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穆桂英
我和阿嬷睡前经常会聊天,聊到她把我念睡着为止。
我们睡前的话题,有时候琐碎日常,有时候严肃深邃。
我提起洗头真累啊,要是有一位伟大的发明家,发明一个机器把头放进去,马上洗好就好了。洗澡的时候也是,进去刷一下浑身都洗好了,岂不是美妙。
那天我尝试了一下自己洗头,就累得不行。真是难为阿嬷平时要做那么多家务,还要管我,所以我要学会自理。
阿嬷让我放心,她在一天帮我洗一天,她要是不在了,都没得洗,肯定要珍惜在的时间照顾我啊。
阿净,我的日子都是你的,不要急。
嘉净,你明天想吃什么?
对啦,你今天的作文写得怎么样?有没有写我?
听到她这些碎碎念,我会安心困觉。我在梦里呓语,有啊,我每天都有写阿嬷,就连梦里也都是她带我去爬山。
等睡到半夜,我习惯起夜了,有一回手麻得好似密密麻麻被针扎,我急得很,以为自己哪里又坏掉了,哭着说有刺扎我。
阿嬷,我手没知觉了,好像坏掉了,帮我举着点,可不能断掉后不要了啊!是不是要打电话给救护车,马上送我去做手术接手?!
阿嬷迷迷糊糊听到我这句话,被吓醒忙问,天啊,哪里坏了?哪里坏了?掉了我给你缝好……啊呸!没有的事啦!你在做梦乱说话!
结果我只是睡到被压麻了,两人睡懵都啼笑皆非。
我宁愿,我们之间都是这种无聊又好笑的日常,因为我以为没有看见、不知道,就代表阿嬷没有受伤,但事情不是这样的,它只会藏下去伤得更深,说出来才好。
逼你的,不要全了他们,人心如面,他们的荣辱同未来嘴里说着与你有关,却自顾自捆绑上了层层枷锁,从没有人问过个体的意愿。
他们都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陷入泥潭魔怔了,自己沉入不够,或不甘心,或鬼迷心窍,或一叶障目……非要将你的生活与未来做了过去的坟墓,成了枷锁地狱。与他们一起不得超生,逼你做无谓的牺牲,消磨了自己不可重来的短暂人生,彻底苦短、麻木。
这是阿嬷后来书写下,表达出自己心里意思最完整的另一段话。只是我小时候无法读懂,但这段话我从未忘记过,反复回想咀嚼,大了以后才阅明白。
阿嬷那一天平静说了这些很有道理的话,也比阿公更是一个读书人。
事情得从阿公的妈妈重病开始讲起,阿嬷从老屋探望他们回来以后,横竖睡不着,半夜里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她哭着念叨,他们为什么到老了还要这样对她,她也老了,他们连一点体面尊重都不给她,连快死的人都不放过她,每个人看她都像在看十恶不赦的媳妇。她年轻时候太心软也糊涂,被他们唬,而卖了大半生,幸运的是,遇到我以后,她的灵魂日渐自由了。
她最要感谢的是我书雅,没有我的话,她或许还没有清醒过来。
阿嬷对我说了这番话,我听得云里雾里,不太明白,只抱住阿嬷这具胸部下垂的老躯体,尽心按摩起她四肢来安抚着,小声问她是什么意思。
阿嬷只絮絮叨叨轻声说出了一些自己的经历,我才好像明白了一点,只觉得他们都在欺负阿嬷。阿嬷虽然清醒,可是无力反抗,只有对她保护着的小囡女说说心里话了。
阿嬷是因为被自己母亲林陈桂枝,和阿公的妈妈陈林月喜一起数落,才很伤心的。有句话已经数落几十年了到现在还不肯过去,最严重的数落是,骂她是一个肚子不争气的废柴,真的不旺夫,没有再为阿公生一个小儿子出来陪伴在身边,害得阿公惨兮兮的将来说不定膝下凄凉,孤独终老。还敢把她儿子一起拐得离家,与她离心多年。她命苦啊,怪不得短命!就是这种坏媳妇把她气进棺材的!
阿嬷被病重到神志不清的家婆当着众人大骂,不停地戳她脊梁骨道,不孝媳妇啊,都怪恶媳妇后面才总出不孝子孙,不下蛋的母鸡!真是白白花重金娶了个烂瓜回来不保熟!什么都没得到!连个赔钱货都生不出来!还不如娶一个阿公当初看上的从良鸡回家好生养!那个从良鸡屁股比恶媳妇大!
这么多人里面,家婆只按着她骂。可是家婆的亲生女儿没有生孩子,她都没有提过,我阿嬷明明生了孩子却还要继续被骂,所以啊,有没有都不重要,看不顺眼怎样都会骂,总是会被找茬的。只要不碍着别人,人还是顾自己的感受最重要。
阿公不敢帮腔说话,怕刺激到乱怪一通的母亲更短命,只叫算了算了!
陈林月喜又骂阿嬷对自己儿子不好,可怜的儿子才跑掉的,真是一个非常失败的妈妈。
黑山老妖月喜死前只担心,阿公再老了以后,没有儿子在膝下孝顺照顾要怎么办,很心疼她的老北鼻、老婴儿。
这是我学着大仔在信里说话的腔调,在背后为阿公取的外号,只有阿嬷知道,连阿公都不知道,否则他会气得要命不会放过我的。
哎,不过他们从没有把我当做他们陈家的延续,确实暂时把我这个小女视为林家人,而我以后嫁出去了也不是他们林家人,所以根本没有人在管我的,更没有人在乎我,几乎都忽略了我,除了阿嬷。阿嬷说,还好他们没有骂着迁怒到我身上来,大概因为大仔的缘故,又隔了一代,让我免受于难。
阿嬷嫁给阿公时,是阿嬷母亲热闹张罗的相亲,差不多是林陈桂枝自己相中了女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了阿公家很多彩礼才把自己年少的女儿嫁给人家,这些彩礼后来又都给舅公“买”媳妇用。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阿嬷在家婆那里一向低了一个头,也始终觉得欠了陈家一大笔债务。但阿公在那个年代的男人里面对内还算耳根子软,才被阿嬷吹耳边风终于一起搬出来住了,远离了喜欢管闲事的恶婆婆,好改造有得救的丈夫。
阿嬷被垂死的婆婆侮辱后,她仍抱有期待转头跟自己母亲林陈桂枝说起这事来,又是委屈又是感慨,有些女人进棺材了还要害自己,真是千百年的棺材,封得死死的,能挣扎出去的灵魂多不容易。
阿嬷的母亲林陈氏桂枝听不懂,骂她胡言乱语发癫,从头到尾与那去世的家婆一样的态度,更嫌那天林家被亲家骂到丢人现眼。也说阿嬷真真对不起他们陈家,只生了一个不懂事的儿子出来乱跑,让她这把年纪了都无颜面对亲家,请阿嬷以后也不要上门回林家了。
后来阿嬷的妈妈去世的时候,阿嬷真的没有上门回林家。阿公说你是陈妈妈亲生女儿,真的不去吗?最后一面啊。
她冷笑道,林陈氏桂枝,有把我当过一天亲生女儿吗?我不去,要去做孝子你一个人去,我现在偏不全了这种孝,你死蠢便够了,我是活过来了。
阿公很在意这些亲戚面子,里子一向并不重要,可无论如何都劝不动阿嬷,说她心狠,也有一点怕了起来,怕阿嬷以后会不会也这样对他,日后他要死了都不去看他一眼。然后从此,他好像开始打心眼里尊重阿嬷了。
他准备自己去参加葬礼。他先问我去不去,为了面子一个劲蛊惑我一起去,提起丧席有多么的好吃,有什么我爱吃的菜……
我记得阿嬷那天晚上哭了,哭得很伤心,真让我这个旁观者都感到痛心。我气愤地说,阿嬷不去,我也不去,那个死人桂枝,还有那个死妖月喜,没资格。
阿公叫我不要乱说话,目无尊长,要打嘴的。
我只好继续腹诽,那个死人桂枝,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欺负我阿嬷的黑山老妖。
我讲义气不肯去。
阿公也不逼我了,于是他在外张罗着,声称阿嬷为母亲撒手人寰的结果伤心病重,以至于出不了门。嘉净眼睛不方便,又有孝心待在家里服侍着她阿嬷也来不了。
他代替我们去全了一个面子,为我们说尽世俗人眼里所谓的好话。
老桂枝葬礼那天呢,阿嬷聚精会神打扮好我和她自己,我们穿得花枝招展,一起外出约会。她带我去听了好多场戏曲,去欣赏她最爱看的穆桂英挂帅、花木兰替父从军等,这些巾帼不让须眉的经典名曲。
我以前看不懂,后来听不懂,长大了也不爱听戏,但是我明白她。
阿嬷穿着花衣服端坐着看这些戏,直掉眼泪,拿帕子不停地擦泪擤鼻涕。我平时喜欢摸她,摸一摸就能知道她的状态了。
我便剥些花生瓜子攒起来喂给她吃,她一口气全塞进了嘴里,边吃边哭,声音嗡嗡嗡的跟蚊子一样,连续颤音得有点好笑。
我请求她,“阿嬷我剥得好辛苦,你能不能慢点吃?我跟不上呀。”
阿嬷抽噎着说:“对不起啦阿净,我真的饿了。”
我问她,“那阿嬷,我去给你买碗好吃的馄饨过来,要吗?你借给我几文钱,我请你吃的,回去拿小猪里的硬币还你钱。”
因为阿嬷从来不会在外面给自己买东西吃,她只给我和阿公买,我喂给她吃,她都不吃,只叫我们吃。
这次,阿嬷从皮夹包里抠出几块大洋给我,认真对我说:“阿净,你不用还了,去买一碗馄饨给你自己吃,再去买一碗面给我。今日,我要请自己吃一碗长寿面。”
她第一次放心让我独自摸瞎去戏台附近走走,她让我有什么问题就大喊她的外号,穆桂英。那时候她一定会从天而降出现在我面前救我的,千万不要给坏人拐跑,记得用拐杖打他们。
我磕磕碰碰走到摊贩面前,打包了一碗面和一碗馄饨回来,还算顺利。
只是阿嬷仍在哭,她看什么戏都能哭,萎靡要哭,欢喜要哭……不管是孟姜女为范喜良哭长城……有趣的变脸谱……还是霸王别姬里,西楚霸王项羽以为衣锦还乡,却在虞姬死后也自刎乌江……她都看哭……
我脑海中非常年幼时看的那些戏曲画面,已像前世尘埃中泛黄的旧梦,戏班子一通尖声高唱,唱出了那十年血汗功夫。当年,我挤在热闹的台下,跟着阿嬷胡乱囫囵地看,好奇这些唱戏的古董而盯得把戏。
如今我只能用听的,耳边是喧嚣的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与阿嬷情不自禁的大哭。
我放下打包来的馄饨与长寿面,手渐渐摸到阿嬷柔软到松弛的脸上去,她的双手都颤抖捂着脸,一直在激动呜咽,让我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从没有见过她在公众场合哭到这么激动过,这一次很不寻常。
阿嬷除了看戏与为我的事情哭,她几乎不哭的。阿公甚至比她更容易哭,见阿公为大仔哭习惯了,我都习以为常了。
只是对于阿嬷,我才又是抱抱她,又是擦擦她的脸,或者贴贴她的额头……
然后阿嬷抱着我,放声在我耳边孩子似的嚎啕大哭道,书雅啊,我真的谢谢你啊。
害得周围的人有些噤若寒蝉,以为阿嬷怎么了。
直到她收声平复下来,哽咽着吃完了那碗长寿面说,除了在嘉净身上,她再也不会哭了,其实那些戏也没有什么好哭的,她又不是戏中人。
她的戏,无人能唱。
书雅,今天谢谢你啦。
穆桂英,不谢。
阿净,馄饨好不好吃?
好吃,桂英,你的长寿面呢?
好吃,这是桂英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长寿面,因为是你摸黑亲自去买给我的。
说来惭愧,也因为妈妈死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