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破敌
昌松县，凉州西部，因直面青海，无论是早先对付吐谷浑还是现在对付吐蕃，其在凉州的军事价值不逊于凉州城所在的姑臧县。
唐军与吐蕃军的对垒便在此县治下，周遭除了县城之内，早就没了百姓，凉州多种粟米，如今立夏未久，吐蕃大军的到来干扰了边地百姓们的春耕夏种，好好的田亩在这大好的时节也只能无奈抛荒。
好在粟对种植的时间要求并不敏感，只要将吐蕃人赶走，还来得及补种。
但在现在，在这些被迫抛荒的土地之上，唐军与吐蕃军已经摆出了阵势。
午时三刻，正是一天之中阳气正盛之时。
赞婆倒也硬气，被契苾何力命人绑在木架之上推到战场上时，咬着牙，一声不吭。
唐军的军营与昌松县城互为犄角，如今大军近乎倾巢而出，番骑、羌兵也在侧翼助威，保持着阵型慢慢行到吐蕃军营之外。
而面对唐军的邀战，钦陵也是不敢示弱。
他依托着自己的军营，同样精锐尽出，等着唐军来攻，只留下老弱杂兵守着后营。
钦陵打定了主意，此番契苾何力必有所谋，他则要以不变应万变。凭借军营固守，以弥补吐蕃与唐人的战力差距。
哪怕契苾何力用赞婆的命威胁——尽管心有不舍，但那时也只能苦一苦赞婆了，骂名他来背！
钦陵承认，这是他面对过的最强大的对手。
契苾何力并未直接想着同吐蕃作战，他依旧选择先文后武，又派人去喊话问吐蕃是否要处死假冒吐蕃使臣赞婆之人。
钦陵不能不应，但他也不傻，还专门派人去看了一眼在赞婆的真假。
确认了真的是赞婆后，他还是希望尽可能地将赞婆救下来，是以，在唐军作势要动手之后，他不得不派人回应，以拖延时间……
就这样，时间一点点过去。
大唐和吐蕃两方各怀心思，一直在打着嘴仗。
还是老一套的说辞——唐人一口咬定真正的赞婆还在使团中呢，若眼前之人是真，那赞婆就犯了欺君之罪，同样是个死！
吐蕃人则言唐人不顾信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唐人派来的使者有冒犯之言，但吐蕃都护钦陵还是大度地将之放回了，可是唐人却扣留了吐蕃使臣，不怕天下耻笑吗？
两边各有各的道理。
于是乎两边就当着双方大军的面，开始辩论，甚至说到兴起时，还不忘让对面的兵卒给自己评评理。
双方吵着吵着钦陵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本以为唐军推出赞婆是要主动求战，但看着眼前的架势，似乎没有作战的意图。
想了想，他命人召来经验丰富的素和贵，后者和赞婆与唐军接触的要多一些。
他问道：“以公观唐军，可觉得唐军少了些什么？”
素和贵都不用去看唐军的军阵，就说道：“唐军精骑不在此处。”
“不过都护也不用担忧，以我之见，唐军将部分精骑藏在暗处，以期在关键时候作为奇兵，算是唐军常用的战法了。”
“譬如今日，一旦两军交战需要之时，他们就会快速而出，直击我军弱点。甚至说不定这些唐军骑兵正在不远处的唐军军营中歇息备战呢！”
钦陵当然知道唐军有个经典的战术配合——以步兵居中组成中军缓步推进，精骑护卫两翼，只是他没想到唐军竟把一支精骑藏得这般深。
仔细一想倒也合理，此支精骑不出，他必然心有顾忌，一旦作战，还得防备不知会从哪里冒出的精骑……
“好一出攻心计！”钦陵暗道。
但素和贵的话并未解除钦陵的怀疑。
此时，在两军阵前争吵的双方已经将话题继续下去了。
唐人的话风已经软了一些，表示赞婆犯有欺君之罪，本该处死，不过大总管愿意给赞婆一个机会，至于原因也不复杂，因为他善。
而为了感谢大总管的善，吐蕃总该付出点什么吧？
虽然明知道唐军提出的条件肯定不怀好意，但是到底是亲弟弟，钦陵继续派人争取着他能接受的交换条件。同时他还在思索，唐军搞这一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知道钦陵的忧虑之后，素和贵替他分析道：“都护，以我之见，唐人本就没想真的杀茹本赞婆，不如先继续跟他们谈谈条件，反正我们已经准备撤退了，就算唐人有什么计谋，等过两日我们撤退之后，也无用武之地了。”
钦陵听了，觉得很有道理。
他觉得撤军也可以拿来作为交换赞婆的条件。
目前来看，他固然对唐军的战力十分忌惮，但唐军未尝不忌惮他的大军。
毕竟，占据了优势兵力的是他。
忽然，站在军营高台之上，纵观战局的钦陵发现，不知何时，素和贵等原吐谷浑部众所在的军阵，竟有些杂乱，不时有人穿梭其间，乃至于有成群结队者。
在这些人的扰乱之下，原本整齐的军阵逐渐被扰乱了。
因距离有些远，钦陵一时看不太清那些人在做什么，连忙询问素和贵：“那是何故？”
素和贵见状，不以为意，解释道：“他们在军阵之中站的久了，现在这日头又有些热，难免口渴，他们回到大营去取些水喝，也无大碍吧！至于另外那些人，人有三急，避免不了的！”
见素和贵的态度，钦陵有些怒了。
怪不得吐谷浑一直不是他们吐蕃的对手，就这治军的手段？
他毫不客气地说道：“口渴固然需要饮水，可要么轮流前去，要么令后营之人将饮水送来，怎么能让让人随意来往呢？如今军阵因此乱作一团，成何体统？”
“若是唐军趁此机会进攻，你这军阵能守得住吗？”
素和贵面对钦陵的指责有些哑然，因为他们以前都是这么干的。
只不过他们以前面对各种敌手，很少碰到过像现在这样两军对而不战的情况。以前面对唐军时，后者一般都直接冲过来了。
而素和贵看向钦陵带领的吐蕃军，果然如钦陵所言，军阵中人所用的饮水都是后营中人送来的，无论大小便的兵卒离开时都不会扰乱军阵，与他那里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治军的确比不上钦陵，而对方虽年轻却位高权重，他被训的找不到借口，只能老老实实的承认错误。
素和贵说道：“都护说的是，放心，我这就回去告诫他们，让他们不敢大意。”
“等等！”钦陵又叫住了素和贵。
初夏时节的日头虽然不算热，但暑气已然开始滋生，这时候一直在太阳底下晒着，皮甲、铁甲、手中兵刃、因准备作战而精神紧绷着……久而久之，对于双方士兵来说，都称得上难熬。
时间久了，钦陵到底不是庸人，他觉察到了不对劲。
他对素和贵说道：“契苾何力见你部阵型混乱，说不得会想要以此突破口袭击我军！不，这正是他一直拖延时间想要寻找的战机！此刻，那一支唐军精骑一定在不远的地方乘凉备战呢！”
素和贵闻言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立马说道：“都护，我这就快马回去督促！”
“不！别急，只派人去通知后面的部众，让他们做好准备！”钦陵冷哼一声，成竹在胸，“若要借此击溃我军，靠的就是出其不意，如今此计既已被我识破，那就不足为虑了……唐军若真敢以此为突破口，那就让这里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自认是识破了唐军诡计的钦陵，当即暗中调动军阵后方的吐蕃精锐，以应对唐军可能的袭击。
素和贵虽有些担心自己麾下精锐的安全，但面对钦陵的军令，他无可反驳。
……
另一边，立在一处小土堆之上的契苾何力收起手中的千里眼。
他对着身边的阎庄感慨道：“这钦陵的确有些才能，他看出了原吐谷浑部众是其军阵的弱点，但他并未想着补强，反而想利用吐谷浑部众来吸引我军进攻……当真果断！”
“若无千里眼相助，我说不得要吐谷浑部众暴露出的弱点动一动心。”
阎庄应道：“但大总管原本也没有想要趁此机会出击的想法吧？”
契苾何力评价道：“若是换个平庸些的主帅，我未必不会进攻。”
“不过现在，本将自不能让钦陵的苦心白费，他既然觉得我会在现在进攻，那我就装给他看！”契苾何力说着，看向了阎庄，“随我引一队骑兵，去看看吐蕃人的布置，敢否？”
阎庄抱拳道：“有何不敢？”
当初在高丽战场上，他又不是没有上阵杀敌过。
两人遂点了一百精骑，出了军阵，开始去观摩吐蕃。
契苾何力选择了吐蕃精锐所在的方位。
“欲盖弥彰！”钦陵心中如此评价道。
被他留在身边的素和贵建议道：“不如趁此机会，派出精兵，将之拿下？”
钦陵转头看向素和贵像是看个傻子，吐蕃和吐谷浑的马本就较唐人的马矮小，骑兵也不是唐骑的对手。
派出的骑兵多了，人家直接跑了，派的少了，难道要给唐人送军功吗？
“我知拿他不下，但总归要将他们驱逐走，不然，我军虚实岂不是被其探明了？”素和贵补充道。
钦陵也知拿素和贵的部众当诱饵，素和贵难免关心则乱。
他安慰道：“公言之有理，此战若胜，公当居首功，届时以公之过往之功，何愁部众得不到补充？”
闻言，素和贵复杂的心绪稍解。
钦陵也派出了五百人的吐蕃骑兵前去驱赶唐军。
唐军见到吐蕃骑兵来了，果然提前撤回。
但这边吐蕃骑兵刚刚驱逐完回归，另一边的唐军百来骑兵又出发了。
几经耽搁之下，时间过得很快。
钦陵为了保存士兵们的体力，已经准许士兵们在军阵之中随地坐下歇息了，而唐军那边也是差不多。
甚至让钦陵萌生了一种主动攻打唐军的冲动。
但旋即被他抑制住。
唐军终究没有钻进他布置的陷阱，钦陵不知是他布置被看破了还是契苾何力用兵分外保守。
这一个下午，最大的伤亡产生在两军的斥候之中。
而双方关于赞婆的讨论也没商议出个结果。
——大唐提出，吐蕃即刻撤兵，并奉上黄金两千两，同时退出吐谷浑旧地。
后面明显不合实际的一条后来变成了只需退出青海湖以东。
但吐蕃占了原吐谷浑全境，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人而退让呢？只肯给些黄金、珠宝。
当晚，钦陵看着被太阳晒了半日，分外疲惫的吐蕃兵们，他忽然又想到了那一支一直未见身影的唐军精骑。
他当即想到了什么，急忙叫来传令兵，令道：“让各部今晚加紧巡逻，严防唐人袭营！”
而事实果然如他所料，自前半夜开始，唐军就试探性地攻击了好几拨，选了包括吐谷浑部众所在的好几个方向。
但总体方向依旧是吐蕃部众所在的地方。
钦陵观察到这一幕，稳坐中军，丝毫不乱。
“我料定，唐军最终夜袭的目标必然是吐谷浑众所在之处，你们做好准备！”
……
是夜，月明星稀，黑齿常之带着契苾何力分配给他的三千精骑在暗中等候。
看着不远处传来的火光和耳边隐约的喊杀声，黑齿常之恨不得现在就加入其中。
忽然，黑齿常之听到了一阵鼓声，他立刻呼哨一声，身后的精骑全都上马。
黑齿常之高喊一声：“随我出击，杀吐蕃狗！”
当即策马而出。
其后唐骑景从。
未久，吐蕃部众所在之处，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为首的吐蕃将领脸色苍白——他们的都护，猜错了。
黑齿常之却不会给他们调整的时间，杀人、纵火，在步兵的协助下破开吐蕃军营的外层防御进入其中之后，三千精骑之势无人可挡。
中军之中，钦陵听着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喊杀声，咬牙切齿。
在他的计划中，就算没有援军，他吐蕃勇士也能抵挡住唐人的进攻。
但现实却告诉他，他所以为的精锐，在更加精锐的唐军面前，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