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尘封旧事
武达海皱着眉,摇了摇手说无妨。又仔细看了一眼郑克钦,道:“你父亲是不是郑松?”
这句话一出,几人俱是一愣。孔云道:“可是那血衣派掌门郑松么?”郑克钦疑惑道:“家父确实是郑松,现为血衣派掌门。可是有何不妥么?”武达海眉头一松,叹道:“我说怎么看起来如此眼熟!唉,时光匆匆,白驹过隙。这日子,真是不禁过啊。几十年前,你父亲的模样,就和你现在一样。”
“郑师哥,他,还好么?”武达海一杯酒下肚,又叹一声。
郑克钦和林灼对视一眼,心中奇怪,难道这金髯书仙竟然是同门中人?郑克钦拱手道:“家父身体还算康健,近几年有些小病,好在都无甚大碍。前辈,莫不是我派中人?”
船外雨停风住,只余水浪轻轻拍打船舷的声音。
武达海站起身来,背向众人,声音有些颤抖,他自嘲地一笑:“被逐出门派的人,还能算是本派的人吗?”
林灼和郑克钦惊地站起身来,在他们的记忆中,老一辈人仅有一人被逐出了门墙,就是当年失手误杀凌霄派弟子的那位,原来便是眼前这位金髯书仙武达海吗?
“对,你们猜的没错。我便是当年四大杀手之一武通海的亲弟弟,武达海。”
四周静得怕人,林灼呼吸都放轻了。
武达海叹道:“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许多事也说不清,便这样莫名地发生了。现在回想起来,桩桩件件都是一场场噩梦。当年,四大杀手联手行杀令时,令主未死,反而我哥哥惨死令主家中。一时间,血衣派弟子弑杀师兄弟的恶名就这样传了出来。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另外三人,没有人知道。”
武达海顿了顿,问道:“乔师姐,她还在找寻那晚杀害我哥的凶手么?”
郑克钦和林灼两人低下头,不知该如何跟武达海讲述。当年四大杀手之一的乔之洛的确还在江湖中苦苦寻觅杀害武通海的凶手。作为上一辈五毒系的天之骄子,她早已不接血衣派的任务,隐居在江湖,行踪不定。不过近几年,乔之洛倒是经常回血衣派,不为别的,还是为武通海报仇。她似乎断定现在的五毒系掌派欧阳群川就是那凶手,每隔两年便回来与欧阳群川斗毒。
郑克钦斟酌着用词,道:“乔师伯还在想办法为武师伯报仇。不过,似乎还未有进展。”
武达海长叹一声:“我哥身上有致命的刀伤,更有剧毒。但他们四人,除了乔师姐,另外三人都是精武系。我哥使刀,郑师哥和苏师哥都擅长用剑。乔师姐和我哥感情甚笃,当时已经在讨论婚嫁之事,那毒不可能是她下的,而那刀伤总不能是他伤了他自己。当然,郑师哥和苏师哥也是会用刀的,但我哥的刀法已经出神入化,旁人用刀和他对战,只会死得更快些。
“更何况,他们四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那时候,他们一起拆招练剑,下河捉鱼,爬山较量轻功,在野地里烤鱼烤玉米,参加折桂比武,一起出任务……我像小尾巴一样山上山下地跟着我哥哥,他们的感情我是亲眼见证的。我不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会伤害我哥。”
林灼和郑克钦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有微笑。他们两个也是一起长大,常年在孤鸣山后山玩耍,听着武达海的讲述,两人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老一辈江湖人都记得,那件事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事,让血衣派的名声彻底掉入泥潭。你们可知是何事?”
林灼略一思索,道:“前辈指的可是,当年误杀凌霄派弟子的事?”
武达海拍掌大笑,笑声震得船舱簌簌微响,笑中的凄凉、愤恨、不甘相互缠绕着,听到的人总觉得那笑声像是紧紧缠绕着自己的脖颈,痛苦地难以呼吸。
武达海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面色凝重道:“如果死的是凌霄派的普通弟子,又怎会在江湖掀起这么大的风浪?死的是上一代凌霄弟子中的‘佼佼者’胡立刚!若不是他死,你们以为现在的凌霄派掌门能是那个朱峰么?
“朱峰此人,睚眦必报,阴险狡诈,实不该当一派之长。”武达海颓然坐在一旁,靠着船舷,闭着眼睛陷入了往事的回忆。
林灼的心咚咚跳得剧烈,似乎窥见了上一辈的秘辛。凌霄派掌门朱峰,她也有所耳闻,但江湖的传言中,朱峰为人正直,颇有武学大家风范,教导出的弟子也是有礼有节。林灼想起田光华等人的做派,觉得传言也确实不尽不实。
船舱内光线昏暗,烛火早已熄灭,外面的一线天光顺着苇草帘的缝隙射进舱内,照得武达海的脸明明暗暗。武达海低声道:“你们可能不信,胡立刚并不是我杀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后来,来了好多人,好多人,其中便有那个朱峰,他们都说是我杀的!他们都说是我杀的!”武达海情绪激动起来,抱着头疯狂地撞向船舱,一边撞一边喊:“他们都说是我杀的!”
孔云冲上前,抱住武达海的头,防止他继续撞下去。孔云道:“师父,师父!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武达海顿住了,喃喃道:“师父?师父?师父也不相信我!师父也不相信我!”武达海带着孔云的手一起撞在船舷上,发出咚咚咚的可怖声响。“那晚的风好大,刮在悬崖顶上,呜呜地响,像是山鬼在哭。但是哭有什么用呢,我被逐出了门墙,只能一个人背着包袱离开血衣派。”
武达海声音低下去:“天大地大,哪里有家呢?”
林灼的眼泪不知不觉浸润了眼眶,血衣派中的弟子们大多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早已把血衣派当成了依靠,将师父师兄弟姐妹当成了家人,她无法想象,当年被逐出师门的武达海有多么无助。
武达海挣开孔云的臂膀,闭着眼睛待了一会儿,脸上无悲无喜。
沉默许久的郑克钦忽然开口道:“前辈,或许这件事,我可以跟我父亲分说分说。师爷早已过世,收回门墙或许难以办到,但您可以回到派内,住在熟悉的地方,没准还能……”
武达海摇摇头,伸手示意大家继续喝酒吃菜。他抹了一把眼泪,似乎恢复了刚才的精神。武达海道:“刚才有些失态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再见到血衣派弟子,确实有些失控。你的好意我知道。但现在我不想回去了。这么多年漂在这运河之上,漂惯了。”武达海坐回到桌边,倒了一杯酒。
“这河上,从南到北,大城市有三十五座,小城市像是串珠一样,这运河沿岸就是那串绳儿。白天长空云淡,躺在甲板上,凉风习习,晚上岸边亮起一盏盏灯笼来,迷迷朦朦的。春天,一路向南,找个小镇子,吃香椿炒蛋;夏天的时候,在红阳楼吃运河名菜,糖醋银凤鱼,鲜灵灵的鱼肉滋味十足;到了秋天,划船北上,长旺码头旁,有一树一树的金柿子,多摘些,做点柿饼子还能存到冬天吃;冬天了,运河是不结冰的,顺流南下,捕两条肥鱼烤来吃……”
“我过的挺好,一点也不想回去。”武达海仰头饮尽杯中酒,又招呼林灼等人吃菜。
几人沉默着吃了一会儿,武达海对林灼道:“听孔云说,你是这一辈的第一杀手?”
林灼点点头,这“双月计划”是要誓死瞒下去的,所以面对前辈武达海的询问,她也并不打算说明自己的身份。
武达海道:“你的师父是郑师哥?”林灼点头称是。武达海拿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停在桌面上方,笑道:“那么你师傅的独门绝技,燕子三抄水,你是会的了?”林灼看着武达海伸在自己面前的筷子,明白他是想考教一下自己的武功,便伸手抄起筷子,低声说一句:“前辈,得罪!”便朝武达海夹着的那块牛肉而去。
武达海手腕灵活,带着一双筷子上下翻飞,筷子“哧哧哧”在空中划出风声。林灼运起飞天剑法,在武达海的筷子后面紧紧跟随。这飞天剑和飞天掌法是一套武功,郑松原原本本地教给了秦若风和林灼二人。其中有一个套招,名唤飞天燕,共分三式,也称为燕子三抄水,是飞天剑的主要杀招。
林灼使起飞天燕一式,筷子横扫,扫到一半猛然上挑,筷子打在牛肉之上,牛肉向上直直地弹飞起来。林灼和武达海对视一眼,两人筷子上举,哔哔剥剥四支筷子相互碰撞在一起,像飞速向上生长的粗藤蔓,筷子骤雨般密集的敲击声将周边空气都吵得激烈起来。
林灼飞天燕二式迅捷使出,夹住武达海的一只筷子,手腕旋转,那只筷子吃力,转着飞了出去。武达海变招奇快,轻弹另一只筷子的筷子头儿,筷子直冲上去,一下子串上了牛肉。武达海面露微笑,刚想伸手去抓那只筷子,林灼一急,生怕他觉得自己这个冒牌的“第一杀手”武功不济,瞧出不对劲来,情急之下,金杵剑法随手使了出来,一招金杵飞天,两支筷子脱手而出,一左一右斜插而上。
只听嗒嗒嗒三声,三支筷子插着牛肉呈三足鼎立之势,立在了桌子上。孔云和郑克钦惊地呆住了,两人不由地看着那筷子发愣。
林灼站起身,从旁边捡起刚才甩出去的筷子,用帕子擦拭干净,双手递给武达海:“前辈,刚才多有得罪。晚辈武功不过尔尔,终是前辈技高一筹。”武达海接了筷子,放在一旁,拿起酒杯笑道:“你也不必过谦。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果然是我血衣派的第一杀手!”林灼听闻眼神一暗,虽心中痛楚,还是勉力端起酒杯,和武达海碰了杯,两人一饮而尽。
武达海沉吟了一阵,道:“不过刚才这第三式,似乎和多年前的招式有所变化。想必是师哥又加以改善了。”林灼听罢,心中赧然,目光微微向下,不敢与武达海相对视。武达海似是十分欢喜,没有注意林灼的异常,反而拍了拍林灼的肩膀,道:“假以时日,你必然是血衣派的领头狼。”
林灼见气氛融洽,便将心中藏着的疑问,说了出来:“前辈,刚才听您在雨中高歌,曲调婉转高亢,平日里极难听闻。这歌唤作什么?可有什么由来么?”
武达海道:“这歌原是我哥哥爱唱的曲子,至于唤作什么我可就不知了。小时候,听他老唱,唱着唱着这调子便刻在心里了。自从他故去后,我不知怎的,老是想起这首歌。”林灼道:“原来如此。晚辈又勾起您的伤心事了。”武达海摆手道:“无妨,无妨。已是陈年旧事了。”
几人饮酒吃菜,直聊到傍晚时分。酒足饭饱后,林灼和郑克钦起身告辞,四人出得船舱,清冽的空气瞬间将人包围。武达海深吸几口气,只觉得浑身畅快,他一转头看到旁边船上,程西君几人也在船头吹风,不由地心中不耐。林灼和郑克钦与武达海和孔云拱手告别,郑克钦先一步踏过舢板回到原来的船上,林灼紧随其后。
武达海在船头看着林灼的背影,忽然道:“我之前住的康鹿山上,那株核桃树还在吗?”
林灼回头,微风将她的头发朝后刮起,她感觉到一点潮湿的凉意从脖颈润到了眼眶。她笑道:“武师叔,树还在的。去年还长了满树的核桃。我还分到了两个吃。”
武达海笑了,摆摆手,钻进了船舱。孔云待林灼走过去后,收了舢板,向林灼点了点头,划船远去了。
“出峡还何地
杉松郁不开
雷声千嶂落
雨色万峰来……”
高亢的歌声又响起,终是声音越来越小,随着远去的小船渐渐地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