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话:一本听来、看来、抄来、揉捏出来的书
如果你是北京人,在你小时候的记忆里,有面人儿吗?
面人儿是什么?用面捏的小人偶。“小人偶?我只知道手办和公仔[1]”,那你是90往后的人。“孙悟空、猪八戒吧?一个个用竹签子插着”,70后、80后可能会这么说,改革开放后每年春节在地坛办的庙会上有。棍儿上插的那种都是大面人儿,知道面人儿分山东大面人儿和北京面人儿等很多种吗?见过用面团捏的成套的戏出儿[2]吗?还有用面捏的旧京三百六十行,打糖锣的[3]、剃头的、锔碗的[4]、卖茶汤的……这些,对于50后、60后可能都有些陌生,即便有人见过,那也定不是一代人共通的记忆。可对于20世纪40年代以前出生的老北京人来说,面人儿,用面捏出的旧京街头小景可能勾起的就是他们心底饱含情意的过往。
面人儿已不是北京人童年的回忆
1900年出生的冰心曾在1957年11月21日去采访北京面人郎——郎绍安。看到那些小面人儿,冰心先生说:“我所最爱的,还是一小组一小组的旧北京街头小景,什么卖糖葫芦的——一个戴灰呢帽子穿黑色长袍的人,左臂挎着一个小篮子,上面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冰糖葫芦;剃头的——一个披着白布的人低头坐在红板凳上,旁边放着架子和铜盆;卖茶汤的;卖沙锅的;吹糖人的;无不惟妙惟肖!其中最使我动心的,是一件‘打糖锣的’,是我童年最喜欢最熟悉的东西,我想也是面人郎自己最深刻的童年回忆吧,因为这一件做得特别精巧细致:一副带篷儿的挑子,上面挂着几只大拇指头大小的风筝;旁边挂着几只黄豆大小的花脸面具,几只绿豆大小的空钟;里面格子上摆着一行一行的半个米粒大小的小白鸭子,框盒里放着小米大小的糖球……凡是小孩子所想望的玩的吃的,真是应有尽有了!我真是不知他是怎么捏的,会捏得这么小,这么可爱!这都是面人郎小时候最熟悉的北京街头巷尾的一切,也是我自己童年所熟悉的一切,当我重新看见这些形象的时候,心头涌起的却是甜柔与辛酸杂揉的味道……”[5]
这是冰心《“面人郎”访问记》里的一段话,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的冰心文集《小桔灯》。文章曾被收进中学课本,1980年代的中学生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都学过,但当年读课文时,我不记得自己体会过年近花甲的冰心先生遇到小面人儿时那种“甜柔与辛酸杂揉的味道”。2019年,在郎家,我亲眼见到那些用面团捏成的文章中描绘的街头小景,我看到了手艺的精湛,却仍没感到“甜柔与辛酸”,只隐约觉得那里面一定有故事,一些从来不在我们这代人记忆当中的、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的故事。
揉捏进面人的一段光阴
2011年秋天,我第一次走进郎家,和郎志丽老师学习捏面人儿,断断续续一两年,又放下了。2019年元旦刚过,我又来到郎家,打开笔记本,摆好录音笔,决定开始认真听听关于怹、怹父亲和面人儿的故事……郎老师话不多,这么多年,听老太太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着急,慢慢来”。屋子里不时响起蝈蝈的叫声,那是老北京才养的秋虫……想起最近读到的一句话“入门并不难,难耐的是光阴”。
这句话出自《知日》杂志“不朽的匠人”那期,采访盐野米松,盐野历经40年记录过2000多位日本手艺人。“每一位成为匠人的手工艺人最初都是为了养家糊口,他们中的很多人的学历或许只有小学或初中毕业,然后就跟着师傅开始学习手艺。入门并不难,难耐的是光阴。没有习艺之人会去博览群书,因为技艺靠的是经年累月的磨砺。”[6]这也是郎氏父女从艺经历的高度概括,可见,手艺人中外相通。
盐野说“技艺的成熟要花费很长时间”,面人郎的技艺到今天已有百年,时间增长了技艺,同时也沉淀了记忆,日复一日,技艺磨砺出作品,作品也是一段被固化的记忆。郎氏面人儿里,揉捏进了一段特有光阴,所以冰心们看了会五味杂陈,而我们却体会不到。2008年,北京面人郎,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需要留下的、传承的是捏面人儿的技艺,更是早已被捏进面人儿里的记忆。
记忆是多么的不同
讲老北京的面人儿,其实就是在解锁被封存的一段光阴。但同一段光阴,记忆又因人不同。写《侠隐》的张北海说1930年代(北伐之后、抗战之前)的北平是金粉十年,但同时也说老舍笔下的祥子若没死,必不会同意这种说法。[7]他们住的是同一个北平吗?不是同一个北平吗?张恨水说“人生一世,总有一个比较好些的日子,这个日子就叫作‘黄金时代’”,那面人郎的黄金时代是什么?写过面人郎的冰心又会怎么看?
经过时间,记忆会自动筛选甚至重组,会出现偏差,而且同样的情境对于不同的人,当时的感受可能本就不同。曾经久居北京的作家老向和林语堂都曾把北平比成一棵千年的老树,把百多万市民比成一个个的蚀木虫儿。虫儿生活在树荫下面、树叶上面、树枝里面,即使树被掏空了,但每个小虫儿尝到的也只是机会所赋予它的某一枝干上的某一小点,至于树有多高,根有多深,脉络枝丫怎么伸展的,其他叶子上又有哪些虫儿,那就不是某一个小虫儿所能了解的了。[8]
虫儿和虫儿间自然会有交错。小时候的冰心接过一个小玩意儿,递出一个大子儿,与街头手艺人发生交汇的那一刻,对冰心来讲“回忆是甜柔的”,当然,甜中又“杂揉”着辛酸,她记得递给她小玩意儿的那些人:“卖糖葫芦的,打糖锣的……都是我们极其熟识的朋友——他们除了从我们手里接过‘一大子儿’或‘一小子儿’的时候,偶然会微微地一笑,而眉宇之间却是何等地悲凉忧抑呵!”但这仍然是冰心眼中的他们,那些手艺人,他们自己呢?一接一递间,他们记下的是什么?
一本听来、看来、抄来、揉捏出来的书
手艺人不太擅长讲故事,全在手艺里了,郎家过去的事儿被记着的并不多。面人郎第一代创始人郎绍安,1992年去世,关于以往,只留下三篇口述文字,一篇写于1979年的《面人郎自传》[9],未发表;一篇《我的面塑艺术生涯》[10]发表在1983年《文史资料选编》上;一篇《我的一生》[11]写于1992年,都是郎绍安口述,别人执笔,内容大致相同。第二代传人郎志丽,郎绍安女儿,4岁随父走街串巷,15岁正式学艺,如今78岁。老太太质朴,2018年秋天刚经历一次中风,努着精神聚起随时都有可能消散的记忆,一字一句讲述面人郎的过往:“我能想起多少说多少,不为别的,就是想这些东西别埋没在我这儿。” 可过去的东西想要再往回找,实在是件艰难的事儿。
对中国绝大多数家庭而言,过往只是模糊的印象,偶尔清晰的只言片语。郎家也是。西四牌楼一定见过一个常在下面摆面人儿摊儿的小伙子,阜成门城楼肯定知道那个大清早出城捡菜叶子的小姑娘,可牌楼与城门楼子60多年前就拆了。有些东西,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所以,今天要讲面人郎这100年,只能听来、看来、抄来。
听,郎家的口述;看,看手艺的一招一式,看留下的那些面人儿;抄,从前关于面人郎的文字材料,与面人郎同时代人笔下的相关人事情景。一二十岁的郎绍安,每天早上下街[12],背着面人儿箱子走在阜成门内大街上,会和祥子们擦肩而过吗?老舍说这条街是北平最美,一街看尽七百年,这美里也包括一个捏面人儿的手艺人吧。到了晚上,这个手艺人往家走,必会经过两株枣树,那是鲁迅在《秋夜》里写过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过了枣树,向西走几百步,再向北一拐,就到了横四条,在这儿,郎家住了30年……
从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到工艺美术研究所的民间艺术家,郎氏面人儿捏的是戏,是民间传说,是老北京街头的人和事。郎家百年起落与老北京的市井风情、城市变迁紧紧相连,这其中很多事情的准确细节已无法还原,但郎家的面人儿、郎家的记忆,与冰心、老舍们的笔端或并行或交错,应该可以揉捏出些对郎家、对面人儿、对手艺人、对老北京的印象。无论是手艺人还是作家、艺术家,都是曾经的老北京这棵大树上的虫儿,树供养着虫儿,虫儿也改变着树。让大树上多一个小虫儿说说话,认真记下来,不求清晰,但求贴切,可以回放出一点点被揉捏进面人儿的旧光阴。
注释
[1]手办是树脂材料的人形模型,可以拼装上色,也可以指人形成品,多为日本动漫中人物形象。公仔就是卡通玩偶。
[2]戏出儿,根据戏曲中某个场面而制作的戏曲人物形象,年画、泥人儿、面人儿等都有戏出儿的题材。
[3]打糖锣的,旧时北京街头卖小玩意儿的小商贩。
[4]锔碗,就是用铜或铁制的两头有钩的锔子修复有裂缝的瓷碗等陶瓷器。
[5]冰心:《小桔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75页。
[6]沐卉:《盐野米松:留住手艺》,载茶乌龙主编:《知日·不朽的匠人》,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
[7]参考自张北海:《侠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侠隐》作者张北海答客问。
[8]关于树与虫儿的比喻综合自两篇文章:老向(王向辰)的《难认识的北平》1936年,林语堂的《迷人的北平》1941年。见姜德明编《北京乎》(上、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
[9]郎绍安口述:《面人郎自传》,1979年,金静文整理,手写在稿纸上,约12000字。
[10]郎绍安口述,郎志丽、冯国定、张子和执笔:《我的面塑艺术生涯》,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编》第十六辑,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第234—246页。
[11]郎绍安口述:《我的一生》,写于1992年5月郎绍安去世前,约5000字,因当时未署名,记录者姓名待考。
[12]下街,旧时小商贩走街串巷做小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