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遗憾 你离开:张幼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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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乱世·童年·裙裾飞扬

桃木匣里的画卷

岁月是无情的,从不因人们的不舍而放慢脚步,也从不因人们的惋惜而回头。无人知晓岁月的长河流经过多少城镇,淹没过多少村庄,将多少如花的容颜变成皱纹遍布的核桃表面,也无人知晓那河流吞噬过多少令人心酸的往事和令人伤怀的爱情。

人们常说,时间是治疗心伤最好的药,当年华已逝,经历过无数分分合合起起落落,看过无数沧海桑田的变幻,心中的伤痕自然也就淡了,当初的那些痛楚也就淡了,曾有过的那些感情也就淡了。有些人的心,也从柔软变得坚硬,在逝去的时间和流转的年华中,越来越淡定。但是有些事,却是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有些自小被注入的思想,也是难以忽略的。

1900年,宝山县的一个小村庄里,一户张姓人家迎来了家中的第二个女儿——张嘉玢,小名幼仪。

在起名字的时候,父亲为张幼仪选了字意为“玉”的“玢”字,就是希望她能够拥有玢玉一般晶莹剔透的美德。而“幼仪”这个名字,则是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个善良正直、端庄得体的女子。后来,父亲在旅行的时候为她挑选了一块玢玉别针。可见,父亲并不是不爱张幼仪,只是这份爱相比于纯粹的喜爱,多了一些期望和压力,也多了一些苛刻。这些苛刻在张幼仪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以至于她在之后的人生道路中,时刻谨记着这样的期望,让自己走得格外艰难。

张家的男主人是镇上的医生,不但医术高明,医德也非常好,全镇的人都非常尊重他。被他医治好的病人为了表示感激之情,时常会送他一些东西,其中有宰好的鸡鸭、新鲜的蔬菜、鸡蛋等。而在所有礼物当中,他最为珍视的是那些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国画。无论是栩栩如生的人物、清新淡雅的山水,还是活灵活现的动物,他都非常喜欢。

被他治愈的病人知道他喜欢国画后,送来的画卷就越来越多,最后竟装满了他卧室中那高高的桃木柜。闲时,他时常会从那一匣画卷中取出一二,小心平整地铺在专门用来赏画的矮桌上,然后站在一旁,沉醉地欣赏着。

这样一位受到人们尊重喜爱,又深爱国画的医生,在生活中却并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他的温柔和沉静只在那些绢纸和水墨面前才会流露出来,其余的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在家中,无论妻子、用人或是子女,对他都有一份畏惧之心。

张幼仪的祖父曾在朝为官,为他们留下了一栋大宅子,祖父去世后,祖母、两位伯父及家人,还有幼仪一家同住在大宅子里,却只有幼仪一家有单独的厨房、厨师和伙夫。在张家,父亲是一家之主,家中所有事情都只有他一人可以拿主意,这其中也包括日常的饮食。张家每天的饮食都由父亲一人决定,他会从厨师们采购回的菜中选出自己要吃的,然后命令厨师去做出精致的食物,也会突然决定要吃某种菜肴,然后命人出去购买。不忙的时候,他会亲自去厨房监督厨师做菜,忙碌的时候就让妻子去,无论其他人如何看待妻子,是善意的玩笑或是嘲笑,妻子唯一能做的只有顺从。

用人们因为他对饮食的极度挑剔而不得不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而孩子们平日里也难以和他亲近,没有他的召唤,孩子们不会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他也很少将孩子们唤到自己面前,过问他们的生活或和他们闲谈。只有一个时间是例外的,这例外便是为他那些宝贝画卷清理灰尘的时候。

为画卷清灰的事情一直是由张幼仪和她的八弟去做,或许因为她最懂礼数,最小心谨慎,能够懂他心意,而八弟又最为像他的缘故。当两个孩子拿着小鸡毛掸子,轻轻地扫过画卷的表面时,他会流露出少有的耐心和平和,为他们讲述那些名画背后的故事和传说。

只有这一刻,张幼仪才能听到父亲那饱含着感情色彩的声音。他向她讲述着画中人物的故事,或者与画有关的传说。此时的父亲更像一位真正的父亲,不再是那个冰冷难以接近的父亲。

父亲满意于张幼仪的懂礼数,她不会擅自出现在他面前,也不会擅自从他面前离开;她不会轻易在他面前说出只言片语,只会在他询问的时候做出妥当的应答;起初她会用敬语询问他是否需要添茶,后来她甚至能在他开口之前做好他期望的事情。

父亲只是感到满意,或许他将这些表现视为理所应当,而没有对这些表现有过多想法。在当时的环境里,人们只认为女子理应如此,却没有人会意识到对于一个小女孩儿而言,过于懂礼数反而遏制了她的天性。

张幼仪见过父亲大发雷霆的样子,怒吼声回荡在房间里,震得人脑袋嗡嗡地响,被摔到墙角的茶杯碎成一地的碎片,好像经历了一场浩劫。也因为如此,她更加明白谨慎顺从的重要。没有如今的孩子身上释放的无尽活力,没有叽叽喳喳小鸟般围在父母身边说个不停,没有因为无法满足自己需要爆发的哭闹,她一直那么安静,那么顺从,那么懂礼数。

对当时的家庭而言,女孩儿终究要嫁人,就算对她尽心养育,也无非是替别人家教出一位贤妻良母,然后为夫家操劳一生。男孩儿则不同,不但不会离开家族,还会娶妻生子,为家族开枝散叶,传承香火。所以,在那时,若是生了男孩儿,全家人都会欢天喜地地庆祝,甚至连孩子的脐带都会被小心收进一个坛子,然后放在母亲的床下。而若是生了女孩儿,家中便没有那么重视了。每当有人问张家母亲家中几个孩子的时候,母亲只会说自己家中有八个孩子,仿佛张幼仪和她的三个姐妹不曾存在。

对于当时的女孩儿而言,最重要的教育就是礼数方面的教育。女子可以没有学问,却不能不懂礼数。许多女子自小就被注入了一种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中国,女人家是一文不值的。几乎和所有出生在那个年代的女孩子一样,张幼仪自从懂事起,便被家中的人教了许多“礼数”,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论何时都要“尊敬长上,循规蹈矩”,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在得到父母的许可之后才可以做……张幼仪就在这样一条条规矩中成长起来,这些规矩礼教像一根根带刺的荆条,一直束缚着她日后的人生。

太阳里的姐妹

张幼仪从小就很健康,相比于晚她十一个月出生的七弟,她更像一个男孩子。有人说,她出生时带走了她母亲血液中所有的男子气概,所以她的七弟才会柔弱得像个女孩子。

出生于动荡年代的张幼仪,骨子里有着对传统的遵循,也有着对新生的渴望。她曾说:“我有两副面孔,一副听从旧言论,一副聆听新言论;我有一部分停留在东方,另一部分眺望着西方;我具备女性的内在气质,也拥有男性的气概。”

张幼仪出生那一年,一群义和团员因围攻了在清朝京都的西方使节而遭到屠杀,那时的她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并未真正经历这一动乱,而她的二哥认为,她应该有所感觉,只是无法表达。幼仪的二哥张嘉森自小聪明过人,脑子里总是有些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想法,幼仪非常喜欢这位与众不同的二哥,因为她可以从他那里听说许多别人不会讲给她听的事情。一些她一直无法明白的事情,只要经二哥一解释,她便很容易明白了。

当四哥张嘉璈提醒幼仪要时刻注意行为举止,以免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时,二哥张嘉森却告诉幼仪,无论外在的行为如何,都要尊重自己内在的感受。张嘉森认为,中国当时一些守旧的思想是许多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义和团的那次失败也是因此而生。二哥的这些言论无形之中在幼仪的心中播下了种子,一种渴望自由和新生的念头从她的心里萌生。虽然只有那么一道影子,却在日后渐渐变深了。

小孩子喜欢听故事,因为故事中的情节总是那样动人,有的温馨,有的曲折,有的神秘,有的感人。故事中,有些是实在发生过的事件,有些是人们想象出来的传说,可对于单纯的孩子而言,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实存在的,在孩子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不可能。故事就是一个人讲,一个人听。渐渐地,讲的人老了,听的人长大了,于是听的人变成讲的人,将自己听过的故事讲给另一批孩子听。也许讲的并不完全和听到的相同,可是听的人却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怀疑。

同一个传说在流传的过程中会产生一个又一个不同的版本,没有人说得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毕竟那只是传说,本身就不一定存在。对孩子而言,他们更愿意相信那些有着美好结局的故事,如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总做坏事的人最后受到了惩罚,付出努力的人得到了收获之类。孩子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单纯的,似乎一切就应该那么自然而然地进行,然后自然而然地开花结果。年幼的幼仪也曾从母亲和照顾她的阿嬷那里听过许多故事,一些故事让她时隔多年仍记忆犹新。比如,一个关于两姐妹和月亮的传说故事。

故事最原始、最完整的版本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非常漂亮的姐妹住在月亮里,每到夜晚,月亮升起之后,地上的人们就会看到她们的身影。地上的人们一见到她们就被迷住了,都止不住地盯着她们看,可是这对姐妹不喜欢被人们注视,于是她们央求住在太阳里的哥哥和他们交换住的地方。哥哥听了她们的原因,笑着告诉她们,住在太阳里会被更多的人看到,可是这对姐妹却非常有信心地说,只要交换了住所,就再也不会有人看得到她们。哥哥同意了她们的要求,和她们换了地方,从此,这对姐妹住进了太阳里,将她们的七十二根绣花针变成了太阳的光芒,用来阻止地上的人看到她们。

张幼仪从阿嬷和母亲那里听到的是不同的版本。阿嬷告诉她,那两姐妹从来不曾离开过月亮。母亲则告诉她,那两姐妹原本就生活在太阳上,从来不曾去过月亮。

1902年中秋的夜晚,阿嬷把两岁的幼仪放在篮子里,带她出去看月亮。阿嬷指着天上的月亮告诉幼仪,那对姐妹就住在月亮上,透过那一层层朦胧的光晕,就可以看到两个美丽的姑娘轻轻地在月亮上飘来飘去。幼仪好奇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月亮看,起初,她只看到朦胧的光和模糊的痕迹,渐渐地,她仿佛真的看到了阿嬷说的那两个姑娘,并被她们的美丽迷住了。她仿佛看到她们曼妙的身姿,看到她们迈着精致的步子在月亮上行走,看到她们的脚上穿着精致的绣花鞋,一身绫罗随着她们的走动轻轻地扬起、轻轻地落下。

回到家中,小幼仪闭上眼,进入了梦乡。在梦里,她又见到了那两位姑娘的身影,虽然模糊不清,却着实美极了。从那之后,她便越发相信,月亮之上住着两位美丽的姑娘,像阿嬷曾经告诉她的一样,只要她够乖,长大后就会像月亮上的姐妹一样漂亮,也会像她的母亲一样,成为一个美丽优雅的女人。

或许在当时,小幼仪并不明白阿嬷指的美丽是什么,只是单纯地认为拥有美丽的样貌和优雅姿态就能成为美丽的人,就能被大家喜欢。幼小的她还不懂得阿嬷口中“美丽”的真正含义,也不知需要为这样的美丽付出怎样的代价。

阿嬷从小生活在乡下,没受过什么教育,是个粗人,她将青春洒在了田地间,春耕秋收就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阿嬷和母亲、伯母们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有一双大脚,走路很稳,可以迈很大的步子,相比于家中那些裹着小脚的太太小姐们,阿嬷行走的样子虽然不够优雅,却有种特别的自在。

张幼仪的母亲却有着一双不同的脚,那双脚十分小巧,小得可以捧在手掌心里。平日里,母亲的脚都包裹在白色的布条里,对于母亲而言,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干净的布条将脚包裹起来。她曾在早上见过母亲用布条包裹双脚的样子,那么小心,那么虔诚,仿佛对待一对宝贝一般。裹脚的布条很长、很干净,上面还有淡淡的清香,幼仪知道,那是曾在加了香料的清水中泡过的缘故。

那时,年幼的幼仪还不明白,为什么阿嬷的脚那么大,母亲和院子里伯母们的脚却那么小。她也不明白在当时的年代,脚的大小对一个女人有怎样的意义。她只知道阿嬷和母亲讲的故事不一样,却并没有单方面地只信其一。她更愿意相信月亮和太阳上各有一对姐妹,太阳里的那对姐妹性格刚烈;月亮里的那对姐妹性情温婉。太阳里的姐妹虽然不想被人们见到她们的样子,却对人间充满好奇,不时向人间张望,于是便时常有浓浓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月亮里的姐妹喜欢宁静,总是安安静静地住在月亮里,不言语,不张扬,悄悄地与世间的人们一起生活。这样想着,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的心中蔓延起来。

月亮和太阳,同样高高在上,给人的感觉却不同。恬静的月光不食人间烟火,激烈的阳光热情充满活力,用来比喻生活,便是两种不同的生活。羡慕月中女子美丽的,忽略了月亮之上的清冷,不知那内心的荒凉。她们只欣赏到那摇曳的身影,那步步生花般的脚印,却不知那痛,那铭刻在身体和内心的痛,任由多少羡慕都无法抹除。

锻造美的仪式

女人爱美是天性、是本能,如蜜蜂会去寻找鲜花一般,靠的是一种暗自而生的力量指引。几乎没有女子不喜欢美丽,没有女子不会因自己成为人们视线中的焦点而欣喜。今日之美,包含精致的妆容、窈窕的身姿、丰富的内涵;旧时之美,则包含温顺的性情、乖巧的言行。同样,缠足也是一种美。

20世纪初以前的中国,女子以小脚为美。所有女子还在幼儿期时,就要被人用布条将折过的脚掌缠起,最终缠成又尖又小的小脚。缠过脚的女子只能用脚跟勉强行走,无法正常迈步,行动非常不方便,可还是有无数的女子为了“美”而去缠足。更何况缠足在当时是一种公认的风俗,如果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不缠足,一定会被人耻笑。因为那些没有缠过足的女子,多数都是像幼仪的阿嬷一样,是需要下田地干农活的村姑。

据说缠足的风俗起于五代。南唐李后主有一位名叫窅娘的宫嫔,生就一双小脚,而且能歌善舞。一次,李后主为她制作了一座高为六尺的金莲,命她站在金莲上舞蹈。窅娘便用布将脚缠成新月状,使那双本就小巧的脚看起来更小了。窅娘在金莲上的一舞震撼了李后主,也因此生出“三寸金莲”一词。从此之后,缠足就成为一种风俗,用来作为评判古代女子是否美丽的标准。

张幼仪出生于19世纪末,那时,缠足的风俗正在渐渐褪去,然而作为一户旧式人家的女孩儿,她仍然没有逃得过这一劫。她的母亲仍然认为女子一定要缠足,否则便会被耻笑、被鄙视、被嫌弃。

幼仪三岁那年,她的母亲决定为她缠足。

农历腊月二十三是传统的灶神节,传说是灶王爷上天庭汇报所掌管人家优缺点的日子。为了让灶王爷在天庭多说自家的好话,每到这一天,人们都会为灶王爷准备格外丰厚的美食,还会为他准备一碗汤圆。汤圆黏黏的、软软的,人们认为灶王爷吃下汤圆后,嘴巴就会被粘住,这样便不会说出任何不利于自家的话了。当然,这都只是传说,可是家家都把这传说看得很重要。

在张幼仪的记忆中,三岁那年的灶神节是她一生都难忘的一次。那一天,她在阿嬷的吩咐下独自吃下了一颗据说可以让她“变软”的汤圆。她不明白“变软”是什么意思,只是依稀从阿嬷的神情中感受出,阿嬷是为了她好,于是她乖乖地吃下。

第二天一早,阿嬷带着一盆温水和一叠白布条来到她的房间时,她还不知道阿嬷要做什么,乖乖地任凭阿嬷将她的双脚放入温水中,然后看着阿嬷将白布条也放入水中浸湿。阿嬷将幼仪的小脚从盆中抬出,牵起湿布条的一端,放在了幼仪的小脚上。布条是湿的,刚刚贴到小脚上的时候,有一些冰凉,幼仪好奇地看着阿嬷,不知道阿嬷接下来要做什么。阿嬷小心地用布条缠住幼仪的脚,紧紧地、紧紧地缠绕一圈又一圈,越来越紧,她感到脚很疼,想要挣脱,脚却被阿嬷紧紧地握住了。

剧烈的疼痛不断挑战着幼仪的忍受力,她毕竟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当阿嬷将她的两只脚都缠好时,她已经痛得不行,几乎快要失去存在感。那双脚,那双一天前还可以四处跑跑跳跳的脚,就在这天早上突然间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她望向自己的双脚,眼前出现了一层朦胧的红色,她分不清那是真的还是幻觉,是双脚渗出的鲜血,还是双眼充满了血红,总之,红红的颜色让幼仪害怕极了,一股类似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她,使得一向温顺乖巧的她第一次大声地尖叫起来。

阿嬷责备她不应该哭闹,否则灶王爷知道了,会将她的表现报上天庭,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她不是一个乖女孩儿。看着大哭的幼仪,母亲的反应很平静,对于这个自小缠足的女人而言,面前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此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幼仪能够有一个美好的将来。

幼仪却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这一安排。她不停地哭喊着,哭到嗓子嘶哑也没有停下来。她的父亲和哥哥们只在上午探望并安慰过她一阵,下午便再没有出现了。母亲将她带到厨房,让她看厨师们做菜,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她暂时不去理会双脚的疼痛,可是这对幼仪没有一点儿作用。相反,当听到厨师们用菜刀砍断鸡骨时发出的声响,她的心更加不安了,那声音多么像她的骨头被折断时的声音啊!

缠足是一种痛苦的煎熬,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开始到最终成形,要经历几年的时间。当稚嫩的小脚经过温水的浸泡,然后被长长的布条一次次紧紧地包裹其中,并且越来越紧时,那一声声碎裂的声音,那一阵长而持久的疼痛,痛至心底。缠足,束缚的不仅是女孩子的双脚,还有她们的灵魂。脚骨碎裂的同时,女孩儿的人格也碎裂了。那些本该自由生长的性格,本该自由飞扬的情绪,都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消失在空气中了。

而女孩子在缠足过程中的表现,也同样会决定她是否能够嫁入体面的人家。大声哭闹的女孩儿被认为不乖顺、性情不好,难以被夫家接受和喜欢;只有那些能够忍受得住剧痛,能够坦然接受折磨,自始至终都保持安静的女孩儿,才是值得被娶进门的女子。

张幼仪顾不得那些,她听不进母亲和阿嬷所说的“将来全镇的人都知道她不肯乖乖缠足,没有人家会要这样一个不听话的女子当媳妇”之类的话,她只知道自己的双脚疼得不行,于是她不停地哭、大声地哭。

缠足的第二天早上,阿嬷摘下了她脚上的布条。就在张幼仪以为自己的双脚又可以重获自由的时候,阿嬷却用新的布条,重复了前一天的步骤,而且这一次缠得比第一次还要紧。张幼仪刚刚放下的心又一次揪了起来,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再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而阿嬷却丝毫没有手软,一层又一层,直到将幼仪的脚又缠成了粽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每天早上,阿嬷都会将她脚上染了血的布条摘下,然后换上新的布条,重新包好。而每一次,幼仪都会大哭,那凄惨的哭声在整个房子里回荡。

奇迹发生在第四天早上,当母亲和阿嬷又一次准备重新为张幼仪缠足时,张幼仪十七岁的二哥再也无法忍受妹妹每天承受这样的折腾,于是他站到母亲面前,请母亲放弃为妹妹缠足。“把布条拿掉,她这样太痛了。”二哥对母亲说。

“要是我现在软了心肠,幼仪就会自食苦果,谁要娶她这个大脚婆?”母亲说出这句话时,心里纠结的仍然是那些旧的习俗,她并没有想到,自己此时的好意,最后竟然恰恰成为女儿被丈夫嫌弃的理由之一。然而最后,母亲还是放下了坚持,因为一向言而有信的二哥对她说,如果以后没有人家肯娶幼仪,他会照顾幼仪一辈子。阿嬷却无法理解母亲的妥协,也无法相信二哥所说的“以后不会流行缠足”的话。阿嬷没有缠过足,却一心羡慕着那些缠过足的太太小姐们,在她心里,只有缠过足的女子才是像月亮里的姐妹一样温婉美丽的淑女,才能拥有幸福的人生。她一边拆下缠在幼仪脚上的布,一边说了句“神经病”。

在二哥的争取下,幼仪不用继续缠足了。但经过之前那三天的仪式,她的脚已经受到了伤害,成了一双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将来的脚。幸好,伤害终止得及时,她仍然可以自由大方地行走,可以稳稳地站立,可以轻松地穿过一些障碍满地的地方。有力的双脚让她能够在平地上飞快地奔跑,躲开其他孩子的嘲笑,也可以踩扁那些让人讨厌的甲虫。

几年后,慈禧太后颁布了废除缠足的规定,那残酷的锻造“美丽”的仪式得以终止。张幼仪的脚不再是人们嘲笑的对象,她终于可以坦然淡定地走出家门,这让她感到莫名的轻松。

轿子里的故事

自从听说过天上那对姐妹的传说后,幼仪便心存希望,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和天上的姐妹一样,自由地生活下去。可是,家中小孩子太多,身为次女的幼仪理所应当要照顾弟弟妹妹,生活也就无法如她期望般自由了。

张幼仪十二岁的时候,她的母亲生下了最后一个孩子,张幼仪的四妹。四妹的降生没有给家中增添什么欢乐,反而多了一些负担。母亲在生下四妹后身体一直不好,无法亲自带孩子,甚至不能走出房门,于是,照顾四妹的事情便交给了幼仪。

接下来的几年里,幼仪每天都要给四妹喂饭、换尿布、带她出去玩。四妹太幼小的时候无法吃下普通的饭菜,幼仪就把饭放进自己的嘴巴里嚼烂,然后再喂给四妹吃。尽管非常小心,可幼仪毕竟还是个孩子,难免会有失误的时候。一次,她不小心把四妹摔在了地上,四妹疼得哭了起来。父亲看到这一场景,没容得幼仪解释,就打了她一巴掌,然后扔下一句话,便带着四妹回了屋子,留下幼仪一人站在火热的太阳下。

父亲虽然脾气暴躁,从前却从未打过幼仪,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被父亲打过的脸颊又热又痛,幼仪想起父亲回屋前指责自己不小心,东跑西颠像一个野丫头,心里难过极了,委屈、失落一起涌上心头,眼泪就那么一滴接着一滴落了下来。可是,没有人理会她,整个院子里,只有她一人默默地流着眼泪。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傍晚时分,母亲走出屋子,来到了幼仪身边。母亲的身体仍然很虚弱,她缓缓地在幼仪身边坐下,轻轻地将她搂进怀中,告诉她生活不会太顺利,想要像天上的姐妹那样自由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母亲的手轻轻抚过幼仪的脸庞,擦去她的泪水,幼仪听着母亲略带无奈和忧伤的话语,猜测着母亲的意思,好像猜到了些,又无法猜得太明白。

相比于其他出生于小户人家或乡下的女子,张幼仪应该算得上是幸运的。虽然没有自由,可由于家境较富裕,她至少不必担心自己会吃不饱,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送到外人家中当童养媳。

幼仪的祖父曾在朝为高官,不但给家人留下了一个大宅院,还给家中留下了两台轿子。在那个年代,轿子是件奢侈品,是只有身份够高、家底够厚的人家才能拥有的物件。大多数人家是用不起轿子的,只有在家中有重要事件时,才会去外面租一顶轿子回来,用完马上还回去。

在古代,轿子是一种特殊的交通工具,它没有轮子,完全凭借人力前进。旧时的轿子分很多种,不同的轿子有不同的含义,不能随意乘坐。日常乘坐的轿子颜色比较素净,多是青竹制成,相当于我们平日里乘坐的出租车;送葬用的轿子上面盖着白布,相当于现在我们生活中见到的系着白色绢花的送葬车;新婚用的轿子上面披着红丝幛,和电视作品中看到的婚轿相差无几,相当于现在生活中系着气球和彩带的婚车。

不同级别的官员乘坐的轿子也不相同。在清朝,三品以上官员的官轿可用银顶,皂色盖帏,京内“四人抬”,出京“八人抬”;四品以下官员的官轿只可以用锡顶,无论在哪里都是二人抬;银顶黄盖红帏的轿子只有亲王可以坐,普通人如果坐了,便是犯上,这种轿子一般需要十六人至三十二人去抬。

张家的轿子是清政府任命幼仪的祖父为知县时送给他的礼物。拥有两顶轿子的张家在镇上算得上是富贵人家了,于是,时常有轿夫等在张家大院的附近,以便在他们需要乘轿出行时赚得一份可观的劳务费。

轿子象征了张家的荣誉,平日里,张家人会将轿子罩起,收进前院的一间小屋里。只有家中发生嫁娶之类的大事时,才会将轿子取出。幼仪的父亲如果需要出急诊,便只能去那些轿夫集聚的地方雇一顶轿子和四名轿夫,一路赶到病人家中。

轿子一代传一代,虽然张家后来全靠身为继室的幼仪的祖母操持做主,而且祖母最喜欢的孩子是幼仪的父亲,但毕竟有大太太的两个儿子在前,断不能错了规矩,于是祖母按照长幼顺序,将轿子先传给了大伯,之后又由大伯传给了家中的长子,也就是幼仪的大堂哥。幼仪的父亲和大哥对祖母的做法没有丝毫异议,他们深知长幼有序,于是都谨遵传统礼教。

大堂哥结婚的时候,张家抬出了这两顶轿子,一顶用来迎接新娘子,另一顶里坐着迎亲的新郎;接新娘的轿子上装饰着红丝喜幛,新郎乘坐的轿子上装饰着敬祖用的金丝幛。

幼仪大堂嫂的家在邻省,家境也相当优裕。在她的嫁妆中,有上好的玉石和珠宝。大堂嫂在对幼仪讲述出嫁的过程时,也向她展示了她那些闪闪发光的宝贝,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幼仪也看得出那些东西确实很漂亮。她想,那些东西一定很昂贵。

同大堂嫂一起来到张家的,除了嫁妆,还有大堂嫂的父母。大堂哥一家四口住在幼仪家隔壁,大堂嫂的父母不爱出门,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吸鸦片、打麻将,和张家其他人没有太多接触。后来,大堂哥家添了子女,孩子们时常跑到院子里,与其他家的孩子一起玩耍。

大太太过世得早,等到祖父也去世后,祖母便成为张家地位最高的人。每每看到膝下儿孙满堂,祖母都会倍感欣慰。

在所有子孙中,祖母最喜欢幼仪的父亲,这不但因为幼仪的父亲是她的亲生子,也因为幼仪的母亲为张家生下了八个儿子。对于一个大家庭中的女人而言,还有什么任务比传宗接代更重要呢?幼仪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也沾了光,不时会被祖母叫到她的卧房里,陪她一起享用美食。

不知是因为祖母过于宠爱幼仪一家令大伯家的孩子们感到不公,还是因为上一辈之间的种种,大伯家的孩子对幼仪一家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这其中,大堂兄和幼仪大哥之间的矛盾最为明显。二人平日里即使没有直接的冲突,也很难融洽相处。所幸,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各自有各自的范围,即使合不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大的矛盾。

那两顶传给大堂兄的轿子,自大堂兄婚礼结束后,就一直放在前院的小屋里,平时没有人去看,也没有人去动。谁也想不到,这两顶轿子会在后来引起那么大的一场风波,因为那一场风波,幼仪一家彻底与其他两家断绝了情分,搬出了张家大宅,过上了不一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