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二十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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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变之说明

第一节 解谜

古代自然哲学家都隐然地假定没有什么东西有生有灭,认为绝对的创造与毁灭是不可能的。然而他们意识中并未曾明白地认识这种思想。他们不加批评,就去承认这种思想。这种思想在他们的心里,与其说是显然的,不如说是隐然的。唯有埃利亚学派的思想家,很注重这种思想;他们推论时,不但默然地假定这个道理,并且审慎周详地确定它为思想的绝对原理,而勇往直前地去应用它。他们以为没有东西能够有生有灭,并且没有一种东西能够变成别的东西,没有一种性质能变为别种性质;因为要是说一种性质能有变化,便是那种性质可消灭、可创造。其实“实在”是常住的、不变的,而变化只是感官所生之幻象。

万物似固定,又似有变。万物如何能似固定而又似有变呢?这种思想的矛盾又如何能解除呢?哲学不能这样搁置不管,不能不用方法解决这种固定而又有变的谜,不能不想法解决这种静而又动的宇宙问题。赫拉克利特及巴门尼德的弟子,就想法解决这种难题。

他们说,绝对的变化是不可能的,所以埃利亚学派这样的主张是对的。一个东西不能来自无,不能变为无,不能有绝对的变化。但我们可以说万物有相对的生灭、变化。实在的本质或原子,是始终不变的,是永久如一的。然而这种本质或原子能聚而成物体,又能散而为原子。实在的、原始的原子,不能创造、毁灭或变化其属性,唯能变化彼此间的关系。这是我们所谓的变化。换言之,绝对的变是不可能的,相对的变是可能的。发生是原子之集合,消灭是原子之分散,变化是变化原子之关系。

恩培多克勒(原子论者)及阿那克萨哥拉对于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所提出的问题,予以大体相同的解答。他们承认绝对的变是不可能的,但是有相对的变化。然而他们对于下列各题的解答便有些不同的地方:(一)组成宇宙之实在分子的性质是什么?(二)什么东西使这些原子聚散离合?依恩培多克勒和阿那克萨哥拉来说,这些元素都有一定的性质。依原子论者来说,一切原子都没有性质。依恩培多克勒来说,宇宙有四种元素:土、气、火、水;依阿那克萨哥拉来说,宇宙有无量数的元素。依恩培多克勒来说,只有爱和憎两种神秘的东西,使这些元素聚散离合;依阿那克萨哥拉来说,有一种心灵在诸原子之外,使诸原子发起运动;依原子论者来说,运动是诸原子本身所固有的。

恩培多克勒于公元前495年生于西西里的阿格里真托,是一位富而好义者的儿子。他在本国曾做过多年民主政治的领袖,据说他推翻了王室。他也许在亡命之中,于公元前435年死于伯罗奔尼撒半岛。有一个故事,说他自己跳进埃特纳火山口中自杀。这是无稽之谈。他不但是一位政治家、演说家,而且是一位宗教家、医生、诗人、哲学家。有许多故事论道他的奇迹,好像他自己也很相信自己的魔力。他的著作留传至今的,只有两首残缺的诗:一首是宇宙论的,叫作《天论》;另一首是宗教的,叫作《清洁论》——1908年由莱纳德翻译成诗文。

依恩培多克勒来说,宇宙间无严格的生灭,只有混合与分离。“无论什么东西,不能发生于无,亦不能消灭;万物常在,永久保存。”宇宙中有四种元素(或万物之根),这四种元素是:土、气、火、水,各有其特别的性质。它们无始无终、不变不灭,充塞于宇宙之间。物体之成,成于这些元素的结合;物体之毁,毁于它们的分离。一种物体影响别种物体,是一种物体里头的流出物,流入与它相合的别种物体的气孔中。

但什么东西使这些元素集合分散呢?恩培多克勒于是假定了两种神秘的东西:“爱”和“憎”来解释这个道理。这两种力——我们可以叫作引力和拒力——常常在一块运动,以形成物体、毁灭物体。然而宇宙初起时,一切元素混成一团。“爱”在它里面做一个主宰。但是“憎”渐渐地占据上位,诸种元素于是各自分开、各自存在,任何物体都没有。后来“爱”走进这杂乱无章的宇宙里,产生一种回旋的运动,使同类的分子互相结合。其结果是“气”或“以太”首先分出来,构成弧形的天;其次“火”又出来,构成底下的众星;“水”因旋转运动,由“土”逼榨出来而成为海;天火蒸发水而产生最下层的大气。这种结合的历程,连续不断,直到那些元素再由“爱”的动作结成一团,又由分散的作用使诸元素分散,如此循环不已。

有机的生命都发生于土,最初是植物,其次是动物的各部分,如臂、眼及头。这些部分偶然的结合,成为一些奇形怪兽——如具有双首的动物,牛身人面的动物,人身牛头的孩子。之后由种种的试验,产生适于生存的形体,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人是由四种元素组成的,人类认识各种元素的能力,即依靠这些元素:同类认识同类,身体中的土认识土,水认识水,气认识气……感觉即物体对于感官作用的结果。例如视感,就是物体中所放出的元素(水与火)与眼孔中所放出的同类元素,因引力的作用而相遇。影像乃是物体与眼睛中的元素在眼睛附近接触的结果。然而也只有水、火、土等元素影响眼睛。听觉是气闯入耳中而生声,味觉和嗅觉是一些元素走进鼻孔以及口中,而知识之中心机关乃是心脏。

恩培多克勒依照初期希腊的自然哲学家所主张的万物有生论,将万物都认为有精神生活。他说:“万物都有思想力。”他的宗教著作里面,讲人类的堕落和灵魂的轮回这种学说,与俄耳甫斯教的教义接近,影响了很多希腊人。

第二节 阿那克萨哥拉

阿那克萨哥拉生于公元前500年,死于公元前428年。他生于小亚细亚,后来移居雅典,与大政治家伯里克利友善,这位大政治家想把他的本城弄成希腊的政治和思想中心。阿那克萨哥拉被仇人攻击为无神论者,在雅典住了30年(公元前464年—公元前434年),然后迁居兰普萨库斯,后来就死于其地。他是一位有名的哲学家、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他写的《天论》现在还存有断篇残章,是用简单明白的散文写的。

阿那克萨哥拉研究的问题同恩培多克勒的问题一样,是要说明变化的现象。他承认埃利亚学派的概念,认为绝对的变化是不可能的,不存在这种性质能变成那种性质的情况,实在的本质永久不变:“万物是不生不灭的。”只是他不否认变化的事实,主张有相对的变化;万物的生灭不过是元素的合离。然而元素之数不止四种,宇宙这么丰富,性质这么复杂,少数元素绝对不能对其加以解释。而且土、气、水、火并非单独的元素,都是由其他实体混合而成的。因此阿那克萨哥拉假定有无量数的具有特别性质的实体,各有其形状、颜色和气味,为肉、发、血、骨、金、银等类的分子。这些无穷小的但并非不可分的分子,都是无因的、不变的。不然,“肉怎能从非肉的东西而来?”它们的数量和性质都是一定的,既不能加,又不能灭。他以为身体是由明暗、冷热、刚柔等不同的皮骨血肉所做成的。身体由于食物而获得营养,所以食物必含有构成身体的各种实质的分子。但是食物的成分来自土、水、气和太阳,所以土、水、气和太阳必供给构成食物的实质。因此,恩培多克勒所说的单纯的元素,其实都是极复杂的东西。它们都是各种无穷小的物质分子的贮藏所,它们必含有有机体里面的一切物质,不然我们怎么能解释身体里面的皮骨血肉呢?

宇宙未生成以前,无穷小的物质分子——阿那克萨哥拉把它叫作胚胎或种子,而亚里士多德把它叫作和谐的原子——都混在一块,充塞于宇宙中,彼此不相分离。太极是无量数的无穷小的种子的一个混合体。现在的世界就是组成这太极的分子之分散集合的结果。然而这些种子怎样从洪荒的境地分散而集合成一个有秩序的宇宙的呢?那是由于机械的方法或运动的法则使然。然而什么东西使它们去运动呢?阿那克萨哥拉不像万物有生论者说它们秉有生命,不像恩培多克勒假定有“爱憎”二力来使其运动。他同现代人一样,主张是由于天体的旋转运动使之如此的。混沌的一团中的一点,遇着迅速而又锐利的旋转运动,种子便分开;这种运动渐渐扩展,把同样的分子并在一起,而又继续扩展下去,一直到这原始的混沌一团完全分散。最先的旋转,使浓厚离开稀薄,寒冷离开温暖,黑暗离开光明,湿离开干。浓厚、寒冷、黑暗、潮湿,聚而成今日之土地。稀薄、温暖、光明、干燥散而至太空之甚远的地方。分散作用继续不断,以至构成天体(这些天体都是固体的,依着旋转力,从大地旋转出来的),并且构成大地上的种种物体。太阳的热渐渐地把潮湿的土地晒干,那些充满空中的种子被雨打下来,埋在泥土里,便产生种种有机体;这种种有机体,阿那克萨哥拉认为有灵魂,以便说明它们的运动。

我们知道现在的复杂的世界是从原始的旋转而来的,是长期运动的结果。但是什么东西使它成为这样的呢?阿那克萨哥拉假定是一种智慧的原理、一种心灵或“努斯”、一种世界秩序的精神。它以这种东西为一种绝对单纯的同质的实质——不与别的成分或种子相混合,绝对地独立——有支配物质的力量。它是一种自动的东西,为世界上一切运动和生命的自由的源泉,知道过去、现在、未来的物事;支配一切物事,而且为一切物事的原因;主管一切有生命的大小的东西。

阿那克萨哥拉所谓的“努斯”或心到底是纯粹的精神,还是极精致的物质,甚或全不是物质的,或全不是非物质的东西,对它的解释,各不相同。虽然他有时模糊地说“努斯”是万物中最清纯的东西,绝不含有别的东西,但我们只可以说他的出发点是暧昧的二元论、界线不显的二元论。心虽然创造世界历程,但仍存在于世界中,存在于有机体中,甚至存在于矿物中,任何地方都须以心说明一切运动,不然就不能说明了。心在周围的物中,在已分离的物中,又在要分离的物中。用近世的名词说,它是超然的又是内在的,这种思想中有神论与泛神论无明显的界线。亚里士多德批评得好:“阿那克萨哥拉以心为一种构造宇宙的计划,当他穷于解释必然的原因时,就拉人心;解释别的事情时,又用非心的东西。”其实,阿那克萨哥拉是竭力用机械的原理来说明万事万物,其以心为运动之智慧的原因,不过是一种最后的归依。

第三节 原子论者

恩培多克勒和阿那克萨哥拉开宇宙之自然科学的见解(原子论)之先河。在今日的科学中,他们的理论还是大有势力的主张。然而他们的学说有很多待修正之处,到了原子论者出现,才被加以修改。不过原子论者承认他们所主张的实在的原始不变的分子,否认他们所说的分子的性质,并且否认分子的运动是由外面的神或心所主持。原子论者主张土、气、火、水不是“万物之根”,并无各种不同性质的无量数的种子。这些东西都不是真实的本原,而是由许多简单的单位构造而成的。这些单位是不可见的、不可入的、不可分的、具有空间的实体(原子),锥形状,重量、大小不同,其本身中具有运动。

原子论学派的鼻祖是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对于留基伯的事迹,现在几乎一无所知,甚至有人疑心有没有这人。但又有人认为他是原子论的真正鼻祖(亚里士多德亦其中之一人)。后一种见解多半是对的。相传他来自米利都,在埃利亚从学于芝诺,并且在阿布德拉创立了一所学校,教授弟子,得弟子德谟克利特而彰其名。他的著作很少,相传都已混入他的弟子的著作里面。

德谟克利特大约于公元前460年生于色雷斯海岸的阿布德拉商业城,死于公元前370年。他周游很广,著作很多,物理学、玄学、伦理学、历史学无所不有;并博得一个数学家之名,可算博学鸿儒。

他的著作传到现在的比较少,其中亦不能确定哪些是他的,哪些是他的老师的,但我们可以由现有的材料,得出原子论的概念。

原子论者同意埃利亚学派所主张的绝对的变化是不可能的:实在的本质是常住的、不毁不灭的。同时,万物连续不断的运动变化,亦不可否认。然而若无空虚的空间,或巴门尼德所谓的“非有”,则变化与运动亦不可设想。所以原子论者主张“非有”或空虚的空间是有的,空间虽不是真实有形的东西,但是确有空间;有(物体)并不比非有(空间)真实些。没有身体的东西也能真实。有与非有、实与虚,都能存在。实在不是埃利亚学派所主张的永久不可分的、不能动的东西,而是许多东西的一个复合体——由空虚的空间分开的无数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不可分的、不可入的、单纯的原子。原子不是一个数学的点或一个力的中心(如近人所设想的),而是有体积的;它不是数学上的不可分,只是物理上的不可分,即它的里面没有“空的空间”。一切原子在性质上都是相似的,它们既不是土、气、水、火,也不是特殊的种子。它们只是极小而又坚实的物理的存在,唯其形状、大小、重量、排列和位置各不相同。它们是永久不变不灭的,现在是什么样,过去也是什么样,将来依然是什么样。换言之,原子就是巴门尼德所谓的不可再分的“有”。

万物都由此原子与空的空间构成,好像喜剧、悲剧都由文字组成一样。一切物体都是许多原子与空间的结合;物之生,即原子之结合;物之灭,即原子之分散。物体之不同,由于原子结合法之不同。原子彼此间互相影响,是由于接近时互相压迫、互相摩擦导致的。若彼此距离太远,便不能互相影响。原子聚散离合,是由于其本身中所固有的运动造成的。万事万物的发生,没有无因者;其发生皆有一种缘由,且是必然的。运动是无因的,与原子本身相似;原子开始运动,中间绝无停止。原子的形状有多种多样:有的有钩,有的有眼,有的有凸,有的有凹,所以易于联结在一起。

世界的演化,可以说明如下:原子沉重而下坠,其大者下坠得迅速,遂将轻者挤得上升。因此,遂发生旋转运动,逐渐扩大,其结果是,大小重量相同的原子聚集在一起,比较重的居其中,先构成气,次构成水,更次构成固体的土地;较轻的落在四周,构成天火与以太。许多世界皆由此而生,各个世界皆有中心,皆是球形;有的无日月,有的有大而且多的恒星。地球就是这样构成的。生命是从湿地或泥土中产生出来的。秉有火性的原子散布于全部有机体上,为一切有机体的热力之根源。其在人类心灵中,尤为丰富。心灵是由最精致的、最圆满的、最敏捷的秉有火性的原子组织而成。这种原子散布于全体——两个不同的原子之间,常有一个心灵原子——此种原子产生身体的种种运动。各种特别的心理作用,在身体内有一定的对应器官。脑髓是思想的机关,心脏是愤怒的机关,肝脏是欲望的机关。

各种有机体或无机物抵抗周围的压力,就依赖其体内的灵魂。我们呼吸灵魂原子,生命就赖以保存。死即灵魂原子之散逸,换言之,盛灵魂的原子的器具破坏了,灵魂原子跑了,生命就断绝了。

感官和知觉类似于所感觉的物体的放射或影像作用于灵魂所起的一种变化。影像由物体流露出来,而现形于空气中;开始改变物体附近分子的位置,继而改变较远分子的位置,逐渐进行,直到与感觉器官所流露出来的分子相接触。同类的分子感知同类的分子,换言之,知觉的成立,成立于物体流露出来的影像与感觉器官所流露出来的影像的相同。这种知觉论,大体上与近世科学的以太波动说相仿。

德谟克利特以这种散布于各处的影像的理论来解释梦境、预知与神的信仰。他说神是有的,但与人相仿,有生有死,唯生命较长而已。宇宙间有一种宇宙灵魂,是由比组成人的灵魂还精细的原子组成的。

一切可感觉的性质——色、声、嗅、味等——我们认为的各种物体的属性,都不在万物的本身当中,都只是原子的结合对我们感官的影响。此种原子除不具人性及形状、大小之外,没有其他性质。所以感官和知觉不能给我们以事物的真知识,只是告诉我们万物怎样影响我们。(这是近世哲学上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的区别)。我们虽然不能看见原子是什么样的,却能想到它们的样子。感官和知觉是模糊的知识,思想超越了我们的感官和知觉而达于原子,是唯一的真知识。德谟克利特是一个理性论者,与初期的希腊哲学家相同。然而思想不是独立于感官和知觉以外的,思想——有一个比较精细的机关——之起,起于我们感觉经验无能为力的时候,起于深密的研究,而非感官知识所能达到的时候。再者,德谟克利特认为灵魂与理性为同物,这是不可不记得的。

德谟克利特伦理学的断章残篇里面,可以寻出一种精密的快乐论的大旨。他认为人生的真正目的是幸福。幸福是随心灵的安静、和谐及无畏而起的满足、快乐的状态。幸福不在于物质的舒服或身体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短期的、有痛苦的——而在于快乐的适度、生活的调和。欲望愈少,失望愈少。欲达此种目的,最好是运用精神的能力——深思熟虑后的行动。

一切道德的价值在于实现最高的善(幸福),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正义和仁爱。猜忌、嫉妒、毒辣,都会造成不睦,而且害人。然而我们的正当行为,不要出于畏罚心,而要出于责任心;要做一个好人,不仅要避免恶行,而且要对于恶行绝不可想。“君子小人之分,不仅以其事迹为根据,而且以其欲望为根据。”“心地光明的人,常常倾向于正当的、合法的行为;日夜快乐,身体强壮,不为思虑所困。”我们应该忠心于国家,“因为统治好的国家,是我们的最大保障”。“国家太平,万物繁盛;国家腐败,万物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