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序

国医大师周仲瑛教授，不仅是当代著名中医临床大家，还是中医教育大家，在中医学术创新方面造诣精深。作为周老师的第一位博士生，我一直倍感幸运，周老师的言传身教为我前行的道路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还记得15年前，我在周老师80大寿时，曾作小诗一首为老师贺寿：

周易三才法圆通，仲景六经起墨绳。

瑛瑶佛光显丽质，寿世宝典映苍穹。

这些年来，我也带教了不少学生，我时常在想应当教给他们什么？每当这时，我就会在记忆的长廊中，理一理头绪，问一问自己：周老师教给了我什么？

一、示境界，铸灵魂，守正创新

我在南京读博期间，苏北等地流行性出血热肆虐，死亡率高达10%。周老师也在当时承担了国家“七五”攻关课题，研究病毒性高热，重点是出血热。三年博士生活期间，我一直在苏北流行性出血热高发地区做该病的研究，并以此作为我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三年的基层工作，使我有机会接触到大量流行性出血热患者的第一手资料。记得有一次，周老师在东海县医院会诊两名重症出血热急性肾衰患者。其中一位是30多岁的小伙子，小便量全天不足200mL，血肌酐、尿素氮指标均提示患者已到尿毒症阶段，同时伴有高热、早期休克、心衰、呼衰、大面积出血。患者口出热气，大便不通数日，狂躁不安，神志模糊。周老师诊其为热结膀胱，处以桃核承气汤加减，处方为生大黄（后下）30g，芒硝（冲服）24g，桃仁15g，怀牛膝12g，生地黄60g，水牛角片30g，大麦冬20g，猪苓30g，泽泻12g，白茅根30g，药后4小时，患者排出大量臭稀水便，尿出血性尿膜状物如钱币大，随后小便如注，24小时尿量达5000mL之多，诸症缓解，转危为安。另一位是60多岁的老人，高热、休克、肾衰三期重叠。患者精神萎靡，舌干红无苔，舌卷萎缩，下肢浮肿。周老师为其诊为阴虚水热互结，处以猪苓汤加减。3剂，热退肿消。同是三期重叠的重症出血热，病机截然不同，皆用经方应手取效。这两个病例当时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我感受到了中医的威力和魅力。周老师对出血热提出热毒、瘀毒、水毒“三毒”互结、“病理中心在气营”“到气就可气营两清”等病机、治法理念，都成为重要的理论创新，在这些理论指导下进行治疗，明显提高了临床疗效，在周老治疗的1127例出血热病案中，病死率仅为1.11%，当时在国内外处于领先地位。

周老师善于读书，更善于思考与感悟。他总会在复杂的病机中找出规律，提出独特的见解，而这些见解，源于他无数临证的感悟和升华。他常对我说，古今不同，病亦变异，执古方以治今病，要抓住现代疾病的病机；方证相应，古方同样有效；对现代疾病病机的认识必须根据临床实际不断创新，继承是基础，创新是灵魂，只有带着创新的意识去继承，才能源于仲景而跳出仲景。我在苏北抗疫期间曾大胆试用经方治疗许多瘟疫重症，从中真正体会到了经方的妙用。2003年抗击“非典”期间，我在封闭的病区打电话给周老师，向他汇报“非典”的临床表现和我对疫病病机发展过程的判断，周老师给予了充分肯定，后来我用纯中药治疗了16例“非典”患者，用中西医结合治疗了238例“非典”患者，均取得了非常好的疗效。2020年春节，我受命奔赴武汉抗击新冠疫情，根据大量一线的临床资料，提出“寒湿疫”辨治体系，从郁、闭、脱、虚核心病机，指导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不同类型、不同阶段的中医药防治。后我又多次牵头组织同道专家，主持修订国家诊疗方案中的中医部分，为武汉、香港乃至全国之抗疫工作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没有辜负昔日周老师的谆谆教诲。

二、传方法，辨病证，衷中参西

周老师在学术上特别开放，从不墨守成规。他很重视现代医学，无论研究哪一个病，他都要把西医学懂弄透，绝不一知半解。他很关注现代医学的研究进展。有一次，我们谈到了出血热休克期的热深厥深，他说出血热高热在前，持续高热，邪进而正虚，为了保证重要脏器的供血，四肢血管收缩，出现热深厥深，这是机体的自我保护。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在升压的同时不影响内脏供血，我们先用枳实注射液尝试克服这一对矛盾，这是中药抗休克的关键。后来，又在枳实基础上加了牛膝和山萸肉，终于解决了这一矛盾，疗效大大提高。为什么加牛膝？周老师说，因为牛膝活血化瘀，有很好的改善微循环的作用，而山萸肉敛气固脱，能够增加肾等重要脏器的血流灌注。可见，他很重视现代药理研究的成果，也很善于在临床研究中去大胆创新，大胆应用。他认为，治病，特别是对现代医学检查的客观指标，要不断探索有效中药，在不违背中医传统理论的基础上，有效地利用现代药理成果，这是发展中医的重要实践。

毕业后，我一直遵循周老师的教导，大胆探索用经方治疗糖尿病、高血压、肥胖、痛风及各种疑难杂证，深研其病机关键，大胆在临床不断探索，找到了许多降糖、降压、调脂的有效经方和中药。在开展中医方药量效关系研究的基础上，提出“重剂起沉疴”理念，证病结合，取得了很好的疗效。周老师善于“审证求机，活化辨证”，一直以来对我启发很大，为我这些年来相继提出“新病机十九条”，尤其是倡导“态靶辨治”等都提供了方向。

三、为患者，平常心，淡泊名利

周老师以医为业，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在他80多岁的时候，还工作在临床一线，每周看百余位患者，从不懈怠。就是在他担任南京中医药大学校长的10年间，也未放弃过临床。他常说，我们就是平常人，不要有那么多欲望，看好病是对患者、对社会最大的回报。他很看轻自己的成就，但很重视自己的学术。他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但很在意患者的健康。

这些年，我常在出差之余，想办法中途来南京看望周老师和师母。每次师生见面，我都感到周老师真的比过去老了，但他思维敏捷，仍在关心中医药事业的发展和弟子们的成长。向周老师介绍我的工作，他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并发自内心地微笑，笑得是那么开心，我知道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花，给学生灌注的创新灵魂和衷中参西的治学理念取得了成效。每值此刻，我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流泪。最近一次离开周老师家，下楼之后，我忽然像离开家的孩童般哭了出来，因为我看到我的恩师变老了，我不愿意他老，我希望他永远年轻。

如今，周老师已过耄耋之年，甄选汇编《琢璞斋传薪录》一书，阅读之后，我更加熟悉了周老师这些年来对中医学术传承与创新研究的发展脉络，看到了同门弟子为中医传承事业倾注的心血。

彼时，周老师言传身教，将中医薪火传至弟子手中，代代相承；如今，弟子们不负所望，已担当起又一代中医人的重任。

感于此，是为序。

仝小林

于中国中医科学院

2022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