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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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孤魂

话说到这儿,静云便适时打住了,她需要静待老同学的反应来决定下一步应该说什么。偏生吴俊毅如今已经是职场老油条了,像静云这样问事的人他是见得多了。却见他不过放下筷子,端起茶水来也跟着抿了一口茶水。那汁液在喉咙里漱了下口,而后喉咙滚动着吞进了肚子里。他的身体略略向椅背靠着,双手交叠在腹部,似笑非笑没急着应声。

静云这会已经明白,吴俊逸面上看着心直口快,实际上早已不是等闲之辈。她微微笑了笑,又接着往下问报案以后拿回原始资金的希望有多大?只说自己亲戚有一笔养老钱也投在了汉林公司里头,要是将来拿不回来,那亲戚怕是得哭死。吴俊毅突然坐直了身,眉毛颤了颤,只说相关案件还在审理当中,具体进展如何到时候会有官方通报,让静云亲戚耐心等着便是。

早餐店里头的光线有些晦暗,加上吴俊毅是背光坐的,静云一时间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是她有一种女人的直觉,这件事情恐怕十分棘手,也不是对方一两句话能说得清得了。对于老同学的敷衍,静云也不着急恼火,只是稍微拉了拉衣服上的褶皱,双手交叠在桌上,静静望着他。

此时此刻,吴俊毅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下屁股。他心下想着,同学群里都在传闻静云现在日子混得很差,他倒是想要亲自验证下她现在究竟如何了。说起来从前上学的时候他也曾倾心静云,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当初听到静云结婚的消息的时候,他多少是有些错愕和嫉妒的。

今天他答应出来这件事,就连他自己都很难说清楚,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一种心态来的。倘若说今天看到静云日子的确过得不好,或许他还可以说上一两句“所托非人”,以期衬托他现在生活的稳定和成功,好让静云心里心生后悔。只是他没想到,看着静云的样子依旧还是跟以前差不多,说话做事总是慢条斯理,不徐不疾的,里头都是一肚子清水,丝毫都没有慌乱的样子。这样一想,他多少有些相形见绌的惭愧来。

“如果有什么新消息,老同学你可得告诉我一声呀。“静云率先拿了拎包先起了身,作势要走的样子。她不是愚钝的人,知道今天说到这个份上就已经差不多了。如果继续再闲扯下去,耽误人家上班不说,恐怕接下来就该是说不清的闲言碎语了。就算是普通朋友之间,行事也是有分寸的。静云觉得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坚持住了这道底线的。

吴俊毅怅怅地将手机塞进袋子里,而后紧走两步送静云出去。他心下多少有些懊悔方才略带些傲慢的态度,甚至有些责怪自己在老同学面前表现得不够热忱。有些话涌到喉咙口,他却是多少有些说不出来了。亲戚……这年头还能有什么亲戚能让人拉下脸来找老同学问情况的?他的职业敏锐度下意识预判,这里面恐怕多的是不为人道的内情了。

“放心,会通知你的。“他朝着静云点了个头,终究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话。成年人之间就是这样的了,不管刚才是否发生过龃龉的事情,也不管相互之间心里头是不是还有未解的疑问。只要到了挥手道别的时候,就该一切归零了。两人心照不宣地往相反方向走着,旋即消失在人流当中。

浙一医院住院部旁的花草和树木,不顾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和苦痛,就那样在春日雨水和阳光下生机勃勃地肆意生长着。这会也正是梧桐树飘絮最厉害的时候,虽然医院里头没栽种,但是外头马路上成排的法国梧桐又到了发力的时候。乱花渐欲迷人眼,一簇簇、一团团的飞絮,毛茸茸的,让本就有鼻炎困扰的静云更是泪水连连,喷嚏不断。进到住院部电梯的时候,静云慌忙张了大口,好不容易才喘出一口大气来。

静云轻手轻脚打开病房大门的时候,爷爷林廷宗正坐在窗户边上,望着窗外的景致发着呆。只要是醒着的时候,他的目光永远都是自上而下的俯视角度,即便是体力不支在住院的时候,他仍旧保留着这样的习惯。爷爷的眼睛是半阖着的,嘴角有些不对称地翘起,这使得颧骨上的肌肉显得一高一低。远远地这么望过去,仿佛他在肆意嘲笑和鄙夷着如今发生的一切事情,这世间的人和事在他的眼里就是个笑话。

对于林廷宗来说,相较于他从前的老同事和老朋友百无聊赖的生活,显然他是要格调高了许多。其他的人退休了,至多就是拎着钓鱼竿跑鱼塘去钓鱼,去农家乐吃个便宜饭菜喝个茶;有点文艺追求的拉个二胡,哼一段越剧,跟人组团跳个广场舞;要么就是拿了份报纸,一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姿态在公园里坐上一天。

可是对于这些,林廷宗是一概不感兴趣的,作为国画大师高高在上许多年,这些非专业的活动丝毫都不能激起他参与的兴趣来。这些人大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也很少出现在公众舞台上,即便灵魂深处时不时会不甘寂寞地冒出一些想法和行动来,那做的也多半难登大雅之堂。他是有格调和追求的,仍旧想要活在镁光灯下,喜欢被千万人追逐和追捧着。

只是他没有想到人上了年纪以后,这身体上的许多事情都已经不是个人意志可以控制得了的了。活了一辈子光鲜体面的人,如今竟然还要面临是否要安宁养护的选择,这多少让他有点如坐针毡。他还没有病到不能思考和动弹,他心里头自是门儿清——他的事业、他的名望,还有他与社会上各种明里暗里的瓜葛联系,如今都面临着一种抉择。

如果去了安宁养护,那么他所有的东西都会被连根拔起,连带着最后那点泥巴都不给他留下的。几乎就是把所有目所能及的边边角角都给彻底斩草除根了,也便再也没有人需要他,仰望他。这种痛苦是林廷宗最不能道出口的,即便身体上的病痛已经折磨得他里外都是伤痕了,可是他仍旧不愿意被人看到这一面。继续化疗他也就是把时间再痛苦地拖上个一年半载,安宁养护也不能让他继续站在镁光灯下,前进或者后退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他寥落地望着飞过的麻雀,忽然觉得此刻有了种成了孤魂野鬼的感觉,上不去也下不来,简直无所适从。

而另一厢,静云站在门口望着爷爷却是迟疑了,如果她现在走过去会不会打搅爷爷静思?又或者他会大发雷霆,并不欢迎她的到来?还是说他会给予一个怜悯又嘲讽的笑,仿佛在对待一个乞讨的人一般?静云并不认为自己此刻是在胡思乱想,只要是爷爷在的时候,他总是会做出一些让她难受的举动,或者说一些让人辗转难眠的话来。他从来都不会考虑这些是否会伤害到静云,他只需要孙女配合自己,服从命令,执行任务,这就是他在林家立下的规矩。

小时候静云也曾经怀疑过,即便是真的重男轻女,爷爷对于堂姐的态度总归是比她要好上几分的。明明她是家里头念书最好,最争气的那个人,可是为什么她就是得不到爷爷的关爱呢?又或者是爷爷对于她的父亲林诚初的一种习惯性无视,自然而然地波及到了她的身上?这个世界上不是任何的结都有方法可解的,有时候扎得紧了,那也会是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结。

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也曾劝慰过静云,别恨林家家里任何人,大家都是爱她的。那个时候静云差点放声大笑出来,这简直是不知所谓的荒谬逻辑。如果林家人都爱她,又怎么会在她取得成绩的时候耷拉着脸,一副见不得人好的样子?又怎么会奚落、挖苦,在行动上排斥着她?这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家人之爱么?这件事情在静云自己有了女儿以后愈发的清晰,爱是给予,是包容,更是暖阳,它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但绝对不会是伤害。

可是念过再多的书,静云对此也无可奈何。家人就是家人,那是一出生就注定了的关系,她甚至没有办法去做选择。更为荒诞的是,也正是因为家人这种排斥,似乎她生活中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反过来变成了她需要对家人担负起的一种责任——念书、考试、工作、结婚、孩子,所有的经历她都铆足了劲想去做到最好,很难说潜意识里是不是就是为了得到家里人的认可和一个满意的眼神。可是家人最终都并没有对她感到满意,从她回国的那一天开始,她又重新掉回到了泥沼里,左右不能动弹,看起来似乎已经无法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