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梅
所谓的“战争与和平”系列作品,静云再清楚不过,那些充其量不过是几团白色卫生纸,再加上一些电线丝,缠绕在衣服上,最后喷上喷墨的一件旧衣服罢了。对外宣传的时候说是现代艺术杰作,实际上是一文不值的玩意儿——不管是造型、创意,还是视觉冲击力,又或是作品的构架意向,实在都算不上任何佳作。
从前在瑞士的时候,静云也时常参加一些艺术展。作品到底好不好,看得多了她自然也是有分辨力的。如果道川不是因为是国画大师林廷宗的孙子,就凭他的所谓的艺术细胞和能力,在艺术圈根本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往常静云本也知道,道川所谓的作品在国内外参展,又或者拍卖行小卖一副作品,多半都是人家承了爷爷的面子,借着道川的口子去攀缘老爷子罢了。有些人一掷千金也不能说是因为人家傻,非要求些不值当的玩意回去受罪。他们纯粹就是为了跟老爷子建立一个基本的联系,搭个顺水人脉,承个人情罢了。桩桩件件都是买卖交易,每分钱花出去都是值当且有缘由的。
一向爱惜羽毛的爷爷,平日里在外头也算是很重口碑的一个人,至少他一向注重在人前要保持“德艺双馨”的人设。可是他却偏偏在道川身上进行了某种隐晦的妥协,甚至是时刻处于个人信誉被考验的边缘也在所不惜。在艺术圈这个大染缸混迹多年,老爷子虽然是画国画出身的,但对于西洋画和西洋艺术也有所涉猎,道川这孩子到底什么水平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可是就是架不住道川是林家唯一的男孙,他就算耗尽毕生心力,砸钱硬生生地去捧、去求人,他也想给道川的艺术路上添上一把柴火,送他青云直上的。这是一种他对道川过于呵护的执念和畸形的自我感动式的付出,只要东西都进了道川兜里,那么他便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了。
而此番让静云拿钱买作品的操作,多半也是为了帮道川炒作名气,抬高市场价格的。懂行的人都知道,艺术作品的拍卖价格并不等于真正的艺术价值。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左手进,右手出的倒钱手段。而有些有钱人为了使自己手里的钱持续增值,也热衷于投资在艺术领域。新闻里常有说某某富豪,看中新人艺术家作品,一掷千金。热度一旦上来,那铺天盖地的炒作、新闻采访简直挡都挡不住。久而久之,这位所谓的新人艺术家作品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作品也便变得千金难求。而那些在艺术家式微之时就入手投资的富豪,手里的艺术品也跟着升了值,自然也是不亦乐乎,本质上这也是一种双赢的市场行为。
像道川这样的情况,只要有了爷爷注入的这一笔重金交易行为,那么那些所谓在艺术圈寻找新人投资的热钱都会关注起来。接下来他们只要等着人蜂拥而至,一切跟着各有所图的人群水涨船高便可。更何况道川有爷爷这么一个大靠山在,就算只说是林廷宗之孙的作品,那也是大有噱头可以炒作的。作品的市场价值在作品本身以外,可炒作的噱头也是一种潜在的增值点。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老爷子想帮道川抬高身价,而他又不想让其他人知晓,他林廷宗的孙子也没什么惊世之才,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去达到目的。林家这么多人,里里外外他思忖了无数遍,最后只觉得家里唯一念过博士的静云反而成了最合适的委托之人。静云到底是念过书的人,在许多事情上是比其他人要有些底线的。或者换句话说,读书人心气高,有些事情人家做得出来,她不一定会做。要低调秘密地把事情办漂亮了,还真就没有比静云更合适的人选了。即便他从来都没从心里喜欢过这个孙女,也从来不想正眼看她一眼。可是有事儿要她办的时候,还是得开这个口呀。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这时候要去买道川的画?”爷爷开口问道。
“艺术圈的东西我是真沾不着边,您问我也是白搭。”静云含蓄笑了笑,将爷爷的试探给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静云望着爷爷,看着他眼珠子好像两团风中的火苗,飘忽不定又颤抖着,好似随时都会被大风给刮灭了一般。但是那两团火苗里又带着某种隐隐的尖锐的东西,即便是火苗灭了仿佛也能随时冲出来去刺透人心。他都病成这样了,还试图从意志上对她施以威慑,人真是不到最后死的那一刻,都是本性难移的。
上次她去找爷爷借钱时候也是这样,爷爷也是这样有意无意地显示出对人的服从性的测试的。或者说爷爷本身就是一个习惯了掌控全局的人,一切不过是下意识的习惯罢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爷爷这种眼神看得静云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不安。一个在病榻上行将就木的人,仍旧对人有强烈的控制欲望,这样的人实在是可怕。此时此刻,静云俨然生出了立马离开病房的冲动。
老爷子将喉咙里的痰咽了下去,窸窸窣窣的呼气仿佛都开始活跃起来。他话头一转,又行起了胡萝卜加大棒的手段,转口又安抚起了静云。他又假模假式问起静云上次借钱给婉瑜上英文补习班的事情如何了?说是承诺过些时日身子好些了,会再给婉瑜再包几个大红包。静云自是不会再开口第二次,只是沮丧地回说补习班的老板连夜卷款跑路了,也便把这事给应付过去了。
好不容易把场面撑过去了,手里拿着银行卡出了病房,静云觉得有些烫手。过去她也曾经真心实意地试着向爷爷袒露过自己的担忧、困境,还有困惑,但是最后收获的不过是爷爷有意无意的鄙睨,又或是那套重男轻女论调的老调重弹和鄙视罢了。只要是在爷爷面前,是个正常人都会害怕说错话。可明明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啊,为什么一家人坐在一块却也感受不到太多深刻的爱意呢?一切不过一场人生大戏,大家都是走过场的,她只是无从选择,必须要在这里配合着大家的表演而已。只是要扮演好一个路人甲,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住院部楼下僻静无人的角落里,有一些盛开的春梅。它们都是如此低调、安静地存在在这个角落里无人问津。而春梅的对面是一些炫目的迎春花,它们用浓烈的明艳黄色昭示着自己的存在,那么高调、耀眼,不知什么是谦卑,整个不夺人眼眶就不罢休的姿态。这一切真是像极了静云现下所要面对的矛盾环境。
不时有周围中学的女孩子经过,都穿着各色针织衫,有些还戴着薄薄的丝巾,随着风儿飘散着。那种独属于少女的娇俏、可爱,连带着她们的笑声渲染到了静云。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看着这些可爱的学生的背影,想起自己曾经的学生时光也曾如此明媚和萌动。如果她回国以后找到了工作,每天也是在大学校园里教书、备课、做研究,那么一切或许早已经奔向了光明,而不是如今这样压抑又晦暗。一想到这些,静云便觉得心中一凛,心下那种不甘又隐隐蹦了出来。难道她就真的要这样了此余生,带着女儿憋屈地走完剩下的路么?
迎着初春的阳光,静云一个人在医院后门出来的小道上站了很久。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丢掉了。仿佛驻足是为了思考她究竟丢了什么,又需要在哪里把这样东西给找回来。阳光明明是暖融融的,可是落在静云脸上却有种滑稽又肃穆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