择可能是最好的,他见过很多得癌症而死的人对家庭、对亲人和对自己的拖累,最后的死相很悲惨,没有一点儿的尊严。他仔细想了一下,决定送老友最后一程,但要拉个垫背的,那人就是该杀的杨二喜,被他杀死的村长儿子是老哥俩都看好的后生,那个小青年见了面不笑不说话,多懂事儿啊,竟然落到个这样的下场,怨气不得伸张。在老闷头的安排下,子时刚过,他小心翼翼的从绳子上放下了已经气绝的老阳头,将他的面容整理了下,将那把杨二喜摸过的剪刀颤颤巍巍的插进了老阳头的脖颈里,这一刀,老闷头已经泣不成声,几乎昏厥,仿佛插进了自己的身体。

世事无常,利、欲蒙蔽了我们的心灵,贪、嗔、痴让我们在这条人间的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在六道中轮回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