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心香:叶嘉莹诗词论稿(文化中国:横山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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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莲花及佛法的因缘

我确实是一个诗词爱好者,我今天能够到这里来跟大家以诗词结缘真是有幸。我今天选择的讲题,不是我在学校、在外面所讲的古人的诗词,我所要讲的题目是我个人的体验,是我与莲花及佛法的“因缘”。

我今年已经88岁半,从20岁开始教书,教了68年了。不管是不是从宗教的角度来看,总而言之,我越活越老。我积88岁半之经验,越来越相信人世之间确实有一种因缘,有一种机缘。而我个人,以我个人的体会,我的回忆,我以为我与莲花及佛法是有一点因缘的。我今天也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来向诸位有学养特别是有佛学修养的人来学习,来请教。

言归正传,现在我来讲“我与莲花及佛法的因缘”。这个因缘,直因就非常早,早到什么时候呢?早到我出生的时候。我是中国的历法甲子年1924年夏天六月出生的。我的父母说,按照中国的习俗,每个月有一种花代表这个月份,代表六月的花是荷花,所以我的小名就叫小荷,荷花就是莲花。《尔雅》里说,荷就是菡萏,也叫芙蕖,也叫莲花。我生在荷月,所以小名就叫作荷花。

因为有这样一个出生的因缘,我就养成了一种意识,对荷花、莲花特别有感情,特别关心。小的时候,我生在一个非常古老的旧家庭,我姓叶,这个叶当然是一个普通的姓。可是我之姓叶,本来不是叶,我原来是蒙古裔,我的姓氏是叶赫纳兰。这个说起来话长。清朝初年的一个词人,即饮水词人纳兰成德是我们的同族,也是叶赫纳兰。纳兰算是世族,所以说是纳兰成德。叶赫呢?当时随纳兰号称为纳兰的这些族户,他们又分成四个族户,而每一个族户前面所加上的以示区别的称号,都是附近的一条河的名字。我们这一族的纳兰,附近有一条河,就是叶赫河,所以在叶赫河这个地方的纳兰就叫作叶赫纳兰。

我生在这样一个有着非常古老文化传统的家庭,从小是关起门来长大的,没有像一般小朋友那样上幼儿园、小学,都没有,我就是待在家里读书。我读的第一本启蒙的书,就是《论语》。在我小时候,中国的教育方法是不管你懂不懂,你只管背就行。“子曰:学而时习之……”背完了,老师会大概说一下意思,但也不详细地说。当时一句话给我很大的震动,“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幼小的朦胧的意识之中,这句话就给我一个撞击。我想,如果你早晨懂得了道,晚上死了就没有遗憾了,那“道”是什么东西呢?我当时很幼小,也不敢多问问题,只是把这句话背下来了。除了念“四书”以外,家里同时还教我背诵诗词。那个时候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也没有一同游玩的同伴,而且因为我的长辈比如我伯父、我父亲,甚至于我伯母、我母亲,都喜欢吟诵,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把诗词当作唱歌谣一样来读诵。我们有很大一个院子,一般而言,我伯父跟我父亲等男士就在院子里大声地吟唱,走来走去。我伯母跟我母亲这样的女士们,就拿一本唐诗小声地读诵。我从小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长大,诗歌就好像我的儿歌一样,这样我就有了很多读诵关于荷花、莲花的诗词的闲趣。

我读到过一首李商隐的诗,它的题目是《送臻师》。臻师是一个和尚,一个修行的禅师。《送臻师二首》之一:

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

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

大家好像也注意到,我刚才是在读诵诗歌,我不是吟唱,不是吟,是读。我读诵的时候有一些字读法跟大家常读的不一样。因为诗词是有格律、有平仄的,声音的美感是诗歌美感生命的一个重要的部分。我生在北京,不会读正确的入声字,可是从小家里人就教给我,凡是入声的字,都要把它读成短促的仄声、去声,所以我读“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时,就知道“佛”字是一个入声字,要按照入声字读。

李商隐这首诗与佛经密切相关。我想湛如法师一定知道,有一部佛经有这样的记述:佛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可以开出一朵莲花,甚至于每一朵莲花之中都还有一尊小小的佛像,这是一种佛教故事的传说。李商隐送法师,他说我们是“苦海迷途去未因”。佛教讲过去未来,有过去的前世,有以后的来生。现在是我们的现世,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哪个人能给我们一个正确的回答?我们都陷在人世的苦海之中,有这么多罪恶,有这么多痛苦,有这么多战争,有这么多不圆满、不美好的事情,我们都失落了自己,我们迷途,我们对于我们过去未来的因缘一点都不知道,不知道我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这就是“苦海迷途去未因”。佛从西方到东方来说法,佛法由西至东传过来,曾经经过了多少微尘的大千人生,有过多少的劫变,“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为什么经过了这么多劫难,经过了这么多的转化,我们还都执迷在苦海之中?为什么我们还都没有觉悟呢?所以他说“何当”,“何当”就是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们才真能够看到,如同佛经上所说的“百亿莲花”?佛,如来佛,他的毛孔,每一个毛孔,这百亿的毛孔,每一个毛孔都现出一朵莲花,这就是“百亿莲花”。如果有一天我们能看到佛的“百亿莲花”,每一朵莲花上都将有一尊佛身,那世界真是得到了大的拯救。这就是“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

这都是我小时候的事。因为我出生在荷月,小名叫作小荷,所以我就注意到这些相关的东西。我读了李商隐的这首诗,自己也写了一首小诗。我那时候还很小,大概只是上高小的年纪吧。

咏荷

1939年夏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荷花总是从水里生长出来的,不是长在陆地之中,所以“植本出蓬瀛”。荷花是从水里面生长的,而且“淤泥不染清”。荷花非常奇妙的一点,不管是荷花还是荷叶,它是不沾染的,甚至于露水珠、雨点,滴在荷叶上都滚成一个圆珠,而不染在上面,不沾在上面,只要风一吹荷叶一摇晃,水一下子就滚落了,所以莲花是很特别的。为什么它不沾染?有科学告诉我们说,这是因为莲花跟莲叶上面有一层纳米级的物质。我也不懂科学,总而言之,这个现象就是它不沾染,所以我说荷花是“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我当时还很小,也没有学过佛法,而且我们家里的旧传统是不要去相信任何外面的宗教。三姑六婆、佛教的僧尼,我们家里都不接纳,我们家里唯一接纳的就是孔子,我们所相信的就是孔教。所以我从很小开始读第一本书《论语》的那一天起,家里就做了一个木头的牌位,上面用红纸、毛笔写上“至圣先师孔子之位”,我就拜了孔子。所以那个时候我说“如来原是幻”,因为我家里告诉我,不要相信佛教,孔子不说这种现世以外的不可知的东西,“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孔子的教训。有人问孔子死生,问孔子鬼神,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你未能知人,焉能知鬼啊?因为我们家里不相信,所以我在小的时候说:“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我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因为我出生在1924年。如果大家有历史的观念就知道,那个时候,我们中国虽然是经过北伐完成了革命,却是袁世凯做了总统。接着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然后各省军阀割据,那是我们中国非常战乱的一个时代,我就是出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的。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卢沟桥事变,北京沦陷……我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长大的。我说“如来原是幻”,因为我看到的都是战乱流离,都是死伤,都是痛苦。而且在抗战的时候,我父亲随着政府到了后方,八年没有音信,我的母亲在全面抗战第四年最艰苦的阶段死去了。我当时不过十几岁,最大的姐姐要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在艰难困苦的沦陷区生活。所以我说“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那是我真实的感受,真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