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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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黄花甸子风情

雨烟,烟雨,朦朦胧胧,象烟,似雾,在弥漫着,笼罩着,潮湿,酥到骨头中的潮湿,那种情调,是那样的美,史凤琳打着雨伞,走近陈家大门口,无奈大门关上了,他想喊不能喊,他不确定陈夕红在不在家,走不能走,那种春草一样,长在心缝中的思念,无法割舍,曾经的爱恋,曾经的誓言,曾经的心与心相依,雨点声声,催促着,绽放着,有微风,推不开,有细雨淋不到,马车就在身后,马有些不耐烦,舔着自己枣红色的毛,稀疏,细长,哈出微软的气。

“少爷,要不要敲门?”史柱走不是,站不是,眼脸那儿还有一块淤紫,淤青,虽然看东西还些毛烘烘的,但已经不疼了。他思前想后,怎么都想不透,可能是何人所为。心一下子顿空,深如井,堕落般下坠,是他?一定是他,别人没有这样的拳脚,是陈仲秋,是他在小巷子里发现陈在偷东西,是他的一声大叫,坏了陈的好事,那时陈十三岁。

正在这时,门开了,出来一张笑脸:“是凤琳吧?怎不进来?”这是李墨香。

“不了,我只是路过,她不在家吧?”

“不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不到家里坐坐?”

“我昨天!我急着赶回去,没办法,重任在肩!”

“这么急?天又下着雨,不能改天走?”

“不能,我有任务!伯母,再见!告诉夕红,如果我不能及时回来,她可以有别的选择!”

“你说什么?过年回不回来?”

“可能回不来!”

“这眼见都到年了!你……?你不回来,夕红怎么办?”

“让她别等我!再见!”他折身向马车。走得义无反顾,心却拉拉扯扯,他的任务,他的信念,让他无法表现,颓废,内伤,伤在心里,心在流泪,和雨声一样,“沙沙沙”那是天的渗漏,也是心的渗漏。

“你等等!”没等史凤琳同意与否,李墨香就折身跑进院落子里。

史凤琳动作迅速,收了伞,上了车,“兄弟,赶车!”

“不等她,她一定有东西送给你,一定是陈夕红的东西。少爷,你不能这样叫我,我是下人!”

“走吧,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记住我的话,我赶时间,等不了!”雨打车棚上,顺着平展展车蓬,没有渗漏,只有拐个弯,从车辕流下,雨声“沙沙”,水声“哗哗”,雨烟朦胧,心更苍茫。

李墨香慌慌跌了一下,估计膝盖磕破,她顾不上这些,从屋子里地上爬起来,拎着包冲出去:“凤琳,你等等!”然后,雨咽而泣,泣极无声,整条巷子,不要说车,连人毛也找不一根,她很忧伤,很失落,是眼泪还是雨水,朦胧了双眼。

“妈----妈----”一双小女儿,扑进雨中,把她拉进屋里。

“少爷,你太残忍了!”

“兄弟,我们处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没有人想对自己,对亲人残忍!但是没有办法!”

“少爷,你说得太深奥,我不太懂,皇帝没了,不是还有袁大总统吗?”

“他就是独夫民贼!人人得以诛之!”史凤琳咬牙切齿。

“少爷,你不会是革命党吧?”

“我要是革命党就好,那我就有一把枪,可以去北平杀了他!省得这个窃国大盗祸国殃民!”

沉默,许久地沉默,只有风雨在车窗外呜呼。

史春铃站在屋内,一脸愁容,大姑史国英去赌场找大姑父孙殿声去了,已经走了两个三个时辰了,雨,淅淅沥沥不止,黄汤薄水在地上流,家里只表妹一个人在,她不安来回走动,“史亮,你说他们怎么还不来?”

“怪你太孟浪,你不该把什么都说了,这下好了,人家踏踏实实在外面躲你,你却在这儿望眼欲穿,耗的就是耐力,熬不住了,你自然就走了,等你前脚刚走出这个门,他们后脚就神气活现,回了家!”

“不能够呀?我大姑也不是那样的人,不就八个大洋嘛?不至于,还有一骨牌,这都不算什么!”

“三小姐,我说你可真够幼稚的,你看看这家里,都有什么?你表妹也老大不小了,恐怕连学都没上吧?也许,八个大洋在你们家确实不算什么,可是在他们家,就不一样啰,要我说,我们还是打道回府!”

“再等等,说不定就来了,我姑说,去去就回!”

“拉倒吧,一个赌徒妻子的话,你也信?你姑软弱善良,就是她这性格害了她,男人就是个败家玩意,她是敢怒不敢言,你也看出来了,她闪烁其词,其实她知道他在哪儿,就是不敢真找,找着了也是拳脚伺候,我们还是不要在这儿浪费功夫吧?这婚姻之殇,痛点中的痛点,没有勇气离婚,就只能耗死!”

“你说得好恐怖呀!”史春铃吐下舌头,心之哀伤,姑姑好倒霉呀,过上饥寒交迫的生活,她的黄兴忠不会如此吧?脸儿腾地红了,烧心。

其实,她从心中知道:史亮的话是对的,只是她从面子上不愿意承认。

“要不你问问你表妹?”

“怎么问得出口?”

“我来问!”

“史亮,不要!”她抱着头。

2

黄兴忠按照约定,在大门外,向北20米的地方,等梁一纹,这是午后,乱糟糟的稀雨几乎下了一天,终于在这个时间段停了,那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轻人,纷纷从家里走出来,天虽然很冷,这丝毫不能影响他们往外跑的热情,外面的世界实在太精彩,依旧红男绿女打扮入时走出来,把戏笑和青春的声点,到处泼洒,沉寂的城市平添了许多生气,满街的烟火气吸引着追赶潮流的年轻人,那边舞场振奋人心的西洋打击乐已经敲响,让人热血沸腾,象热水一样随意泼散的漫妙舞姿,让青春的世界旋转起来,它召唤着感染着年轻人,举手投足是靓丽的青春。

大约十分钟,等走途的走得差不多时,在地上象陀螺旋转着青春舞步的黄兴忠,终于看见梁一纹姗姗来迟。

女孩子象杨树婷婷玉立,乌黑的长发,散如瀑布,绽放的笑容,象桃花盛开,大大丹凤眼,汪着一泓清水,高耸的鼻子,性感柔润双唇,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一双又大又圆的耳朵,厚重如一小张皱褶堆叠的饼,笑容象春花浪漫:“一直等着呢?”

“可不是?梁大小姐,请------!”他弯腰做了个跳舞的邀请动作,“请问:梁大小姐,今天,我们今天去哪家馆子?淮扬菜,还是……?”

“我看还是不要那么讲究了,就我们俩,不用那么铺张浪费了!随便整两个菜就行了,吃不了,再说我就那么点胃!每次都让你塞得满满的!胀得难受,你热情似火,我还不好意思不吃,有钱人的赏赐不要都不行!”

“No,No NO!”他伸出右手食指,象钟摆那样摇晃,“请梁大小姐吃饭,怎么能随便呢?要分菜系,要不吃点川菜?”

“不要,太辣了,又麻又辣,受不了!”

“江南的?”

“太甜,吃不出味来!”

“走!”他把右胳膊折在她腰间。

“干嘛?”梁一纹吓了一跳。

“挎着我的胳膊!”

“不要!”粱惊呼,一脸红云。“你学坏了,你上过白玫瑰歌舞厅?也那样了?”一脸火烧云,“听说朱克俭招个女徒弟,你是不是去了?”

“我没有!我要是去,也是和你一起去,和你一起那样!”

雨水羞羞答答滴着,不是天下的,而是檐滴的。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你可以看看他们!”黄兴忠一努嘴,可不是,在他们身边不就有几对年轻男女,旁若无人地把一只胳膊交叉在对方胳膊上,这是因为旁边有个上海舞师朱克俭,从遥远的大上海,把华尔兹,丁字步这种可以搂着女人旋转的东西,带进了民智未开的西凉,那些衣食无忧的年轻的男男女女,就在这股西洋风熏陶下,先行时髦起来。穷人看他们是鄙夷骂不要脸,富人却跃跃欲试,究竟是世风就下,还是民风初开?好多人被妖魔化了。

朱克俭这个人本身就风流倜傥,身材一流,舞姿一流,每到这个时候,伙计把白玫瑰歌舞厅大门一拉,那激昂、跳跃的歌声就象水库里的水,姿肆奔流,似乎把整个歌舞厅都摇晃起来,流光溢彩的滚灯,就旋转走来,光怪陆离的光斑就摇曳起来,象一池春水摇晃起来,甜甜的、腻腻的,旋转的歌声飘出来,亢奋的男男女女,就从不同地方涌出来,纷纷走到那里,许多男女由远远的看,到走近欣赏,最终放下一切,走近舞池,时间并不很长,他点燃这股腐化堕落之风,就象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由最初的十天一次,到现在每日必修,虽然还有好多人隔岸观火,不代表心不神驰欲往。

“这不好吧?”梁一纹脸儿红到脖子。

“习惯就好,来吧,让我们丢掉那些陈腐破旧的理念吧!活出个自我来!”西边的天上,出现一抹不意觉察的桔子红,淡淡的,一痕一缕,乌青的云层,占据着主流。

低着头,任凭火热的滚烫从脸烧到心上,象条游动的蛇,悄无声息把手臂,伸进那三角形中,象两个环,胆怯地哆嗦地扣在一起,腿脚因难为情而木纳,粱被他拖着而走。

雨终于不下了,闷闷的空气,带着压抑,把人圈进屋里,冷雨带着冷气,在弥漫荡漾,雨去,那种让人哆嗦的萧瑟更甚了,挡不住心的驰骋,钟玉秀还没有回家的意思,在磨磨蹭蹭,时不时抬眼了一下正在批改作业的史凤扬,他看上去,心无旁骛,实则早用余光的触觉,捕捉到这眼神含义,只是他故作矜持,火候得拿捏,这是爆熟的女人,成熟的香气云雾一样弥漫,就象千年陈酿,在岁月典当中,身价倍增,喜欢她的人,都排着队,要争先恐后去挤,看她无尽的青春风采,去抢,作为尤物,不可复制,但所有人都忘而却步,秀色虽可餐,吃不到嘴里,还会硌掉牙,她老子是镇长,她三个哥,有两个在袁世凯的新军中,另一个在土木镇做生意,三街六铺,有一半生意姓钟。史凤扬改完最后一本作业,站起来伸一下赖腰,还动作几下,扬溢的青春,象飞溅的瀑布,象雾一样飘逸,看一眼钟玉秀,是不经意一瞟,就走出去。他的行为泄露内心秘密:他之所以屈居在土木镇,原来弦外有音,张雨烟之所以能够进入他的视野,那是一道篱笆墙,隔着比透更能撩拨人,许多年之后,张雨烟才知道:她不是幸福被爱,而是被革命者无情利用,当然,这一切原于自我轻贱。

“凤扬,一起吧?”钟玉秀追出去。

“脚踏两头船,会掉河里,如果不是浪里鲫,很可能会一命呜呼,当然还要加哀哉!”姚依声戴着宽边眼镜,在看报纸,见所有人都看他,他目不斜视抖抖报纸:“小说,小说,这小说写得好!”这是法海的心理,姚依声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不光比他大六岁,还不识字,长着四寸金莲的小脚,皮肤粗糙,长相平庸,还有小脾气,他是直立向上的树,空有凌云之志,她是缠上他的藤,拽着他,扯着他,就是不让他往上长,没有爱,只有恨和怨,纵然有快刀,却斩不断这蛇缠藤,一生纠结,半生怒怼,就象一块绣像丑陋的绣品,藏着掖着,实在拿不出手。

“老东西不识实务,要当法海,就不怕白娘子水漫金山!”一位老师拿本书,装模做样,“小说更有韵味,只是不能做了狐狸,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

史凤扬谁也不理会,扭头就走。

“哎,哎哎……你是耳朵聋,还是故意装的?我叫你半天你都不理,几个意思?”钟玉秀追到操场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途,我住校,这么多人都看着,你没有听到有人枪里夹鞭?我是孤男,你是寡女,你出自官宦之家,我来自于遥远的乡下:黄花甸子!那是穷山恶水之地,你就不怕穷气象雾霾扑沾到你身上,我史凤扬几斤几两,我掂量得出。”

“你咋不说钟灵玉秀之地?为何如此排斥我?别人不说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嘛?怎么到你这儿就不管用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我境遇有着天壤之别,没有任何结果,又何必演义出无疾而终的故事来?”

“你连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就知道结果呢?奇迹是怎样产生的,你知道吗?”

他们边走边聊,一些老师,从办公室里慢慢跟出来,在门前空地上立住,要看就要看个究竟,要不然七上八下,那多难受,反正空闲的时间,有的是,中国人这好奇心,实在称得上世界之最,有个风吹草动,就能聚集起一堆人在那里品头论足,这叫忙里偷闲,在生活的缝隙中滋生出谣言的幼芽,有的还未长出枝叶,就枯萎夭折,有的则逆风生长,有闲人的阳光雨露,居然从贫脊的地方,长出一棵参天大树,虽然它属于旁枝斜出。

他们只有极目远眺,并没有跟着听风听声,看他们口型和表情,可以臆想。

俩个后面讲什么,虽然这些人听不见,谁也不说什么,心思活得象水,在心河中潺潺流淌,祝福的,摇头的,叹息的,因人而异。

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胆儿够贼。

“懦夫,你知道你自己吗?你是看不上我,还是看不上你自己?”

“当然是我自己了,你家门坎太高,我爬不上去!”

“你以为我有那么轻践吗?我找你讲话,就是以身相许?自作多情!”她快走几步,以为史凤扬要跟上来,她回一下头,史还在原地,并且调转了方向,侧立向墙,墙上是曾经的绿苔绣织,墨斑杂踏,一冬无雨,象山东的煎饼,薄薄一层,自己坠下来,耷拉着,又象一幅淡墨山水图,只要底脚钉还在,上面的钉因锈蚀,而脱落,扯一下,就斜斜撕下一块,“你不觉得这里的环境太压抑了吗?”两排房子,三个年级,每年级三个班,办公室在最后一排,办公室前不远的地方,有棵老筋盘头的榆树,树干没有人高,在分桠上,有四五根铅条,捆扎着一个圆形厚铁,上面有一大,一小两个窟窿,一根铁棍,这是用来敲击上下课铃声用的,节奏是这样的,下课是一下一下敲,有点儿象人走路的节奏,上课是一下之后两下,当----当当----,操场也在院子里,平时是绕着圈跑,春夏季则是做着八节操,学生一个个全是焦黄寡瘦,除了极少人,大多数人穿着打补钉的衣服。”

史凤扬并不理睬钟玉秀如风的絮语,而是低垂着头,走出学校大门,一个人沿着水渍渍、麻麻砾砾的石子路,步子松散走着,他知道钟玉秀跟在身后,那锥子一样尖尖的高跟鞋,象根粗粗的钉子,击打在路面,是那种击打与猛擦的声音,“橐-----橐橐-----”幸亏是鞋,要是人,皮子早擦没了,肉都擦烂了,街上毫无生气,店铺都开着,店主眼巴巴瞅着街上散乱的行人,软软的炊烟,混合着难闻的草木灰味,在弥漫着,油香肉香饭香也夹杂其间,偶尔有一丝一缕的未燃尽的草,从高高的烟囱内被烟汽抛出来,落在人的头上,衣服上,那轻盈,如同蝴蝶,不经意间沾在人身上。

街边临时支起的混沌摊,从那布棚中,飘出香油的味道,象无形的钩子,吸一下鼻子,葱花生姜甚至还有八角的味道,把饥饿的馋虫从胸腔拉上来,腿就软软的,走不动,走过路过,你休想错过,满满一碗端在桌上,麻油下是鲜嫩的芫荽,冬日搁在碗里的绿,即使是三个手指捏起的一小撮,也是那样养眼,再来一小撮干干的小虾米,一把弯弯的勺子,即使不用搅动拌匀,你也会贪婪舀上一小勺,去喂五脏六腑中,争先恐后,往上爬的馋虫,混沌并不多,连同汤水,连同味,吃着舒服,再要一块朝牌饼,这就是他晚餐全部,对这个他没有任何抵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