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和她（二）
两年前，林茉茉所在的星辰绘境插画公司突然遭遇资金链断裂危机，大批插画师面临被优化的窘境。原本星辰绘境是BZ市数一数二的大型专业插画创作公司，旗下拥有一大批才华横溢的插画创作者，每年产出的插画作品在各类比赛中屡屡获奖，在业内广受赞誉。
事发前不久，林茉茉刚刚如愿升职，前途一片光明。在她为公司服务的五年时间里，为人谦虚低调，同事缘很好，做事精进，又富有创意，许多作品中都有她贡献的一份力量。然而，当她还沉浸在新职位带来的喜悦和挑战时，一封裁员通知书，瞬间将她的心情推向了谷底。
先是如她一般的几个骨干相继被优化，很快便蔓延成为大规模公司裁员，那几天，办公室里弥漫着凝重的氛围，所有人都感觉到焦虑、恐惧、压抑、迷茫、愤懑。
接到通知那天，阳光依旧透过窗户洒在林茉茉的工作桌上。她愣怔地坐在那里，感受不到半点阳光的温暖，只觉得如坠冰窟，手中冷汗涔涔，濡湿了被她捏出褶皱的裁员通知书，心中涌动着无法言喻的失落和迷茫。
良久，她茫然地抬望向曾经一起头脑风暴搞创作，一起彻夜加班的同事们，大家的脸上皆是迷茫，或是凄然，少有的几个幸运儿，此时却将头埋得更低，并不敢露出半点庆幸之色。
与她命运相同的身影，一个个的默默离去，恍若梦境破碎。林茉茉无声地收拾好东西，抱起装有私人物品的纸箱起身往外走，外面的天空依旧湛蓝如洗，但她却无半点心情去看，她回头看向公司，这个曾经让她饱含创作激情和活力的地方，如今变得冰冷而陌生。
她听说有几个活跃分子已经撺掇着大伙搞什么请愿，她才不要参与，生活已经一地鸡毛了，何苦还要让自己仅剩的一点脸面也被人拿出再度践踏？她不喜欢抗争，因为没用。不仅没用，有时候还会招致更坏的结果。从小她就是逆来顺受，早已麻木，早已习惯。她不善于交际，不善于给领导背锅，就连一直引以为傲的所谓的才华，对于公司来说，不过是最基本的职场生存技能。
出了地铁站，林茉茉没有选择骑共享单车回家，就那么抱着纸箱，一步步的往家的方向走去，她的心情简直可以用沉痛来形容，似乎相比于被裁员，那个家对她来说，才更加让她觉得可怕。林茉茉只要稍加想象，就能知道回到家以后，自己将面对的是怎样的一场疾风暴雨，她心下的凄然化作一声长叹。
用钥匙开了门，林茉茉掩饰起残留在脸上的颓丧，客厅里，母亲端着手肘，脸色阴沉，坐在布艺沙发里生闷气。桌上没有饭菜，父亲也不见人影。整个家里，一派死气沉沉。
“妈，我爸呢？”林茉茉努力扯起一个微笑，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积极而明亮，她刻意避开母亲如刀子一般的目光，边换拖鞋边没话找话。
“你还有心思问你爸，你工作怎么回事？”林母语气严厉，显然她已经知晓女儿失业的消息。前两天公司已经有些传闻，为了不让父母感觉到太过惊讶，林茉茉已经悄悄告诉过父亲，最近工作可能会有些变化，终究父亲还是怯懦，将消息透露给了母亲。林茉茉明白，从小到大父亲都护不住她，顶多是陪她一同挨训。
“不是我的原因，HR说了，是公司资金周转出现问题，所以只能大规模裁人，又不是只有我。”林茉茉竭力抑制着自己心中对母亲的畏惧，辩解道。从小到大林茉茉都活在母亲严厉的阴影下，以至于成年之后，仍会在梦境中被类似场景吓醒，泪流满面。母亲的戾气和凶悍是萦绕在她心底挥之不去的恐惧。
“从小就是这样，得过且过，遇到事情就只会到处赖！你怎么不跟那些能留下的比？跟你爸一样，没出息！”林母不分青红皂白地开始了指责，从林茉茉到林父，不依不饶地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全翻出来再说一遍。
泪水夺眶而出，裁员的委屈，母亲的冷漠，这一切都让林茉茉忍无可忍，她终于爆发了，“妈，从小到大，您都是这样，出了问题，永远在骂我，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我是您女儿，不是您的出气筒！”
“遇事多找找自己身上的原因！怎么别人家的孩子就能安安稳稳地工作，怎么就你好端端的失了业？”林母一脸嫌弃地看着她，声音逐渐大起来。
“妈！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安慰安慰我吗？我有什么错？！我也是人，也会难过！”林茉茉瞬间红了眼眶，有泪水萦绕在眼睛里，她努力抑制着，不让它流下来。
“我不关心你？我让你早点找对象嫁人，减轻生活压力和负担，你听么？整天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胡混……”林母听到林茉茉的抗辩，立刻调转话题，转而攻击她的恋爱和婚姻。
见林茉茉不吭声，林母更加来劲了，她豁然从沙发上起身，盯着站在她对面的女儿，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击”，“你长大了，出息了，说你还不爱听了？上次被我打出门去的那个丫头片子，你俩到底咋回事儿？现在是不是还联系着呢？我都没脸说你俩的事儿，丢死人了！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怪物！”
“砰”一声关门的巨响，林茉茉几乎是夺门而出，将一切聒噪和怨愤都关在门内。
……
摄影工作室的影棚内，柔和的灯光洒落在洁白的背景布上，穿着一身夸张草编裙子的高挑模特，正在灯光组前摆着各种pose。梁霏霏手持相机，帅气地变换着拍摄角度，她眼睛里闪烁着专注而灼热的光芒，仿佛要抓住一切美好的瞬间。她的声音明朗而动听，不停地提醒着模特变换拍摄的姿势和表情，每一个指令都如同一道无形的线，将模特的身姿引导得恰到好处，完美无瑕。在她的引导下，那个原本有些找不到感觉的模特，也渐入佳境，表现得越来越好。
闪光灯忽明忽暗，模特微微侧头，梁霏霏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在相机快门上舞动，捕捉到其间的微妙变化，将它们转化为永恒的画面。在这个并不算大的创作空间里，时间仿佛凝固，安静的只听到快门的咔嚓声。
热舞般的手机铃声响起，梁霏霏微皱了皱眉头，显然是不满于拍摄思路被打扰，她并不打算接电话，但铃声却较劲似的持续不断，于是她极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相机，示意妆造师替模特换装，对于今年的参赛她信心十足，这一次她决心要在时尚摄影圈里打开局面，占据一席之地。
“茉茉，你在哪？”梁霏霏看清楚来电人，立刻露出明朗的笑意，她接起电话，语气热情，同时动作潇洒地坐进沙发里，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罐可乐，喝了一口。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只有抽泣声，梁霏霏的身体立刻绷直，快速咽下有些刺喉的可乐，显然意识到了情况有些不对，她的语调也变得紧张，“茉茉，怎么了？你到底在哪？”
“楼下。”良久，林茉茉带着哭腔儿，终于说出两个字。
“等我！”梁霏霏几乎是飞身窜过沙发，旋风似的奔下了楼。
滨州老街区的人行道上，林茉茉面对着寂寥的街道，任由泪水肆无忌惮地落下，她眼中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正午十二点，连影子都隐匿不见，愈发显得她孤独落寞。
梁霏霏几乎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到到林茉茉眼前，看着梨花带雨的林茉茉，她心疼地用手抚去她脸颊的泪痕，关切地问：“茉茉，出什么事儿了？”
林茉茉一把将她搂住，用微不可查察地声音答道：“我，被裁了。”她的语调像是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整个人就像秋天里的一片落叶随风零落，脆弱而无助。
“茉茉，不要这样。你没错，那是他们的损失。”梁霏霏紧紧搂住她，软语安慰着，手不停地轻抚着林茉茉的后背，想最大程度地给她以支持和慰藉。
……
华灯初上，梁霏霏租住的公寓中，三汁鸡翅、罐焖牛肉、西芹百合，平时林茉茉爱吃的那几样外卖食品，已被她逐一装盘，整齐地摆在餐桌上。她从餐柜里拿出一瓶珍藏已久的进口红酒，手法娴熟而利索地拧开木质瓶塞，色泽莹润的液体顺着玻璃高脚杯丝滑地倾泻而下，泛起小小的涟漪。
林茉茉先是遭遇裁员，又被林母骂得离家出走，这固然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然而，对于梁霏霏来说，这一系列的变故却意外促成了她们二人开启同居生活的契机。梁霏霏深情款款地望着对面而坐地林茉茉，她竭力管理好内心有些雀跃的表情，同时腹诽着自己不该有的小窃喜。而林茉茉的脸上则写满了惆怅与疲惫，梁霏霏再度抬手，温柔而细致地拭去她脸上残存的泪痕，这个动作她今天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遍，她不忍心看到林茉茉流泪，似乎每一滴泪都重重的砸在她的心上。
梁霏霏轻轻举起酒杯，神色郑重地说：“茉茉，想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份工作么，丢了就丢了，咱不稀罕！忘记一切不开心，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谢谢你。”林茉茉面色中含着一丝感激，低声道。她强打起精神，举起酒杯与梁霏霏的酒杯轻轻相碰，杯璧接触时发出清脆地响声，像是达成了某种约定。林茉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怅然地吐出一口气，酒入愁肠愁更愁的滋味在这一刻无比清晰，林茉茉环视着小小的公寓，这温馨的暖黄色灯光，美式风格的家具，还有书桌上她们一起定制的软陶真人手办……心头浮起些许庆幸，在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刻，依然有这样一盏灯为她点亮，依然有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她。
晚饭后，梁霏霏和林茉茉手挽手一起出了公寓，并肩走在江边的步道上。微风轻拂脸颊，带着些许湿润的清凉，仿佛是大自然对她们的温柔呵护与陪伴。
梁霏霏顺势搂住林茉茉的腰，二人相互依靠着漫步，她低声诉说着心中对二人未来的设想，又聊起不久之后的摄影比赛，眼睛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林茉茉不由自主地偏过头，望向梁霏霏，这样骄傲自信的她，让她羡慕和欣赏。
粱霏霏见林茉茉痴痴的望着自己，愣了一下，忙问道：“茉茉，怎么了？是我说错了什么么？”
林茉茉赶紧摇摇头，小声说道：“霏，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也想跟你一样强，可惜是我没用。”
粱霏霏立刻佯装生气，板起脸反驳道：“胡说！我家茉茉最优秀！不要妄自菲薄，以后你一定会成为国内一流的插画师，到时候，我还得仰仗你。林老师，记得给我提前签个名哦！”说着说着，她就调侃起来，轻松的氛围终于感染了林茉茉，笑容在她脸上渐渐绽放。
她明白梁霏霏的一切规划都是希望能够给她更多的安全感，让她不再孤立无援，这一刻，她被感动包围着，心里也不再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