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唐诗是音乐的
王世贞云:“《三百篇》亡,而后有诗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由此可知唐诗与音乐的渊源甚深。但是怎样说,唐诗是音乐的?音乐的唐诗又有什么意义?说到这里,不能不先说明历史上的中国人对于文学的态度。中国人对于文学往往抱着两种相矛盾的态度,一是文以载道的观念,一是文以消遣的观念。平常的文人,自然拼命去作载道的文,同时又忘不了消遣的文学。因为载道之文不但不足宣泄情感,且是斫丧情感的,所以他们往往从正宗文学中跑出来,走入民间文学的创作界去。民间文学,是以娱乐为主的,在娱乐的关系上,文学和音乐便自然而然地结合在一起了。只有这种音乐性的文学,才是代表一个时代的情绪的文学,恰好与代表理性的正宗文学相反。故不但那些浪漫派的文人,特别拿富有音乐性的文体来发泄天才,以求笙歌作乐的快感;便是那道学派的文人,亦常常要用富有音乐性的文体,抒发他在载道之文中所不能抒发的情绪与想象。所以每一个时代文学的真价值,总是从音乐性的文体里面充分表现出来。换句话说:音乐性的文学,才是代表中国纯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明白了音乐文学的价值,那么,请进而解剖唐诗之音乐性。王灼《碧鸡漫志》说:
唐时古意亦未全丧,《竹枝》《浪淘沙》《抛球乐》《杨柳枝》乃诗中绝句,而定为歌曲。故李太白《清平调词》三章皆绝句。元白诸诗,亦为知音者协律可歌。白乐天守杭,元微之赠云:“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辞。”自注云:“乐人高玲珑能歌,歌予数十诗。”乐天亦《醉戏诸妓》云:“席上争飞使君酒,歌中多唱舍人诗。”又《闻歌妓唱前郡守严郎中诗》云:“已留旧政布中和,又付新诗与艳歌。”元微之《见人咏韩舍人新律诗戏赠》云:“轻新便妓唱,凝妙入僧禅。”沈亚之送人序云:“故友李贺善撰南北朝乐府古词,其所赋尤多怨郁凄艳之句,诚以盖古排今,使为词者莫得偶矣。惜乎其终亦不备声弦唱!”然《唐史》称李贺乐府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弦管。又称李益诗名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求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又称元微之诗往往播乐府。旧史亦称武元衡工五言诗,好事者传之,往往被于管弦。
《碧鸡漫志》又云:
旧说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诣旗亭饮,梨园伶官亦召妓聚燕。三人私约曰:“我辈擅诗名,未定甲乙,试观诸伶讴诗分优劣。”一伶唱昌龄二绝句云:“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一伶唱适绝句云:“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之涣曰:“佳妓所唱如非我诗,终身不敢与子争衡,不然子等列拜床下。”须臾妓唱:“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涣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以此知李唐伶妓取当时名士诗句入歌曲,盖常俗也。
从这几段记载,便显见唐人诗歌与音乐的密切关系,不但妓女以得诵名士佳章为荣,名士亦以诗篇得被诸妓歌唱为乐。因为要使诗篇便于歌唱,往往力求浅近通俗,妓女都能诵解,因此,又发生唐诗的第三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