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巡视滦州载涛亲督秋操 身居海外任公遥授秘计1
清朝宣统三年八月初十的早晨,开往滦州的一列专车由北京站鸣笛启程。专列是大清帝国军咨大臣、永平秋操大元帅贝勒载涛的,要去永平府所辖滦州巡视检阅本朝新军第三次秋操。载涛细高个子,面目清秀,浓眉细眼。他不到二十岁就做了朝廷重臣,爵高位显,正在风光得意之时,却心如铅坠。此次出京公干,只是查看新军操演场地及校阅台的建造,而后观看新军会操,本是扬威显贵的时候,他却面带焦虑烦躁。只因心里装着另一件大事,他沿途无心观望秋景,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到滦州。
“两宫升天”宣统初立,光绪帝的载字辈弟兄们就红了眼,载泽、载涛、载洵等强烈要求隆裕太后下旨诛杀袁世凯,为光绪帝报仇。隆裕太后想到夫君生前因“戊戌变法”被袁世凯出卖,遭“终生监禁”之苦,下令摄政王载沣会同军机处拟定袁世凯罪状后,即行颁旨问罪。一为复仇,二为试探自己在朝中是否有像老佛爷那样的权威,进而也来个“垂帘听政”。怎奈载沣生性懦弱无能,毫无胆识,他自己难下决断,却和弈劻、那桐等人商量如何处置袁世凯。此二人极力保袁,载沣的老岳父荣禄也出面通融;加之新军北洋六镇(师)统制(师长)段祺瑞、冯国璋等都是袁氏死党,杀袁恐激出兵变,因而难以治袁死罪。无奈之下,找了个袁有“足疾”的可笑的理由,“开缺”处之,令其“回籍养疴”。这倒也两全其美,搪塞了隆裕太后,也保全了袁氏性命。
弈劻保袁,载涛早有所预料,庆王府大小开支,全在“北洋”报账。那桐已与袁氏联姻,朝中之事完全顺从袁世凯。三人狼狈为奸、祸害朝野,关键时刻自然保袁。更使载涛深恨的是,这帮王公大臣在老佛爷升天之后,仍死守旧制不思变革。而纵观天下大势,大清要“千秋万载”,唯有改良。自日本留学回来,载涛就踌躇满志,发誓要学明治维新。要维新,则必先铲除旧党,夺得权柄。天赐良机,就是永平秋操。
军咨参谋良弼进了载涛的包厢,躬身禀告:“大帅,车到了廊坊。”
“廊坊?”载涛向窗外看着那狭小的站台,一排不起眼的房子,有点鄙夷的神态。良弼接着说:“当年大闹义和团的地方,大帅想必有所耳闻。”
载涛嗯了一声,沉思不语。当年这一带“拳匪”势重,和洋人开战倒也不错,可惜他们“反清灭洋”。老佛爷招安“拳匪”,借“拳匪”之力抗击洋人,不料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反给朝廷惹了更大的麻烦,逼得老佛爷弃京西逃。可叹他们没遇到明主,朝廷就缺一位明主啊!明主,舍我其谁!心里暗暗发誓:本帅定要借秋操之机,干一番大事!
自大清组建新军,每隔三年,在秋季必举办一次新军会操,称“秋操”。一为检阅各省训练新军的成果,二为向国人展示皇家的武力,威慑四方百姓,使其不敢犯上作乱。今年会操地点选中了永平府所辖的滦州,故称“永平秋操”。弈劻也看准了秋操有机可乘,在朝中蛊惑吹风:“走了宫保(袁世凯),谁会带兵?秋操怎么搞?”意欲逼迫隆裕太后、摄政王载沣重新起用袁世凯。隆裕太后极为恼火,差点儿摘掉弈劻的花翎顶戴。她盛怒之下抛开弈劻,命载沣为陆海军大元帅总领秋操,载涛为秋操大元帅,代宣统帝、摄政王亲临滦州校阅三军,犒赏将校。载涛大喜,暗中命立宪新党加紧谋划,借秋操之机夺得朝政,以便重振朝纲。
参加会操演习的西路人马有:以满人为主的宫廷禁卫军第一、第二、第三协(旅),舒清阿为总统官,田献章、哈汉章为副,由通州东进,预定驻丰润至滦州之间的开平镇一带。东路人马是以汉人为主的新建陆军,有第二、第六、第二十镇及混成第三协。冯国璋为总统官,吴禄贞、张绍曾为副,预定由奉天新民府一带乘火车进关,驻扎于山海关到滦州一带。八月初旬两军在滦州城西方圆几十里的平原开阔地演习交锋。“西军胜东军败”的内定战果虽然滑稽,但七万多人的大军浩浩荡荡,也足以威慑天下了。初旬会战已不可能,东路军来电说八月初八才由奉天开拔,西路军更是行动迟缓,但这正中载涛下怀:延迟会战,就更有时间谋划他的大事了。
过了天津,他的心情愈加沉闷起来。
他不愿在天津逗留,那里是洋人的天下,是他大清皇家的耻辱,想当年先祖的威名震慑欧亚,现在自己离了京城就要受洋人的气。想起他在天津硬着头皮去拜访日本领事山田、美国领事弗莱德的情形不由得怒上心头。丢尽大清脸面的《辛丑条约》规定 :天津周围20华里内不得出现中国兵。西路军要东进滦州,天津是必经之路,他只得事先征得洋人的认可。小小的一个领事,居然那样托大,甚至没用正眼瞧他。人家蔑视他,当然也是蔑视大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一切皆因国弱民穷,才让人家骑在脖子上拉屎,受人欺辱,大清帝国,何日才能强盛啊!”
窗外透进一片白光,载涛向外看去,只见塘沽至北塘一带大水茫茫,无边无际,火车正在一条孤路上行进,像一叶孤舟在水中飘荡。他心中一阵颤悸:“塘沽、北塘一线铁路修得好险呀,秋操大计也像这行进的火车在浩渺的水中挣扎,稍有不慎,就有覆灭的危险!”两军就要会操,任公对此举有何妙策,到现在还杳无音信,自己又无一良策。载涛烦躁地站起来,双手按在茶几上。他崇敬戊戌六君子,最崇拜康梁。被任命为秋操大元帅之后,他立即派人去日本与任公(梁启超)详述自己的打算并求教强国之策。可到现在还不见回信,也不知任公那里的消息如何?他忧心忡忡地又跌坐在车厢里。
车过了芦台,只见一条河流与铁路逶迤并行,两岸水草丰茂,时有轮船和商艘客船通过。载涛把良弼叫过来,问这是一条什么河流?这良弼是大学士伊里布之孙,曾留学日本,入士官学校步兵科,毕业回国后,入练兵处,旋充陆军部军学司监督副使升司长。禁卫军成立,良弼任第一协统领兼镶白旗都统,较之那些没有大志的八旗子弟废柴相比,很有才华和志向,思想进步,曾参与清廷改军制,练新军,立军学,尤注意延揽军事人才,想方设法帮助清廷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对这里的地理很熟悉,他给载涛讲了这条河流的来龙去脉:这是因为在1878年开平煤矿开矿后,为了运输开平煤,需要修一条运煤的通道。朝廷原来本想修一段陆路,但因这一带地势低洼,夏秋季经常下大雨,道路泥泞,甚至路面被水淹没,需垫高筑坚,颇费工程,为适应运煤的需要,惟有舍陆地而取河运,于是便由此一条长35公里的河道,引蓟运河水入煤河以运煤。在挖了煤河以后,便每隔十里建一木桥,以解决两岸之交通。而桥名均有李鸿章赐名。载涛听罢,有些恼怒地说:“这李鸿章管的事也太多了吧,连起个桥名他也要管?”载涛一贯主张朝廷由满人主政,可老佛爷却偏偏什么事都喜欢依赖汉人。这李鸿章虽说已经死去十年,却偏偏又出了一个袁世凯,虽然现在已经回了老家,但早晚他会出山,当时就应该宰了他!载涛气愤地骂出了声。
在火车隆隆声中,载涛竟渐渐睡意来袭,轻起鼾声。忽听良弼叫他:“大帅醒醒,到了滦州境内的雷庄站了。”载涛连日操劳身心疲惫,小睡醒来精神了许多。他扭头看看车窗之外,铁路南边不远有座小山,锥形,山尖突兀,草木寥寥,石径蜿蜒曲折通向山头。如果两军交战,占据此山就可斩断铁路。不由得问:“那山,有名字吗?”
良弼不知,目光示意一旁的军咨官田献章回答。这田献章是滦州管辖之地稻地镇人,对此地的风土人情非常熟悉。他曾带人勘察过这里的地形,见良弼让他回答,便面向载涛满脸堆笑地说:“禀大帅,这是滦州境内的尖山,光秃秃的,没啥看头。”载涛却说:“尖山,倒也名副其实,形如圆锥,一峰独秀。”田献章接着说:“再向东走,就是坨子头车站。站南还有坐龙山。咱东西两路大军的会操演习战场,就选在龙山脚下了。”
载涛这次高兴了:“龙山,这名字好。到了坨子头站,我得好好看看。”说话之间火车已接近坨子头,田献章吩咐亲兵传令减速。载涛看着窗外,远处山峦起伏,近处一马平川。田献章指着不远的一座小山:“大帅,那就是龙山。快看,像不像一条卧龙?”载涛点点头。田献章递给载涛望远镜:“大帅再请细看。龙山南五里地是五子山,再南点儿是菱角山,菱角山东20里,是研山。研山北十里是横山。这五座山围住的,是宽阔的平地坦荡无阻,任凭咱大军万马奔驰。秋收之后,正是秋操的好场地。”
载涛看着远方赞许地点头:“你是说,这儿就是会操之地?好!谁选的这个好地方啊?”
田献章面现得意之色:“回大帅,是卑职带人勘察选在这儿了。请大帅仔细看看,龙山脚下民夫正在搭龙棚呢。”
载涛愣了一下:“什么?龙棚?”
田献章:“就是校阅台呀!本地百姓管校阅台叫龙棚。”
载涛惊喜叫道:“龙棚!他们叫的好!滦州百姓好,都是我大清顺民啊!”想到龙乃万物之首天子象征,校阅台成了龙棚,对他是个吉兆,或许由此他可一跃成“龙”,接着嘴里却又轻轻说了声:“随他们叫去吧。”田献章纳闷了,这位大帅是啥心态呀?
载涛到了滦州,直隶第三师范学校院里的中心小楼做了“永平秋操”大元帅的行辕。滦州城,京东四大名城之一。东有滦河护城,南有砚山虎卫,西有龙山横卧,北有横山为屏,京奉铁路由横山脚下穿越而过,西通津京东连辽沈,自古为京都咽喉,兵家必争之地。秋操演练于滦州,确实是最佳选择。
皇亲贵胄、秋操大元帅要来滦州,早已惊动了滦州上下。知州朱佑葆忙忙碌碌,亲自张罗准备迎接载涛。载涛驻扎何处,实在没有适当之处。无奈他临时下令师范学校放假一年,腾出大院作为“大帅行辕”。这天下午,从滦州偏凉汀火车站迎接载涛驻进了师范学校,看看诸事安顿妥当,载涛一路辛苦需休息,朱佑葆告辞回衙,约好晚上在州衙为大帅接风洗尘。
当晚,州衙里外灯火通明,门口亲兵执勤站岗,院里、街道上巡逻兵游动警戒。后堂客厅里,朱佑葆邀请了几位地方官员士绅前来陪酒,频频向载涛等敬表恭迎,慰问辛苦,举杯陪饮,欢声笑语好不热闹。田献章喝得面红耳赤,目光转向盯着朱佑葆问道:“知州大人,这秋操校阅台搭得怎么样啊?”
“哦,这……”田献章突然一问,使得朱佑葆猝不及防,额头顿时冒出了汗珠。看着载涛等都在静听答案,再看看几位官员士绅,也个个陡然变色,朱佑葆硬着头皮声腔颤抖着说:“刚刚有了点儿模样。恐怕还要等些时日才能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