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请您缓缓闭上双眼，注意呼吸的频率，进入冥想状态。我们即将进入第一次“知行合一”试验。”。

许梅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双眼，不久后，她的紧闭的双眼前竟开始渐渐明亮，随着呼吸放慢，许梅发现自己竟身处银洲中心的“孤岛”之中。

眼前这颗松树她很眼熟，她曾注意过，只有第八层的孤岛才种植着松树。她的目光向远眺望，看到了八楼的每一个房间，也看到了冥想室中自己盘坐的身影。

太不可思议了。许梅觉得像梦一样，但耳边机器人的声音仍在不断传来，提示着她这不是虚幻。

“现在请您活动一下身体，缓慢地从当前位置站起来。”

许梅好想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双腿，然而她越是努力越是急切，身体就越不受大脑控制。好奇心与兴奋感交织而来，许梅的呼吸跟着急促了起来。观察室内，李英看着迟迟没有行动的许老师不禁担心起来。

“数据如何？”

“目前所有人员的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分泌都有所增多，冥想状态不稳定。8号率先连接上了海马体。”

“继续根据实验者们的不同状态，保持AI语音操作提示。现在有无实验员已经成功起身呢？”

“还没有，等等……太可惜了，八楼的许老师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孤岛中回荡。许梅感觉有电流般的痛感划过身体前侧，她的海马机器人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这痛感也太真实了。幸好，真正摔倒的只是机器人。但通过这一跤，许梅总算看清楚了自己金属颜色的双手……原来如此，这是机器人！

李英看着趴在地上的“8号”焦急地问道：“于老师，我能和许老师对话吗？”

于瀚无奈地摇摇头，道：“不可以。一旦你在实验过程中和许老师对话，会很容易把她拉出冥想状态，现在我们只能相信许老师，她一定会找到操控的方法。”

另一边，瑜心的声音不断提示道：“请保持注意力集中，请摒弃杂念，注意呼吸频率……”许梅尝试着把力气放在身体与地面接触的地方，此刻的她必须心无杂念，要想的只有如何控制身体站起来。

身体……双手……腿部，许梅一点一点平稳住呼吸，随后她渐渐能够缓慢地挪动身体，她不断地提醒自己，这种痛感是虚幻的，真正摔倒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这样的暗示越多，许梅身上的痛感便越轻。在双手一点点靠近身体两侧后，“8号”机器人以一种不太连贯的奇怪动作站了起来。

“许老师成功了！”李英激动地说道。

要操控不属于自己的身体，真是太难了。

往后的几次实验中，除了许梅外的实验人员陆陆续续地能够站起身来。但只有许梅的“意念”比他人更强大，渐渐地，她已经可以操控“海马体机器人”做出各种日常行为动作。她享受成为机器人的过程，这感觉就像脱离了原有的身体，若获新生。

“现在，注意力放在肩部，让我们将上身向下，肩膀下沉，足弓拉高，做下犬式……”在AI老师“瑜心”的教学下，许梅操控着8号海马体机器人，做出了自己绝对做不出的瑜伽体式。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许梅仿佛在操控自己的身体，甚至她能感受到在活动机器身躯时就像活动自己的身躯一样，都拥有拉伸的痛感。但是，许梅又必须要做到明白是自己的意识在支配身体，以此来免除这种似乎真实作用在自己身体上的痛感，同时她还要在瑜心的指导下保持注意力的集中，全部过程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是很难的。

渐渐地，在一次又一次的练习后，许梅的动作做得越来越标准。每个灵巧的动作都令许梅感到心情舒畅，虽然这不是真正的肉体，但舒适感仍然能源源不断地传入她的大脑。

其他的海马体机器人似乎就不像她这么轻松了。监控器后，做出各种反人体结构学动作的海马体机器人扭成了麻花，许多实验员在冥想室内不禁痛得大叫起来。很明显，大脑欺骗了他们的感知，他们的痛感源自于并不属于自己身体的机器之中，所以这部分实验者还很难做到“知行合一”。其中最令研究者们头疼的是第十层的海马体机器人，只有10号都没能做到站起身。印着“十”编号的机器人静静坐在空荡的孤岛中心，可是报告却显示，10号已经和冥想者连接成功了。

于瀚皱眉，道：“或许我们应该试试让许老师尝试“冥想媒介”了”。

“这对于一个普通的实验者来说，会不会太快了？”李英很纠结，但本次实验是有时间限制的，更何况，除了许老师外，别人目前都无法到达这个条件。

“别小瞧许老师，别忘了，她的职业是什么。”

“教师？但这并不代表她很抗压。您知道的，本次的实验者的职业有军人、有科学家、有运动员，有宇航员，甚至还有禅修师……教师这个职业在其中，并不特殊。”

“不，她不是一般的老师，她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民教师。”

于瀚的话让李英忽然之间想起了许梅每天天不亮就会起床接住得很远的孩子们上学的场景。许老师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带孩子们走出大山的，这本身就是一件奇迹。许老师用她数十年如一日地完成了一件又一件奇迹。

许梅的韧性和定力，是超于常人的。

而李英作为经常在实验室工作的科研人员，她总是不由自主的常常幻想，如果能知道定力在大脑皮层的何处就好了，或许可以通过刺激大脑皮层来开发人的大脑，但很显然，如今的科技还不能做到这么强大。看来，人还得靠自己不断摸爬滚打，才能变得更加强大。

也就是说，人的强大同样是源于大脑受过多少刺激？想到这儿，李英无奈地笑了笑。

深夜，在许梅等实验员全部进入梦乡后，每层的海马体机器人开始在复盘程序的启动下自发地动起来，除了“10”号外，其他的机器人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他们在孤岛之中转动自己的每一处金属关节，重复着白天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模拟得一模一样，一呼一吸，急促或平缓。通过动作反馈，研究员们记录着海马体机器人保存的脑电波，就在此时，10号机器人竟也突然站了起来，它像是有意识般地眺望向远处。与此同时，10号海马体机器人的模拟脑电波显示出异常状态。

当许梅收到成为“冥想媒介”的通知是在第二天下午。一张长长的注意事项单放在桌上，许梅发现，其中有两条禁止事项非常奇怪。

第一，“媒介”不能改变他人记忆，第二，“冥想媒介”不能干涉他人意志。许梅奇怪，整个八层只有自己一个人，而且自己在这里一个月并未没见过其他人，怎么可能改变得了他人意志呢？

许梅不知道，就在本次实验成功后的50年内，世界各国对于有关“不能干涉他人意志和更改他人记忆”陆续建立了上千条相关法律法规。当时谁都没有想到，这是一项改变世界的实验，而海马体机器人则成为了未来悬在人类头顶的一把利剑。

许梅回到冥想室，在AI语音的提示下，许梅再次戴上了海马连接器，但这一次的感觉非常不同。不论许梅如何静下心，她也无法睁开“双眼”。这感觉就像有人用力合住她的双眼不让她睁开一样。在之后的一个小时内，许梅尽量保持内心只有一个声音：我要醒来。

半个小时过去，许梅终于睁开了双眼，眼前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面大大的镜子放在前方。很明显，这里不是八楼。通过镜子，许梅看到了海马机器人的额头上，用红色钢印打下的数字“10”。很快，许梅便感到十分不适，她想尽力放平自己的呼吸，却发现自己的呼吸非常乱，时而平缓，时而急促，每当呼吸急促时，一种焦虑的感觉便漫上她的心头。

“让呼吸慢下来……”

“不，我做不到……”

“谁在和我对话？”

“我的心无法平静……”

一时之间，许梅的内心世界像是多了一个声音，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自己的心竟如此难以调节。此时，距离冥想开始已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但许梅还是无法使10号起身，她开始逐渐感到臀腿发麻，焦虑不安的感觉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

“许老师的冥想状态非常不稳定，检测出她的心率不齐，脑电波也出现了异常起伏。”李英看着许老师十分担心。

“看来，10号的专注力并不比许老师低……但她的状态可以说是既混乱又稳定，这才是许老师最大的难题……”于瀚说道。

“那10号为什么在前几天的实验中毫无表现呢？”李英问道。

“专注力高，不见得就能知行合一，要达到要求，还有很多条件。”

“您指的是各项激素水平吗？”

于瀚叹了口气，回答道：“远远没有这么简单，所以我们才要通过本次实验继续对此进行探索。”

第一次与10号连接失败了，虽然许梅并没有觉得这次失败对自己有任何影响，但晚上她却发现自己久久不能入睡，她的思绪不再保持纯粹，各种奇怪的想法就像是四处乱撞的粒子，扰动了她的心。许梅突然想到了家庭，想到了丈夫，但她明明没有婚姻，而许梅却觉得自己仿佛有个儿子，并且在此时此刻，她非常思念丈夫和孩子。

这些突如其来的想法令她痛苦了整个晚上。

理性告诉许梅，这都与白天的实验相关，她只好坚持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去思考任何问题。而许梅的失眠却换来了另一个人一夜稍微安稳的睡眠，这是范慨慷入住银洲后，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实验继续。通过手环检测，许梅的睡眠时长明显变短了，脸色看上去也差了一些。如果今晚她还是这样的状态，实验将被暂停。

“深呼吸……放松身体，放松肌肉，向内心寻求宁静。”许梅睁开双眼，面前仍旧是一面大镜子。

“请尝试活动您的手指，逐渐唤醒10号海马体机器人……”随着指令，10号机器人竟缓缓站了起来，虽然它的动作并不如许梅独自操控的8号那样流畅，但如此之快的进步，是所有研究员们未曾料到的。

“把动作放慢一些，动作指导细致一些，他们需要一定时间来适应彼此的意识。”于瀚说道。

随着缓慢舒缓的音乐，10号缓缓移动腿部、头部……冥想室中的许梅戴着海马体连接器，心情却随着10号机器人的每一个动作变得越来越五味杂陈。仿佛她的注意力越集中，脑海中就多了更多闪回的记忆片段，这一次许梅选择不再排斥这些杂念，相反，她想要看清楚这些想法究竟是从何而来。于是她开始顺应内心，尝试去跟随着那些声音，渐渐地，她的脑海出现了一幢破旧的小房子，在那幢房子里，有两个身影令她感到亲切。

“你们是谁。”许梅想。

一个声音凭空传来，答道：“是我的亲人。”

“他们在哪儿？”

没有回答。但是许梅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思念之情、悲伤之情正涌入她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许梅都在回想着那个破旧的小房子和屋内的二人。她确定自己从未去过这样的地方，但那感觉就看过一场电影，仿佛自己已经迷失在其中。

此时许梅已经基本确定，自己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的记忆。她只能提醒着自己，全部的悲伤和思念，与她而言都是虚幻。

考虑到许老师的状态，于瀚将下次实验安排在三天后。而往后的实验，他将开启海马体机器人内部的更多“智神经元”。这种人工发明的神经元，会记录实验者的记忆、情绪和脑电波，甚至，通过操控海马体机器人还可以反操控实验者的脑电波和激素调节。而本次实验就需要通过许梅对海马体机器人的操控反向调节范慨慷的大脑。

在第三次实验开始前，研究人员对范慨慷进行了催眠操控，他的潜意识将完全游离在海马体机器人中，而许梅是清醒的，她的任务，是将范慨慷的内心世界拉回现实。

许梅睁开眼，面前仍是这面镜子。但范慨慷的意识，早已在此等候着她。

“你好。”10号开口说话了。

“你好。”开口的机器人仍然是10号，两位冥想者在10号内短暂地分离开。

“你是谁？”许梅问道。

“一个普通人罢了。你是谁？”

“我叫许梅。”

“不，你已经离开了你的身体，你不再是许梅了。现在，我们是一个共同体，是同住一副躯干里的思维意识。”

“或许是吧，但我们有不同的人生经历，虽然同处一副躯干，但我们的意识并不能统一。或许，我们应该尝试共同操控这副躯干。”

“我也很想尝试，但我做不到。”

“为什么？”许梅问道。

“因为……我找不到状态。我不能闭上双眼，夜晚更是无法安眠。”

这时，一丝电流般的痛感突然划过许梅的心，她又感受到了一丝难过，这种难过的心情，已经从范慨慷的大脑传递到了许梅的大脑，同样一步一步的刺激着她身体里的激素。许梅努力的平衡着内心。与此同时，于瀚也看到了10号的信号越来越弱。“看来她还是不能平静。”于瀚叹了口气。

“不……不能就这样放弃。”许梅自己的记忆也开始越来越清晰，她想到了过去，想到了曾经冒着大雨走在崎岖小路上的每一步，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衣服全部被打湿，鞋袜里灌入的泥浆……和紧紧拉着的两个女孩的手。

突然，思绪仿佛中断了。短暂的眼前漆黑之后，许梅看到了10号机器人。

“为什么要带着那两个孩子冒雨出行？”10号问道。

“如果那天我不拉着两个女孩离开家，她们的家人会让她们嫁人。”

10号沉默了许久。许梅感受到了难过的情绪似乎被分散了一点。

“10号稳定住了。”于瀚说道。李英则担心地看着监控器中的许梅老师，她不知道老师还能进行多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曾经的我确实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和自满，对于这句话不屑一顾，但当命运真正降临到我头上时，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渺小。”10号开口道，“或许我们都不过是沧海一粟。”

“我不相信命运，我只相信事在人为。”许梅道。

10号突然笑了，道：“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变了呢？”

“因为我陷入了虚无，这令我痛苦。”

“虚无，虚无……”许梅静下来体会这两个词。一股莫名虚无感突然就像一剂注入她内心的针剂，一点一点侵蚀着她的内心，就在一瞬间，她的一切喜怒哀乐和记忆就像是泡在福尔马林里，全部都变得麻木和模糊。

“通感……”屏幕后的于瀚说道，“许老师已经有通感体验了，现在让纳米海马体刺激一元胺神经递质的释放，轻度调节许老师大脑的兴奋性水平。”

“不，不……”许梅几乎用尽了所有内心力量控制自己，不能陷入虚无，她的人生，绝对不是一场没有意义的虚无。

突然许梅的眼前一片漆黑，所有记忆全部被声音包裹，她看不到自己的过往和内心。此时，海马体机器人开始在她的大脑中运作起来。

“许老师的状态很不好，再这样下去，她会不会和上一次的实验者一样精神崩溃？我们要不要终止实验？”李英焦急不已，于瀚紧张地盯着屏幕，说道：“我们应该相信许老师，至少现在看来，她还有一处尚未启用的记忆……”

“尚未启用？那是……”

“就是这里，你看！这部分光亮起来了。”

许梅睁开眼，她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小屋。那是封存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去世那天的小屋，母亲残缺的尸体就躺在床上，她永远忘不了那天，可她还是选择把记忆封存起来，作为一辈子不愿意回想的记忆……

那天，母亲被祖母绑在自家小院里，原因是她生下了许梅这个女儿。

祖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山村妇女，思想是重男轻女，朝思暮想的事情就是盼望个孙子，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许梅这个女孩。某天，她听了村里一些传言，据说孕妇暴晒太阳就有很大希望生儿子……祖母听信了这样的话，便将刚刚怀孕的母亲捆绑在院子里暴晒。母亲反抗，祖母气得抄起铁锹打了几下，打得母亲遍体鳞伤。

屋外声音渐渐低落，祖母抄起工具下了农田。不一会儿，院子里闯进来几只野猪。血的气味吸引了它们，那些野猪是异常凶猛的。随后，许梅的耳边传来母亲凄厉的嚎叫。

母亲的尖叫声响彻天空，也贯穿了许梅的一生。随后逐渐微弱，紧接着，就是村里人接二连三的尖叫声。那一年，许梅四岁。

此时，许梅的视觉仿佛飞在半空。飞过了这段记忆，回到了她踏入学校的那天，那时，她只有一个信念……要离开这里，离开山村。她知道，还有许许多多女孩儿正像她的母亲一样，在无数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受着巨大的苦难。

“所以，不论受了多少苦，我都要离开大山……母亲死后，我从家里跑了出来，通过拾柴、拉柴挣点苦力钱。但我告诉自己，不论如何都一定要上学。只有上学我才能离开大山。我身边还有无数个女生，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早早嫁人生子，像极了我的母亲和我的祖母，那时我就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带着更多女孩儿离开这里。所以我决定了走这条路，我就是我自己选择的命运。”许梅说道，随后，她发现眼前已是10号机器人，而她心中的虚无感消失了。

“10号落泪了。”许梅问道：“这是我的泪水，还是你的？”

“是我们的。对不起，差一点你就要被我拉入虚无之中。但看到了你的记忆之后，我感到很羞愧，跟你相比，我占有如此多的社会资源，本来我能帮助更多这样的孩子们，我没有资格虚无。”

许梅笑笑，道：“我的人生绝对不是空虚一场。我送了三千多名女孩儿离开了大山，她们就是我的人生意义，我怎会虚无呢？那你呢？我想知道，你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心境。”

“在这个和你保持通感的世界里，我是无法骗你的。所以，以下所述才是我的真心话，我感到惭愧。我和你不一样，我没你那么伟大。我只是个商人，做的事情也是为了给集团谋利。即使我在媒体目前对我有着诸多美誉，不论走到哪个国家，我都处处受尊重，可真实的我，不过也只是个商人罢了……像你这样毫无保留的奉献自己一生的人，我无比敬佩。”

“我相信任何生命都是伟大的，终有其意义。”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故事，我们可以共同用10号进行冥想。”

说罢，许梅和另一人竟共同操控起10号海马体机器人，这一幕震惊了在场所有的实验员。这是前所未有的成功，二者能操控同一机器人并不简单，她们的大脑里，似乎已经开始融合了。

10号海马体机器人盘坐在孤岛中心，灯光渐渐柔和起来，许梅闭上双眼，看到了一幢小屋子。屋子里的女人形象渐渐清晰，这时她才看到，那个女人是范慨慷。

饭菜的香气飘散在空中，画面中的范慨慷，神情温柔贤淑，像她却又并不像她的样子，而屋内，一个男人和一名男孩的面容也清晰起来，三人其乐融融，平淡却幸福……

突然，画面渐渐晃动，许梅听不清三人在说什么，一切美好也仅限于此了。

你刚才看到的是我梦中的假象，我最近总做这个梦，倒是让我好受了很多。甚至梦醒了，我也不愿意醒来。我很后悔，这辈子没有和家人实现过这样的生活。话音落下，许梅看到了眼前飞逝而去的数字、在范慨慷眼里，金融数字、信息、人心、工作，像是画面和文字的结合，穿插在一起的画面乱七八糟。许梅发现了画面中始终没有那两个身影。许梅寻找许久，最终发现，那个男人和男孩的面庞停留在一处墓地。

“我的儿子从来没有让我失望，他考上了麻省理工，他是那么优秀。我几乎没有亲自照管过他的教育，一切都是他的努力得来的。如果他还活着，该是个前程多么光明的孩子啊。可惜偏偏那架航班出了事。而那天也正好是他父亲送他去入学。在失去他们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怀疑命运。但那天我站在墓前，精神分外恍惚。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因为我觉得他们的离开只是像我做的一场梦，好像随时都会醒来。我已经想不清楚我这一生到底要什么。为了事业打拼一辈子，打拼到什么都有了。但到了今天，我发现自己似乎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感情，我的回忆，仿佛也进入了那片土壤，被埋葬在此了。”

所有跳动的金融数字、信息、人心、工作渐渐都飘渺起来，许梅的眼前只剩下了暗淡的灰。

“不是一切都是空虚的。我还记得我们曾见过面，你资助过我们这所学校。你看，我送出去的许多女孩，正是因为有了你资助，才能更顺利的走出去。可能捐献这件事，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后续的改变，就像蝴蝶效应一样发酵着。你资助的那些女孩们还会影响更多人，我们都在改变着世界。”

暗淡的光缓缓变成了雾，脑海中，许梅和范慨慷相见了。

“你好，还没有自我介绍过，我叫范慨慷。”范慨慷说道。

“你好，我叫许梅。我们曾经见过的。”许梅说道。

范慨慷笑了笑，道：“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思考过，在人类命运共同体下，我们个体究竟该如何存在。可人类是无法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的，所以人们就像是这里的孤岛一样，看似离得很近，其实都封闭在一个个小小的自我里。但是现在，我们彼此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心，这很奇妙，你让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我的内心也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力量，这份力量的来源，是你。”

“我也是一样。我想，或许有朝一日，人类会需要这样的“知行合一”吧。”

“知行合一？”

“没错，现在，你，我，我们或许就可以做到简单地知行合一……或许，你所说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也可以在这样的技术下更进一步……”

那天晚上，许梅和范慨慷相聊甚欢，二者在海马体机器人中的头脑交流，使得两人不但对对方了解全面，而且甚至二人做到了共通感受，可以短暂地成为同种思想，但孤岛外的科学家们并不知道此时二人的冥想已经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于瀚紧张地看着屏幕，10号海马体机器人迟迟没有动静，众研究员也坐立不安，一个晚上过去了，10号机器人站了起来。只见10号竟打开了孤岛的门，走出了那里。所有人震惊不已，灯光紧跟着10号的脚步，她绕着10层走了一圈，每一步都像是轻盈少女的脚步，轻快又灵动。最终，10号停在月光下，向整个银洲呼唤道：“现在，我们是思想的结合体！”

没错，在10号海马体中，两个人的意识终于结合在一起了，10海马体号既是乡村教师许梅，也是知名企业家范慨慷。研究员们不禁站起身鼓掌欢鸣，李英泪眼婆娑，实验成功了……

五十年后，这项实验也被后人称之为“世界转变之启”。

实验几乎成功，虽然只是开始的一小步，但也是人类进步的一大步。

时间一转，就到了她在银州的最后一天。所有实验都进行到了末尾，10号海马体机器人小小的成功，成为了这次实验最具有进步性的一笔。今天，许梅本可以选择提前离开，而她却选择继续在实验所待一天。但今天，她想见见李英。

李英陪许梅漫步在银州内，那一刻二人如同母女。李英拉着许梅的手，不停地说等实验结束就要带老师吃遍首都的多少美食，带她去看她没看过的好风景，那些曾经她们只在报纸上见过的地方，她现在已经有能力带许梅都去转转了，许梅看着她的样子笑容满面，不时地笑道：“好……好。”

最后一次实验，于瀚竟也出现在了冥想室，这令李英有点惊讶，于瀚手里怎么还带了另一台海马体控制器？

于瀚拉李英坐下，说道：“李英，这一次，你要不要试试和许老师一起做实验？”

“我，可是，初级实验不是已经成功了吗……”李英不明白于老师安排自己再进行一遍实验的目的，难道这是额外的任务？

“这是许老师的心愿……”于瀚说道。

“可是……我从未参加过冥想，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保持定力进入更深层次的状态……”李英本有些犹豫，但看着许梅老师坚定地眼神，李英还是答应了下来。随后，李英喝下一杯蓝色的液体，许梅还是喝下了一杯蓝色液体和一杯绿色的液体。从实验之初，她就要比别人多喝下这杯绿色液体，或许是于瀚另有什么安排。二人坐在冥想室里，于瀚按下了实验器械开关。

李英是初次实验者，与她而言，进入冥想状态时并不如许梅这么快和稳定。在AI瑜心的语言指引下，李英的思绪不时跳跃在工作实验和往昔的记忆之间。

“看来李英静不下来。”一位研究员说道。

于瀚看向许梅，道：“交给许老师吧，相信她会“找到”李英的。”

记忆的雾四散而去，山野之间的芬芳似乎真实地传入李英的鼻腔。这里开满遍地的蒲公英，风一吹，它们的种子就飘向了远方，就像大山里的孩子一样。李英感觉自己的体重变轻了，低下头，她看到了自己正处于孩童时期。看来这是那时的记忆。天空中的云很快变幻起来，浓重的乌云聚集在山村之上，豆大的雨点很快便砸在了李英的额头上。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向远方，此时的她已经忘了自己是科研人员李英，她只记得，自己是山村女校的一名学生，她的原名，叫李姚。

下过雨的山路很难走，泥泞，湿滑，自己小小的身躯，每天都要穿梭在这崎岖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她觉得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走出那片林子，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李姚害怕地加快了脚步，突然，女孩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摔了下去，这一跤把她的脚踝扭了，李姚很痛得蹲在地上，她只好抱着书包等雨停，可直到天色渐暗，雨也没有停，反倒是越下越大。

李姚哭了，她很羡慕别人上学都有母亲带着，而她的母亲姚丽萍早年离开了人世。父亲后来又娶了继母，这个家里她的位置也似乎尴尬了起来。

“李姚！姚姚！”一个温柔坚毅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很熟悉，那是老师许梅的声音。

“许老师！我在这儿！”李姚呐喊着，随后她看到光渐渐走向自己。正如许梅就是李姚生命中的光一样。

“你怎么在这儿？下这么大雨，你没来上学都把我急坏了。”许梅把伞递给李姚，随后她看到了李姚身上的伤。“摔伤了？”许梅问道。李姚点点头，说脚踝很疼，许梅把外套套在李姚身上，随后背着她一步步走出了林子，走到了镇上的医护所里。

由于父母不愿意承担医药费，许梅就自己垫钱给李姚买药。幸好镇上的医生知道许梅不容易，免除了李姚的治疗费用。

之后几天，许梅一直陪伴着她。李姚觉得许老师就像母亲一样，每天，许老师都会安慰她说：“姚姚，不要怕，只要有老师在，你就安心上学，老师会把你送出大山。到时候，会有更广阔的天地，你要做一只翱翔于天际的自由的鸟。”

“那……哪里是更高的天地呢？是这里吗？”李姚指着报纸上的天安门，睁着大大的眼睛问许梅：“我真的可以去这里吗？我想去看看天安门。”

“当然可以了，姚姚。老师就是园丁，你就是我花园里的蒲公英。”

“花园里的蒲公英……”李姚仿佛进入了梦想，梦境里她的身体变得更轻了，她站在许老师的手里，老师轻轻一吹，她便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飞出了大山，飞向了天空，飞向了她梦想去看一看的天安门。之后，她真的扎根在了这里，因为她喜欢蒲公英，于是便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英。

一切黑色的回忆都变成了白色的光，在光忙的深处，一个苍老的身躯在呼唤着她。

“姚姚……不，现在应该叫你英英。”

“许老师，谢谢您。”

“英英，不必谢我，或许我也应该谢谢你们，因为有了你们，我的生命就有了更深刻的意义。现在，我们离开这里吧。”

“好的，许老师。”李英走向许梅，许梅牵起了她的手，就如同牵起小时候的她一样。

“往后的路也要继续努力，要记得你是大山的骄傲……”许梅的话随着光芒渐渐消失在李英的眼前。等她醒来后，发现手里有一朵来自8020许老师种在窗台上的蒲公英。

“许老师呢？”李英问道，于瀚见她焦急的样子，有些难开口。另一位研究员说道：“许老师被送往医院了，她得了癌症，这次实验她是签过“生死状”的。”

李英听后难掩震惊和难过，原来许老师一直对自己隐瞒了这些。此时此刻她想去医院陪着许梅，却被于瀚拦了下来。

“英英，冷静下来，这次实验并不止这么简单，其实还有一个你完全不知道的实验也在秘密进行着。”

“秘密实验？”李英问道。

于瀚点点头，道：“没错，请相信我。纳米机器人还有之一的用途，是用来消灭细胞……如果能在癌细胞转移前通过纳米机器人消灭掉，那许老师的病，甚至整个医疗行业，将有新的曙光……”

另一边，被在医院的许梅缓缓闭上了双眼，针管之中，绿色的液体缓缓从她手臂里留出，此时，她的困意一点点袭来，渐渐合上了双眼……

100年以后。

几尊雕塑静静伫立在博物馆内。这时，博物馆大门被缓缓拉开，一位美丽的女子带着一群孩子走入了这里。每个人都在门口领取了一杯蓝色液体一饮而下，随后，每个人的脑海都多出了这段发生在许梅、李英、于瀚和范慨慷等人身上的实验故事。

“现在大家看到的就是被誉为“海马体之母”的三人——许梅、李英和范慨慷。而这位男士，就是“海马体之父”于瀚教授。”

“老师，为什么海马体机器人会被很多国家明令禁止使用呢？又为什么这项技术不允许被普通人随意应用呢？”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打岔道。

女子蹲下身体，捏了捏男孩的脸，说道：“就连李英和于瀚博士都可能没想到，这项技术被多少国家和组织应用于操控他人这件事上，甚至这项技术还被应用到军事上，造成了一种特殊的现象，一个人可能已被他人篡改了记忆和意识，又或者是被定力更强大的人操控身体，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同时也是一件很难解决的社会问题。所以国际上反响强烈，也有很多人发动游行反对这项技术被滥用。”

“那……我们为什么不彻底禁止这项技术呢？”

“因为，如今的海马体机器人应用太广泛了。比如知识获取、精神治疗、记忆共享、脑云旅游等等……甚至比如今天我们的授课方式，也是通过海马体机器人来让大家获取知识的，人类的大脑变得更聪明了，我们再也不必通过应试教育使人获取知识，任何人都能通过海马体机器人来得到他想知道的知识，做他想做的事，看他想看的风景。人类如今已经离不开这项技术了。与此同时，在发明海马体机器人的同时，纳米机器人技术也迎来了飞跃的进步，包括控制、消灭癌细胞等技术，都是从范慨慷女士创办的生物机器人科研集团中问世的。许梅老师就是被纳米机器人治愈的第一位患癌人员，并活到了98岁高龄。”

“所以……这是一把双刃剑咯？”男孩极力思考着，他有些想不通这样的科研究竟是算造福人类还是毁灭人类。

女老师却温柔地笑了，说道：“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就像奥本海默在阿拉莫戈多实验场看完原子弹试爆时候，可能也有着一些和你类似的思考呢。”

“老师老师，我们现在可以自由活动了吗？”一群女孩围向女老师，“我们想去看看许梅老师曾经的居住地照片，听说那还是李英博士上学的地方。现在我们通过海马体机器人的记忆共享，就能看到那所学校的原貌了！我们还能切身体验到她们以前的生活！”

“去吧，不过大家要安静点哦。”

孩子们跑向远处，老师微微笑看向他们，随后，她向心怀敬意的雕塑像点了点头，走向了那群孩子。

门外微风微微吹动，一朵蒲公英种子，吹过了雕塑，吹过了女老师，最后落在孩子们的身上。

【完】作者：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