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陈家会谈
王家村在附近几个村子,算是大村了,一百二十余户,六百余人口,其中八成人口为王姓,其余有张,将,何,陈,四个杂姓。
而陈朝阳便是这四个杂姓中的一员,整个王家村,只有两户陈姓人。
一户便是陈朝阳家,一户便是他叔叔家。
他叔叔和婶子,前几年在黑煤矿,一次事故中,双双遇难。
两户陈姓人,户口人口还有十二人,加上爷爷奶奶,陈朝阳一家八口,另外还加上叔叔四个孩子。
陈朝阳的爷爷奶奶还在,父母也健全,但是这个家的主事人,除了老爷子外,能主持大局的,也就陈朝阳了。
原因很简单!
陈朝阳是这个家唯一靠读书吃上公粮的人。
王村小学名义上是村办小学,但是实际上却是半公办性质,不但在教育局挂名的,而且还有正式教师编制。
当然,这种乡村小学,从一开始,就是半放养状态,上面能给的扶持和经费也寥寥无几。
虽然在校学生有近四百人,教师也有近三十人。
但是,真正有正式教师编制的,只有十一人,这其中一人,便是陈朝阳。
正式编制老师月工资八十四快五,而代课老师只有四十六元,这就是差距!
正式编制老师工资是教育局发,而代课老师是村里发放工资。
陈朝阳虽然吃上了公粮,但是陈家的负担,却是一年比一年重!
前些年,他叔叔还在时,两家互相扶持,勉强还能生活下去。
而现在,没了叔叔和婶婶两个重要劳动力,两家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光未成年的孩子便有六人。
这六个孩子全部都在上学,每年光学费,就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可就算如此,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陈朝阳从未让陈家孩童失学。
从小到大,陈朝阳就告诉每个弟弟妹妹,作为农家子,读书,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陈家墙上的奖状,从门口贴到里屋,黄灿灿的奖状,是这个家唯一还算得上的荣耀。
正是因为这份荣耀,陈家人付出的努力和汗水,是别人的数倍。
在这个年代,这个世道,就算再努力,那压在陈家身上的担子,依旧没减少,甚至逐年增加。
而今天,陈家房屋大堂中,村干部会计,加上已经退休的老支书,村里信用社,连同村小学校长,一行八人,齐齐来了陈家。
今天他们来的目的也很简单!
那就是催讨陈家这几年欠的各种税钱。
从农业税到教育附加费,再到提留税,计划生育附加费等等十来种费用,陈家两户人口每年要交八百余元。
那年陈家老二夫妻俩被拉到医院,尽管已经没多少出气,但是老爷子还是坚持要急救,最后还向村里信用社借了近一千元外债,可惜都未能救活。
借了,自然是要还的,可惜这两年陈家开支已经失衡,还了信用社的欠款,又欠了村里的税。
一年拖欠一点,三四年时间,陈家林林总总已经拖欠二千八百余元,而今天专门来陈家开会,自然就是想要讨要这笔钱。
王家村是八三年底才分田到户的,当时是按着人口分配,就连刚出生的娃娃,都有一份人口田。
陈家两家人口并不少,分到的田地和山地自然不少,虽然土地贫瘠了一点,但是分到的田地却是实打实的。
虽然这些年各种税赋逐年增加,但是好好打理,田地收入也足以养活一家人。
加上那些年叔叔和婶婶在黑煤矿打零工,每年收入也不低,林林总总下来,刚开始那几年,陈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安心!
在农村,特别是这个年代的农村,而且还是一个外姓人,注定会被本地人针对。
抢水,挣地,偷鸡摸狗,各种矛盾就没断过。
种种情况下,陈家和王村本地村民的关系并不好。
而真正引发这个矛盾的,便是陈朝阳这个正式教师编制。
王村小学中的教师,百分之九十都是本村和周边村民担任,虽然代课老师工资不算高,但是这份工资加上教师这个身份,也足以让很多人羡慕了。
而且只要拿到正式教师编制,那几乎算半个铁饭碗了。
在这个金钱风气还未完全偏离的年代,正式教师编制,几乎是很多代课老师一生的追求。
而只代课四年不到的陈朝阳,在去年突然就拿到了正式教师编制,这个消息一下就捅了马蜂窝。
同一个办公室,七八个老师,结果里面只有一人是正式编制,而且还是年轻人,你让那些在这个岗位奉献几十年的老教师情何以堪。
于是,在这样的风气下,那些老教师便开始时常编排陈朝阳的谣言,甚至一封封举报信寄往市里。
老教师搞事情,村干部自然也受到影响,何况陈家的欠款本身就该催缴,最后干脆摊牌了。
实际上陈朝阳原先的户口并不是农村户口,而是他爷爷当年托关系搞的城市户口,挂在煤矿局一个远房亲戚户口上,想着让孙子读书方便。
结果后来煤矿局倒闭了,他随波逐流被安排下乡,再回来时,已是物是人非。
陈家烟雾弥漫,时不时咳嗽声伴随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一间不大的客厅中,摆着一个木桌,四周摆满了椅子,翘着二郎腿的,仰坐的,凑着耳朵交谈的,一副众生相。
几个大茶缸随意摆在桌子上,除了大茶缸,桌子上便是一本本账本。
陈朝阳个子并不高,一米六五左右,皮肤黝黑,加上干瘦的身体,再戴上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一张板正面无表情的脸,整个人像极了古板的老头,他坐在靠门口的位置,如一尊石雕。
这个看上去有些古板老头的年轻人,只有透过那厚厚的镜片,才能发现他那并不平凡的双眼。
“咳咳,呕呸!”
吐完一口浓痰的老支书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斜着眼看了账单,又看了一眼坐在门口的年轻人,这才带着沉重语气开口道。
“老陈头,账本你也看了,这钱,王会计也算了,加上信用社利息,一起是2832块,本来你家的情况,大家也能体谅,但是欠这么多,村里很多人都有意见,好几户意见大的,人家都已经说了,陈家不给,他们今年也准备拖着,你看看,这像样子吗?”
虽然这个家是陈朝阳管事,但是陈家老爷子毕竟是当家人,老支书说的老陈头,自然是指陈朝阳爷爷。
陈老爷子今年已经年近八十,尽管头发已经全白,但是身子还算硬朗,此时他皱着眉头,抽着旱烟,听完老支书的话,他深深抽了一口,鼻子呼出重重烟雾。
陈老爷子思索了一会,这才放下烟杆,声音有些低沉,但是并没有低声下气那种语气,他缓缓开口道。
“让老支书为难了,农民种田交税,这是天经地义,这钱,我来想办法!”
老支书看了一眼会计一眼,端起老茶缸,喝了一口,这才漫不经心开口道。
“这还有两月,又夏收了,离秋收也就四个来月,到时今年的税又要加上,老陈头,也不是我要说你,你家娃娃多,每年光读书的花费就要一千多,我听说下学期学费好像又要涨,到时你家的负担还得加重……”
老支书今天显然没这么容易打发,而且带着目的来的他,显然还有其他打算。
但是他说的,也的确是事实,每一句都仿佛击打在陈家众人的心窝子里。
除了陈老爷子外,陈朝阳父亲陈福生,此时紧紧握着手上的茶杯,低着头,不敢去看众人的眼神,他额头上的细汗在灯光下冒出黝黑的油光。
此时客厅里面的卧室中,横排两张木床上,几个脑袋从被子中探出,侧着耳朵在偷听客厅中的谈话。
两张床,睡了六个人,那几个年龄大的,已经看上十五六岁,其中一个姑娘一直紧咬牙关,眼眶微微发红,她双手紧紧揪着被单,心里已经下定某种决心。
客厅的聊天并不算和谐,从老支书带头把话题带动后,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说起陈家的问题。
最后从聊天变成数落大会,直到一个脾气火爆的王姓老头一拍巴掌喝道。
“读,读个屁,我看下学期,直接让学校拒收算了,反正你们也喜欢欠账,直接不读书不就行了!”
老头这话一说,众人眼神齐齐飘在门口坐着的那个身影上。
房间灯光只有五瓦,昏黄的灯光下,那个身影佝偻着,仿佛身上有万斤重担。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没有半分退让,他借着门口外面的新鲜空气,猛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那口气。
尽管心里此时无比沉重,但是他知道,自己坚守的东西,必须守着,就算千难万难,也必须要完成。
他看向房间众人,他看到了讥诮,鄙夷,嫉妒,还有不屑,最后统统化为此时的幸灾乐祸!
尽管心中信念无比坚定,可他嘴巴微张,想开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几声喘气声,接着就是抖鞋子,刮擦鞋底的声音,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门口伸进一个脑袋进来。
“哎呦,大家正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