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与手艺:我的外科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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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胸外科

在成为一个胸外科医生之前,首先要成为一个医生。当医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如今很多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医生。这背后的原因有很多,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怕生病,怕自己生病,怕家人生病。一个家庭一旦出了个医生,至少在日常保健方面会积累很多心得,不仅可以防病,还可以带来很多便利。

如今大家都在说看病难,说这样的话时总喜欢与以前的情况相比,似乎过去看病就不难似的。现在看病难,我是知道的,因为我是医生;而过去其实也很难,因为那时我也经常生病,我知道看病的不易。小时候我身体不好,我的童年记忆多半是关于看病的经历,吃药、打针、输液、住院,一样都不少。所以我的童年一点都不好玩,不像别人,除了梦想还有阳光。我只有梦想,最大的梦想就是不再打针吃药。

每次生病,都是奶奶或者母亲带我去看医生。我年纪虽小,却知道看病的艰辛。那时候也要排队,一进医院的大门就开始排,挂号、检查、缴费、取药,每一个窗口都要排。排队的人很多,很拥挤。除了排队还有其他的艰辛。等床位,等治疗,等见医生,每一个环节都要端着笑脸,唯恐惹了医生不高兴。生病本身是很痛苦的事,但看病更是不舒服的经历。我怕进医院,讨厌那里的一切。我母亲也很怕且讨厌进医院,但她老人家很早就有一个心愿,想让我当医生。

小时候我对医生这个职业真没有好感。如果说当时还有别的梦想,肯定不是当医生。到了高考前夕,我的梦想逐渐清晰,想当一名工程师。想当工程师的梦想来自一次高二暑假回学校,遇到几个已经毕业的校友回学校为他们所在的大学做宣传。他们胸前别着校徽,上面写着“华东工学院”,宣传资料上说那里是“工程师的摇篮”。看着他们的模样,我的心一下子就被俘获了。我其实连工程师是做什么的都不懂,只因为这个宣传,也许是因为别着校徽的师兄们实在太帅气了吧,让我羡慕得心里直痒痒,于是我的梦想一瞬间便插上了翅膀,想象着我能成为他们学校的一员,暑假也回来母校做一回宣传,感觉那一定十分幸福。

青春期的人都有梦想,我的梦想生动且简单。于是我几乎无法抗拒工学院的诱惑,“廉价”地被征服了。后来我常想,如果那天去学校做宣传的是其他任何一个学校,对渴望上大学的我来说都是绝对的诱惑,我可能因此从事其他职业。不过命该如此,那天没有别的学校。这个学校拥有了我这个“铁粉”。第二年高考报志愿,我的第一志愿便是“华东工学院”。

这一年,我母亲又提及让我当医生的事,我坚决不从。而高考结束后,我那不争气的身子再一次病倒,而且是一场大病,高烧几天不退,肉体痛苦,心里更不舒服。高考分数尚未公布,我每天焦躁不安。考试结束时我本来对成绩是很有信心的,但发烧把我烧糊涂了,我开始担心,极不自信,我怕考不上大学,担心连中专都考不上,怕家人失望。各种担心与顾虑折磨着我,到后来我不得不向梦想妥协。等到填报完正常的志愿后,为了多一些被录取的机会,我又极不情愿地报了提前招生的学校,是医科大学。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满足我母亲的心愿,另一方面也是想多一道录取保险,万一华东工学院去不了也好有个退路。我当时的想法很现实,假如当不了工程师,当个医生也挺好。我安慰着自己,心中充满迷茫,不知道我这个病恹恹的体质将来能适应哪个行业。高考成绩出来了,没有让我失望,高出重点大学线50分,这分数让我有了很多选择学校的机会,但志愿已经填报完毕,且还报了提前招收的学校。我知道提前招录的学校是不会让我进入第一志愿的华东工学院的。我情绪开始低落,很不开心。医科大学的通知书很快寄来。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全家人都高兴,唯有我心情沉重。我的梦想彻底破灭。工程师从此成了我这一生都遥不可及的梦,还有我魂牵梦绕了整整一年的归宿——华东工学院,也离我远去。

我不想学医,但没有选择。我很不情愿地整理好行装,坐上火车,去了重庆,从此开始了我的学医生涯。

重庆的八月是最热烈的季节,加上饮食麻辣,让本来就不大情愿的我更加烦躁不安。雪上加霜的是,适应大学生活比适应重庆的天气更困难,我感觉迷茫,看不清目标,不知道方向。还好,最终我还是接受了现实,尽管不大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去适应。

我一直很擅长学习,这是我最大的优势。当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学习中之后,很快找到了乐趣。这样的乐趣支撑着我,让我度过了在重庆的许多光阴。到了后来,当不得不考虑毕业后的选择时,我决心考研究生,专业不考虑外科,我的志向是考内科的研究生,确切地说是消化专业。

很多男生会选择当外科医生。但我不那么想,我想当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因为在我的认知中,内科医生才有真才实学,我不是说外科医生没文化,但起码在听临床课时,教授外科学的老师给我的印象似乎都没有内科医生“有文化”。

上大学期间,我对读书的态度比较端正。我不满足于书本上的知识,总喜欢把所有问题都弄清楚。尤其当我下决心考研究生之后,我开始有自己的想法。我需要思考,像一个思想家一样思考,有些时候我甚至连内科医生都不想当,我想到基础教研室做最基础的研究,做专门研究最深奥理论的那种工作。思及至此,似乎我整个灵魂都得到了升华。我想向那些最伟大的先驱们学习,做最伟大的研究,并获得了不起的成果。我认为那才是我真正的追求。但是,等到实习的时候,我从梦想中被拉回到现实,我的志向彻底改变了。我不再想做研究,也不想当内科医生,我想开刀,当外科医生。

在学校上理论课的时候,内科的教授们总是讲得头头是道,一副很有文化的模样,但真到了科室实习后,他们在我心中的形象彻底崩塌,我在他们身上看不到更多的“文化”,相反,倒是看到了“文化人”普遍拥有的某种恶习。

内科科室给我最不好的印象是科室的氛围,那种氛围令人窒息。内科的每一个医生似乎都是“文化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理论扎实,思维敏捷,最会理论联系实际,是最好的医生。自信是每一个内科医生的标配。这样的感觉其实对任何一个专业的医生都相当重要。但是,如果每一个医生都过度自信,别的医生就会成为他们心中的庸医,于是彼此间的关系便会十分紧张。我知道很多内科科室几乎都是这样的氛围。这样的感觉令人很不舒服。正是因为这种异样的感觉,使我对内科少了很多的兴趣。

另一个让我失望的事情就是写病历。当时每转一个科室都要写大病历。对这样的工作我从来不敢怠慢,总是按照要求认真完成。在呼吸科实习时,带我的老师是一位老进修生,年纪有五十多岁,来自云南思茅,做事情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我对他老人家的印象十分深刻,样子很苍老,头发花白,眼袋很大,皮肤黝黑,笑起来有些憨厚。老师对我要求格外严格,对病历尤其如此。我对他最深刻的记忆是,他老人家竟然让我足足写了五遍大病历,这成了我实习期间最痛苦的记忆。老师怕我不高兴,每写一遍都忘不了安慰我,说完全是为我好,绝对不是故意刁难我。还说让我体谅他的苦衷,万一写不好,主任会找他的麻烦。开始时我也这样认为,但后来发现完全是技术问题。当时每写一遍病历他都要给我修改,等我完全按照他的意思修改完毕后,他要再给我修改,让我再重新写一遍。如此反复写五次,每一次都要从头再来,真的把我害苦了。要知道大病历真的很长,每一份都要写差不多两万字。当时没有电脑,只能用手写,我的手指最终都写出泡来了,我也不敢发脾气,并且还要表现出十分开心的模样,我是担心万一把老师惹不开心会被罚写更多遍。最后我可能真的让老师太失望了,他老人家不住地摇头叹气才饶了我。我千恩万谢,但从此便天天企盼早日离开这个科室。

这个科室的经历使我想当内科医生的想法开始动摇。我开始担心,内科医生如果都是此类高人的话,我这种连病历都写不好的凡夫俗子岂不是要坏了内科医生的名声?我很是内疚。我当时还憧憬着考消化科的研究生。等到我去消化科实习时,感受依然好不到哪里去。于是我对内科医生的印象简直坏透了。但到了外科后,我发现一切都截然不同,老师们显得十分“没文化”,但都是治病的高手,而科室的气氛也紧张不起来,彼此间十分融洽。带教的老师竟然还会非常直白地告诉我说:“文林啊,病历写得差不多就行了,没人会看的,把病人看好就行啦。”这样的老师实在是“不负责任”,但我从心底喜欢,而且喜欢得要命。这让我感觉到,其实没有哪个医生愿意写病历,内科医生也不一定喜欢,相比之下外科医生才是真的敢于说出自己的心声,他们活得真实而简单,不需要伪装与面具。这种真诚深深地打动了我,于是我这个曾立志当内科医生的青年学子终于缴械投降,发誓要当外科医生。

想当外科医生,选哪个专业好呢?这是个艰难的选择。先考虑的是普通外科,这个专业被认为是最正规的外科专业。既然正规,那么一切都会很严格。才从内科的严格中出来,再到同样严格的普通外科中去,让我感觉不舒服。但更让我感到绝望的是,我对普通外科手术没有丝毫信心。这与一个重要的因素有关,那便是手术的显露。普通外科最多的手术是腹部手术,实习生唯一的工作是拉钩。由于操作部位普遍较深,显露不好时主刀医生总会骂骂咧咧,这让我这个负责拉钩的学生深深感到普外手术的不易。连老师做手术都困难,如果我将来也当了这样的医生,手术做不好该怎么办啊?这样的问题经常会在我的脑海中回旋。这分明是一种极其糟糕的体验,我被这样的体验吓到了,我不喜欢,心想不能当普外医生。

接下来是骨科。骨科给人的感觉与普外截然不同。总的来说应该叫粗放甚至奔放。我本来是有足够理由喜欢这样的科室的,但十分不幸的是,我刚从对内科的痴迷中走出来,一下子接受如此粗放的感觉实在不现实,于是很快放弃了。再下来是泌尿科和脑外科,同样有各种的不舒服。最后终于到了胸外科,这里成了我的归宿,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当时,胸外科主任是蒋耀光教授,主治医师是王如文、范士志老师,直接带我的医生是向杰老师。科室人不多,但非常和谐。这一切应该归功于科室主任蒋教授。蒋教授技术一流,人也很出名,但没有任何架子,对实习生更是呵护有加。蒋教授是个大好人,我每次见到他,总觉得是自己的长辈,而胸外科整个科室人员的关系也极其融洽,大家像一家人,那感觉对任何一个学生都会有无比强大的吸引力。而吸引我的不止这些,最重要的是胸外科的手术。当年的胸外科手术都是开放性手术。不管是肺手术还是食道手术,切口都很大,显露得一清二楚。这种特点与普外科、泌尿外科、脑外科的手术完全不同。显露清楚了,我这个做学生的能清楚地看清老师的操作了,对将来自己做手术也有了不小的信心。找回信心了,将来的工作也便有了方向。等到离开胸外科之后,我告诉自己,我要当胸外科医生。

但是,人的命运很多时候都不由自己决定,比如考研究生这件事,在我本以为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可以靠自己的实力考进去的时候,政策突然改变,应届生不可以报考而只能推荐。这样一来,很多人的命运就被改变了,我的命运也如此。毕业那年,我没有那份荣幸被推荐为研究生,却十分幸运地被分到基层,那是最艰苦的地方,我不是去当医生,而是去接受锻炼的。基层是怎样的地方呢?没有去过的人可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样描述,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当我的绝大多数同学都留在大城市大医院工作的时候,我没有,我做的甚至连医疗工作都不是。这就是锻炼,就是基层。

很多人不喜欢基层,我也不喜欢,但多年之后回过头再看那段基层生涯,我由衷地感谢那段经历。基层不是练技术的地方,却是磨炼人的地方,于是当我在基层磨炼了一年多真正进入医院后,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不再有任何虚无缥缈的梦想,我只想当一个医生,而且目标坚定,想当胸外科医生。

结束基层锻炼后,我准备正式到医院工作了

到医院报到后,在我还在等待分配科室时,恰巧遇到一位熟人,我跟他打探消息,了解怎样才能被分到胸外科。他告诉我说,院长不怎么管事,说话算数的是医务处的马主任,只要搞定了他,去胸外科就没问题。

获得了消息,我迅速付诸行动。我买了两瓶好酒,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地来到马主任家。说明来意后,马主任义正词严地告诉我:“小王,你想去胸外科是件好事情,胸外科正需要人,我完全支持,但酒必须拿走。”我说那怎么可以,我是诚心诚意想感谢的。马主任坚决不从,最后毫不客气地告诉我说:“你若不拿回去,明天我会派人给你送回去,而且绝对不同意你到胸外科。”

马主任说话严肃且真诚,我知道我遇到“清官”了,心中顿时升起愧疚和感激之情,对他千恩万谢。临走时马主任告诉我说:“到胸外科后一定要好好干,当个好医生。”到了住处,想起马主任的话我甚是感动。第二天上午接到通知,到胸外科报到。我的梦想就这样成真了,如此轻描淡写,不费功夫,我知道遇到了贵人。马主任名叫马峰,后来当了院长,是一位让我尤其敬重的前辈。

胸外科的主任叫刘玉祥,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胸外科专家,尤其擅长做食道手术。刘主任技术一流,人也特别好,对科室每一位医生护士都很好,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像长辈一样关照大家。能在这样的科室工作,能有这样的好领导,真是我的福分。而尤其让我感到满足的是,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了一名真正的胸外科医生。这样的感觉难以形容,有时我会想应该用怎样的词汇去描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幸福吗?也许是吧。我真的太喜欢这个专业了,尤其在我毕业后的第二年,当我在基层付出了太多后,我比一般的医学毕业生更珍惜这样的机会,我知道这个机会的价值,因此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加倍努力,当一个好的胸外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