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站台
魏宇至今仍清晰记得自己十八岁那年,母亲送自己来火车站去上大学时的情景。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独自离开家乡去异地,心情难免紧张不安。
其实他去的地方并不算远,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甚至连HUN省都没出(目的地是省会长沙),但母亲却是一脸担忧。
她买了一张站台票,拎着大行李箱,与魏宇一前一后汇入人流,过了车站安检口,来到了候车大厅。
大厅分为两层,一楼只有少许车次的等候区,绝大多数车次的候车都在二楼。
魏宇背着书包走在前面,快速踏上水泥台阶,大步朝二楼奔去。
等他上到楼梯顶部时,才发现母亲并没有跟上来,于是有些不高兴地转身,想催促母亲快一点。
然而眼前的一幕顿时让他愣住了。
母亲费劲地拎着看上去比她身体还要大的行李箱,正一步一步艰难地攀爬着楼梯。
他居高俯视,看见了之前从未看过的母亲的另一面——她头顶的位置有一团白色,远远看去像是落了一团雪在上面。
起初他以为是光线的原因,但随着母亲逐渐靠近,他才意识到那是白发。
这个画面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在他眼里,母亲一直是一个年轻爱玩、爱美爱打扮的女人。
她会拿大半月工资去买一件漂亮的真丝连衣裙,也会骑个车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寻觅美食;
她喜欢跳舞,热爱卡拉OK,最擅长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她善于结交朋友,性格强势,给人一种充满母性的力量之感……
可这一刻,魏宇却在她身上看到了衰老的态势。
这种突如其来的颠覆认知让他感到一阵恍惚,忘记了上前帮一把母亲,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吃力不已地将行李箱扛到了他面前。
“妈……”
“哎哟,累死我了,你就知道在一旁看着,也不帮我抬一下,真是的!”母亲就这么抱怨了一句,然后撑着自己的腰做了一个伸展动作,“愣着干嘛,走啊!”
母亲凶起来的样子才是她嘛。
两人在满是旅客的大厅角落里找了个角落空处,把行李箱放倒,直接坐在了上面。
“到了学校,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穿衣服,晓得不?”
“晓得啦。”
他又开始嫌母亲麻烦了。
在他屁股下面的行李箱中,不仅塞了棉被枕头和四件套,还带了不少吃的,有红薯干、炒花生、消化饼干,以及他最爱吃的母亲亲手做的辣椒牛肉酱。
他最担心的是,被两人这么一坐,牛肉酱的盖子绽开,辣油从里面漏了出来,那么他的被子和枕头上就全是洗也洗不掉的辣椒酱味了。
“放心,不会的。”
母亲告诉他,自己在玻璃瓶外面套上了一层塑料袋,即便漏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后,她就没话了。
母亲其实是个话很多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魏宇在一起,就没什么话。
“爸爸今天为什么没来?”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
其实他提前通知了父亲,父亲也说要来,可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她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记得经常给我打电话,你哥哥现在也经常夜不归宿,我一个人在家晚上害怕。”
他本来想问“那吴叔叔呢”,但没有说出口。
离了婚之后,母亲一共找过三任男朋友,吴叔叔是最近的一位。
两人是在做“夜歌子”时认识的。
那是一个会飙高音唱《神奇的九寨》中国民歌的侗族退伍军人。
又过了一会儿。
“你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带路上吃。”
他刚想说不用了,母亲已经站了起来,朝大厅另一端的小卖部走去。
几分钟后,她拎了一个塑料袋回来了。
“这是小面包,可以干吃的,这是康师傅牛肉面,火腿肠,哦,还有一罐八宝粥。”
“这么多我怎么拿啊。”
“没事,我送你上车。”
他只好不耐烦地接了过来。
过了一会儿,广播里传来了开始检票的声音。
他们站了起来。
魏宇不甘心地朝楼梯处看了一眼。
“他不会来了。”母亲冷冷地冒了一句。
魏宇窝了一肚子火,背起书包,拎着零食塑料袋,跟随着人流就朝检票口走。
他完全不去看,跟在后面的母亲拖着一个大行李箱是怎么一副狼狈样。
“咔嚓”一下,检票钳子在票据上打了个洞,他便进了站。
他目不斜视地一直往前走,按照指示标志,走到第二站台,然后噔噔噔就下了楼。
等他下到了站台上,才回过神来,查看母亲的情况。
现在,他换了种角度,以仰视的方式看着母亲双手拎着那大行李箱,正小心翼翼地向下探步。
在她的身旁,不时有人快速奔过,好几次都撞到了她,如果一个不小心没站稳,就会从长长的楼梯上滚下来。
但每一次,母亲都顶住了撞击,并顺利抵达了他的面前。
然而,此时的他还在为父亲没有出现生着闷气呢。
离开车的时间越来越近,很快,一辆K字头列车欢叫着驶入站台。
不等它停稳,旅客们便一窝蜂地各自所在车厢的车门涌去。
等到他找到自己的车厢登车口时,发现人多得自己根本上不了车。
“小宇,你过来帮忙。”
他转过身,看见母亲到了一个车窗下面,然后把大大的行李箱竖起来,一脚已经踏了上去。
“来,帮我扶住。”
他连忙蹲下,扶住行李箱。
母亲脚下一使劲,踩着行李箱,就爬进了火车车窗。
“来,把行李递给我。”
他先把背包取下递给母亲,接着是那袋零食,最后,当他试图把大行李箱举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它有多重。
“快点啊!”母亲喊道,“马上要开车了。”
“你扶不扶得住啊?”
“别废话,快来吧。”
他一使劲,把箱子扛上了肩膀,然后往上一递,随后,就感觉手上一空,母亲已经把箱子抱进去了。
这时,站台上已经响起了催促的口哨声,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你快上来。”
然而,他试了试,自己根本爬不上去。
母亲见状,便又从车窗上跳了下来。
她走到他身后,双手扶住他的腰。
“来,我喊一二三,然后你就起跳。”
“不好吧……”他觉得有点丢人。
这时的他已经一米七了,但体育方面一直是弱项。
“快点!废什么话!”母亲突然吼了起来,把他吓了一大跳。
于是,在母亲的引导下,他跳了起来,同时感觉有一股强大力量支撑在他的腰部,双脚离地,仿佛飞起来一样,跳上了车窗。
他扒着车窗,母亲在下面托着他,一点点地将他送进了车内。
刚坐下,火车就缓缓开动了。
隔着车窗,他突然看见母亲满脸是泪,正朝他挥手作别。
很多年后,当他再次回忆起这个画面时,依然难过和心酸。
不过,那是2012年的夏天,而现在是1994年的2月,现实中的他才刚出生,游戏中的他正以阿彭的灵魂寄居在彭大发的身体里。
因此,看着卫生间里镜子里的脸,他感到相当陌生。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种游戏角色扮演的行为并不好玩。
但很快,他下定决心,要完成任务,于是收拾心情,走出了卫生间。
二楼的候车大厅里人多得简直不像话。
因为是春运的缘故,这次的旅客比2012年的那次人还要多很多,几乎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要进站了。
这么多人,一旦事故发生,可就麻烦大了去了。
他身居其中,焦虑不安。
就这么耗到了六点二十分,检票开始了。
他夹紧了公文包,把票捏在手里,随着人流缓缓过验票闸口。
K261次,四站台上车。
走过光线昏暗的廊桥,从楼梯下去,每走一步,他内心的恐惧就会增加一分。
来到站台上,他找了个人稍微少点的角落,开始等车。
他注意到,大家并不按地上的指示线排队,而只是非常混乱地站着,挪动着,拥挤着。
站台上有个乘务员一边吹口哨一边握着扩音器进行安全指挥,但根本没有人听他的。
眼看着大家就挤到了黄线边缘,而列车还有两分钟就要进站了。
魏宇再也忍不住了。
他冲上前去,夺过乘务员的扩音器,举到嘴边开始大叫起来。
“往后靠,往后靠,再不靠后,要出事了……”
他一边喊着,一边用自己手臂将大家往后推开。
这一招似乎起了一些效果,一些人开始往后退。
但很快,又没用了。
因为反应过来的乘务员将扩音器又夺了回去,同时警告他不要搞事情。
他试图解释,但旅客们骚动声很快盖过了他的声音。
就在这时,车已经缓缓进站了。
他张开手臂去阻挡,没想到自己的公文包反而被挤掉了,并掉到了铁轨下。
他愤怒了,使出全身的力量,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啊!!!”
这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短暂地把所有人都震住了,与此同时,火车发出清脆的鸣笛声,驶入了站台。
车轮轧过他的公文包,然后平稳地在站台上停住了。
这一声喊叫救了一些人的命。
不过,等不到感谢之词,旅客们便开始一窝蜂地开始朝车门处挤去。
看到这一幕,魏宇终于松了口气。
这次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没有任何人伤亡,看来也没那么难嘛。
是时候喊出那个单词了。
“Rescue!”
拯救成功!
等了两秒钟,什么也没发生。
难道又错了?
那么……他看向了火车下方铁轨,上面有个被压扁的公文包。
“Railway!”
还是不对。
一滴雨水打在了他的脸颊上。
“Rain?Rainny?Rainbow?”
统统不对。
什么情况,难道任务还没完成?
不是明明已经阻止了踩踏事件吗?
难道,还有最后的收尾工作没完成?
是在列车上吗?
他摸了摸口袋,发现车票在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
试一试吧。
他来到座位所在车厢的车门前,把票递给检票员,检票员看都没看,直接就咔嚓一下,打了个孔,把票递还给他。
“上车吧。”
“谢谢。”
他挤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座位。
车上已经挤满了人,三人一排的座位,面面相对,还有不少人站在一旁,应该是买了站票。
他的座位靠窗,于是便挤过旁边的乘客,坐下,伸手四处摸索。
会不会灵魂碎片就藏在座位下面……
遗憾的是,什么也没摸到。
他看了下手表。
现在是六点二十八分了,还有两分钟就要发车了。
依然没有要发生意外状况的样子。
就在这时,他看了之前在公交车上遇见的那个老大爷。
后者就站在站台上,拎着满是红薯的蛇皮袋以及两只活生生的母鸡,左顾右盼,茫然无助。
“老师傅!”他隔着窗子朝他喊道。
那老头一抬头看见了他,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上车啊?”
“我走错了。”
“什么走错了?”
“我走错一个站台了。不是这趟车。”
“哦?”
“对,我是K617,刚才检票员跟我说我走错了,得去二站台,可我不知道怎么走咧。”
“哦。你是几点的车啊?”
“七点的。”
“那还来得及,不着急,你再找个穿制服的人问一下,注意安全。”
“再会了。”
看着老头离去的背影,他莫名不安起来。
不对,肯定不对。
历史上,横州火车站在这一天发生了重大踩踏事件,他依稀只记得傍晚时分,具体是什么时间,哪趟车,他并不知情。
冷静一下,再好好想想。
听母亲说,他是1994年2月15日晚六点三十分左右出生,他出生后不久,父亲接到电话离开,母亲打开了电视,看到了事故突发新闻……
“出生后不久”并不是一个精确的时间概念,也许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半个小时。
他站了起来,试图从身边乘客的身前挤了出去,但脚边全是行李,根本就挤不出去。
这时,火车已经开始鸣笛了,即将发车。
不行,不能走。
弄错的不仅是那个老大爷,也包括他。
出事的不是这趟车。
鸣笛声再次响起,车身已经缓缓向前滑动了起来。
他看向窗外。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个夏天,悲伤的母亲正在站台上抹泪,跟自己挥手作别。
不,我不应该就这么一走了之。
妈妈,我来了。
他默念着,从窗户上跳了下去。
在落地的一瞬间,他似乎听见列车上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彭大顺……”
他回过头,却只看见列车如长蛇一般朝远方快速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