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火烧云的火车
暑假回乡。说夸张些,我既住在世界最喧嚣的地方,又住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呢?铁道口!住所与铁道口为邻,相距不出五十米。火车经过的时候,轰轰隆隆,震天价响;没有火车的时候,安安静静,万籁无声。动与静,喧嚣与沉寂。平均每隔23分钟如此对比一次。也就是说,每小时差不多有三次机会让我感受这两个极端。强调一下,我这里说的不是铁道,而是铁道口。区别在于,火车临近铁道口铁定鸣笛。加上铁道口前边不远就是火车站,因此需鸣笛两次,间隔仅10秒左右。“哞——”,如一千头老牛对着你耳孔一齐发出吼声,正可谓山鸣谷应、天摇地动。两人交谈,此时再提高音量也没用,只见唇动,不闻其声。若不懂“读唇术”,再要紧的议题也必须中止。当然,若你想说“I love you”而又不好意思,此其时也。
然而我选择了铁道口,选择住铁道口旁边。选择的理由,当然不是想说“I love you”。这把年纪了,说给谁听!说给火车听?你别说,没准真是说给火车听——我爱火车,喜欢火车。
老屋被石场埋没之后,我在距老屋几公里外的小镇得到两个住址选项:或靠近公路一侧,或与铁道口为邻。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我没有汽车也不喜欢汽车,尤其不喜欢汽车的自行其是、川流不息。相比之下,喜欢火车,喜欢火车的节制和节奏意识,尤其喜欢静如处子、动若惊龙的节奏感和日常性气势美。是的,日常性气势美。也许你说,气势美何止火车,呼啸升空的飞机、破浪疾驰的战舰,岂不更具气势美?可我要说,那种气势美不具日常性,日常生活中谁能老看飞机和战舰?可火车不同,但凡中国人,特别是三四十岁往上的中国人,谁没坐过火车——对了,铁道口已经暗示了,这里说的火车不是动车组不是高铁,那东西没有铁道口——慢车也好普快也好特快也好,硬座站座也罢硬卧软卧也罢,谁没坐过?可以说,火车是最具日常性的国民交通工具、最具日常性气势美的交通工具。少则二三十节,多则五六十节,节节相连,首尾相顾。就那样在火车头的牵引下在你面前齐刷刷、轰隆隆列队风驰电掣,有时你不感觉像是来访或出访的国家元首检阅陆海空三军仪仗队?不管怎么说,最能打动生命体的,恐怕还是气势美、力度美。所谓一往无前、势不可当,其最好的具象诠释,我以为非火车莫属。
幸运的是,我是在火车身旁长大的。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直到上大学,一直住在距铁道二三百米的那个小山村。从解放型到建设型,几乎看过所有型号的蒸汽机车。圆滚滚的火车头里面,但见工人一铲接一铲把煤抛入炉门,炉膛烈焰蒸腾,四十吨水于是化为滚滚蒸汽,推动一人高的车轮。呜——,哞——,哐嘁嘁、哐嘁嘁,咣啷啷、咣啷啷,轰隆隆,轰隆隆……那是名副其实的火车。而关于火车的文学性描述,当时最让我产生共鸣的,是老一辈作家吴伯箫《北极星》中的那篇名叫《火车,前进!》的散文。文中把火车比喻为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奋勇前进的新中国,字里行间充满革命浪漫主义写作风格特有的豪情壮志。受其感染和影响,再看火车时就每每觉得火车不仅仅是火车了。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发生在因“文革”回乡务农期间,一九六九年。祖父被批斗,父亲受牵连,母家娘家被质疑是“漏划地主”。中学瘫痪,大学停办。上学、招工、参军等出路俱被堵死,东南西北,哪边都找不见出口。只有入口,没有出口。那天干完农活回家,路上经过一座山岗,我放下肩上扛的锄头,摘下草帽,在岗顶草丛中坐了下来。我把右手握在左手腕上,合拢拇指和食指,指圈绰绰有余——胳膊为什么总不变粗?我又挽起收工时放下的带补丁的裤管,露出的小腿几乎没腿肚,膝盖真真皮包骨——太瘦了!身体太弱了!干农活也未尝不可,可我没有干农活的体力啊!干农活不需要形容词,不需要作文和诗。怎么办?将来怎么办?我把下巴颏搭在支起的双膝上,泪水模糊了眼睛。绝望,绝望感。
忽然,山下传来火车一声长鸣。抬起眼睛,一列火车往西开去。西边天空不知何时布满了火烧云,并且正在向自己头顶扩展,仿佛有人挥舞一块无比巨大的五彩幕布,红彤彤、金灿灿、光闪闪,辉映万物,笼罩四野。尤其远方山梁与天空交接之处,真的像火车头里的炉火一般熊熊燃烧,璀璨、辉煌、神秘,玲珑剔透却又深邃庄严。而火车正朝那里开去,开去火烧云,开去山那边、天那边……一往无前,势不可当。
凝望的时间里,我不由得激动起来,振奋起来,随即抹一把眼角,站起身,迈动细瘦的双腿走下山岗。两三年后,我坐火车去省城上了大学。又过了四年,我带着母亲煮的二十个鸡蛋,坐火车坐四十八个小时去了广州,去了远方。我知道,实质上自己坐的是那天傍晚开去天边火烧云的火车……
2014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