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爱录(凡十四则)
卷上·第1则
爱问:“‘在亲民’①,朱子②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③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④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⑤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⑥,‘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
① 在亲民:语出《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意思是:大学的道理,在于彰明光明的德性,在于亲爱民众,在于达到至善的目标。而程颐和朱熹认为“亲”字通“新”字,“新民”是指用“明德”来改造民众原来不好的品德。在明代,程朱的说法是权威,但王阳明不同意。
② 朱子:朱熹(1130—1200),字元晦,又字仲晦,号晦庵。祖籍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生于南剑州尤溪(今福建尤溪)。南宋大儒,将北宋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等儒者的学术和思想发扬光大,使“程朱理学”成熟,成为继孔子之后东亚地区划时代的大儒。他最重要的著作是《四书章句集注》,而王阳明最显著的标新立异之处就是反对朱子的说法。
③ 亲亲仁民:语出《孟子·尽心上》。
④ 百姓不亲,舜使契(xiè)为司徒,敬敷五教:典出《尚书·舜典》。
⑤ 这几句在《尚书·尧典》的原文是:“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意思是尧显明他伟大的道德,以亲和九族;九族和睦后,治理朝廷百官;百官和谐后,团结万国诸侯。
⑥ 修己以安百姓:语出《论语·宪问》,意思是通过自身道德修养而使百姓安乐。
【译】
我问先生:“《大学》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朱子的《章句》说‘亲民’应该读作‘新民’,是革新民众的道德,也就是教化民众的意思;而《大学》后面也确实有‘作新民’一句,看来‘亲民’读作‘新民’确实有证据。先生您却认为不应该改字,就按照旧本读作‘亲民’,是亲爱民众的意思,这也有凭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是民众积极自主地革新自己的道德,而朱子所谓‘在新民’的‘新’是指由我去教化民众,意思不一样,怎么能互证呢?倒是‘作’字才能和‘亲’字对得上,但还不是‘亲’的意思;而再看下面讲‘治国’‘平天下’的章节,像‘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的话,就都和‘新’字没关系,而是‘亲’字的意思,是说亲爱民众而不是专指教化民众。‘亲民’就像《孟子》所谓‘从爱自己的亲人开始,施仁德于民众’,亲民就是施仁德于民众。《舜典》记载,大舜时百姓彼此不亲爱,所以舜任命契为司徒,推行人伦道德,这也是亲民。《尧典》所谓‘克明俊德’就相当于《大学》所谓‘明明德’;所谓‘以亲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就相当于《大学》的‘亲民’和‘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相当于‘明明德’,‘安百姓’相当于‘亲民’。说‘亲民’,既包含教化民众的意思,又包含养育民众的意思;说‘新民’就只有教化的意思,以偏概全了。”
卷上·第2则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①,却是义外②也。至善是心之本体③,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④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⑤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注】
① 至善:最好的、终极的德性。语出《大学》。
② 义外:语出《孟子·告子上》,意思是“义”的品德在人的天性之外,这是告子的观点,孟子反对。王阳明借用了这个词,来批评朱熹从外物上寻找天理,而不在内心寻求。
③ 心之本体:在宋明理学中,“本体”可以指事物的本身、本质,也可以指事物本来的样子、原本的状态。这里指心本来的状态,也是心应当有的状态。
④ 至精至一:语本《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宋明理学家认为,“人心”是物质层面的心,容易流为人欲;“道心”则是天理,即人的本心、本善的人性。这四句话的意思是:人心非常危险,道心非常微弱,需要精察人心和道心的区别,专一地坚守道心,坚持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的中道。
⑤ 本注:指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它在明代是权威注解,所有读书人必须熟读。
【译】
我问先生:“《大学》说:‘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解释说:‘事事物物都有确定的道理。’也就是说天理体现在天下的万事万物之中,需要去了解这些道理。这种说法好像与先生您的说法不一致。”
先生说:“是呀,朱子说要到各种事物上去寻找至善,这就犯了孟子批评过的‘义外’的毛病,去身外之物上找答案,而忽略了自己的内心。至善就是心本来的样子,只要把‘明明德’的功夫做到极致,回归本心就行。至善也并没有脱离事物,具体的事务是要做的,但要做到像朱子《大学章句》所谓‘穷尽天理而没有一毫私欲’才可以。”
卷上·第3则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译】
我问先生:“如果只在自己心中找寻所谓的‘至善’,恐怕天下事物的道理没法全搞明白吧?”
先生说:“心就是理。天下哪有在心外的事情,哪有在心外的道理呢?”
我说:“比如侍奉父亲需要孝,侍奉君主需要忠,结交朋友需要信,治理人民需要仁,如果要下手做这些具体的事情,那么里面有许多道理,恐怕不能不考察吧?”
先生叹道:“这种说法误人太久了,可不是一句话能说破的呀!现在姑且就你的问题来说吧:比如侍奉父亲,难道要去父亲身上找那个‘孝’的道理?侍奉君主,难道要去君主身上找那个‘忠’的道理?结交朋友、治理人民,难道要去朋友和人民身上找那个‘信’和‘仁’的道理?其实这些道理都只在你的心中,所以说心就是理。你的心没被私欲蒙蔽,那就是天理了,不用在外面添补一分一毫。这一颗纯粹是天理的心,用在侍奉父亲上就是‘孝’,用在侍奉君主上就是‘忠’,用在结交朋友、治理人民上就是‘信’和‘仁’。只在这一颗心上下功夫,去掉人欲,保存天理就好了。”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①之类,有许多节目②,不亦须讲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③,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④,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⑤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
① 温清定省(xǐng):同“温凊(qìng)定省”,见《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
② 节目:细节。
③ 头脑:比喻宗旨。
④ 条件:分支,具体细节。
⑤ “《礼记》言”一段:见《礼记·祭义》。
【译】
我说:“听先生这样说,我已经觉得醒悟了一些。但旧的说法还在胸中纠缠,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比如侍奉父母这一件事情,里面有很多具体的细节:像冬天给父母取暖,夏天为父母纳凉,晚上伺候父母就寝,早上问候父母安康。怎样做好这些细节,不也得讲究吗?”
先生说:“怎么不能讲究了?但是得有个宗旨,宗旨只是怎样在心中去掉人欲、保存天理。就比如研究冬天怎么让父母暖和,只是要尽到你心中的孝,恐怕有一毫人欲掺杂进来;研究夏天怎么让父母凉快,也只是要尽到你心中的孝,恐怕有一毫人欲掺杂进来:宗旨依然是在这一颗心上下功夫。这颗心中如果没有人欲,纯是天理,是一颗真正孝顺父母的心,那么冬天自然能想到父母会冷,当然就会去找取暖的办法;夏天自然能想到父母会热,当然就会去找纳凉的办法。这都是从你那颗真诚的孝心中生发出来的具体细节;关键是要有这颗真诚的孝心,然后这些细节才能生发出来。拿树木打比方,这颗真诚的孝心就是树根,那许多具体的做法就是枝叶,得先有树根然后才有枝叶,不是先找到枝叶后才去种根。《礼记》说:‘孝子深爱父母的,一定有和谐的气质;有和谐的气质,一定有愉快的神色;有愉快的神色,一定有和顺的容仪。’得有一份深爱做根本,就自然能做到这些细节了。”
卷上·第4则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辩之功。”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辩?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辩①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②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爱于是日又有省。
【注】
① 学问思辩:语出《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辩”通“辨”。
② “精一”:语出《尚书·大禹谟》:“惟精惟一。”
【译】
郑朝朔问先生:“‘至善’真的只在自己心里就能找到吗?是不是也需要从具体事物上去找呢?”
先生说:“什么是‘至善’?‘至善’就是一心纯粹是天理,在具体事物上怎么找得到呢?你倒是说说怎么找。”
朝朔说:“比如侍奉父母,怎样让父母冬暖夏凉,怎样安排父母的衣食住行,这些具体的事情需要做好,才是‘至善’,所以《中庸》告诉我们要仔细学习和思考呀。”
先生说:“怎样让父母冬暖夏凉,怎样安排父母的衣食住行,这些东西真要讲起来,也不过一两天就能讲完,《中庸》所谓的学习、思考,难道是指这种低层次的东西吗?重要的是嘘寒问暖的时候,一心纯粹是天理;侍奉衣食的时候,也一心纯粹是天理:《中庸》是让你在这个层次上学习和思考。如果不在心上下功夫,就不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虽然表面上伺候父母不错,但内心完全不是那回事。所以,就算是大禹这样的圣人,大舜也要告诫他‘精察天理,坚守本心’。如果只是那些表面上的做法对了就说是‘至善’,那就像唱戏的人,演出这些嘘寒问暖、侍奉衣食的做法,这也能说是‘至善’吗?”
听了这番话,我今天又有新的领悟。
卷上·第5则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①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②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③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己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④!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注】
① 宗贤、惟贤:黄宗贤、顾惟贤,当时与徐爱都是阳明弟子。
② 知行的本体:这里的“本体”既有本质的意思,也有原本状态的意思。
③ 恁(rèn)的:这样。
④ 工夫:宋明理学家常用的术语,指做学问和修养身心的方法,即“学问工夫”和“修养工夫”。这个意义上的“工夫”也可以写作“功夫”,本书译文中一律写作“功夫”。
【译】
我因为没理解先生说的“知行合一”的意思,与宗贤、惟贤反复辩论,也没辩出个结果,所以来问先生。
先生说:“你既然怀疑‘知行合一’,那举个不合的例子看看。”
我说:“比如,现在很多人明明知道应该孝顺父亲、尊敬兄长,却不能孝顺、不能尊敬。这不是显然说明‘知’和‘行’是两件事吗?”
先生说:“像这样的情况,是因为私欲把知和行隔断,不再是知行的本体了。从根本上说,就没有明知道要做却做不到的事;知道要做却做不到,其实就不能算真正知道。所以圣贤教人知行,不是随便怎样都可以,而是要人恢复到知行合一的本体。所以《大学》指一个真正的知行给我们看,说:‘就像喜欢美貌、讨厌恶臭一样。’看见美貌属于‘知’;喜欢美貌属于‘行’。你看见这人貌美的同时,自然就喜欢了,不是看见美貌以后,又另起一个心意去喜欢。闻到恶臭属于‘知’,讨厌恶臭属于‘行’。你闻到恶臭的同时,自然就讨厌了,不是闻到恶臭之后,又另起一个心意去讨厌。比如鼻塞的人,虽然看见眼前有散发恶臭的东西,但是鼻子闻不到,也就没有那么讨厌,那就不能算真知道臭。又如我们说某人知道孝顺父母,某人知道尊敬兄长,那一定是他已经做到了孝顺、做到了尊敬,我们才会说他知道孝顺、知道尊敬。难不成只晓得嘴上说些孝顺父母、尊敬兄长的话,我们就能说他知道孝顺、知道尊敬吗?再如我们说‘知痛’,一定是肉体真感觉痛了才知道痛;‘知冷’,一定是身子真感觉冷了才知道冷;‘知饿’,一定是肚子真感觉饿了才知道饿:知和行怎么分得开呢?这就是知行的本体,二者合一,没被私欲截断。圣人教导我们,必须像这样才是真知;如果落实不到行动上,就不能算真知。这是多么要紧、多么实际的功夫呀!现在你非得说知、行是两个东西,是什么用意呢?我一定要说知行是一个东西,你能领会我的用意吗?总之,不管说是一个还是两个,如果领会不到宗旨,说到头又有什么用呢?”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①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②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③,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注】
① 一行:一边。
② 冥行:在暗处做,比喻没有清晰的认识而盲目做。
③ 影响:影子和回声,比喻虚幻不实的东西。
【译】
我说:“古人之所以把‘知’和‘行’分成两件事说,也是想要人明白,一边在知上下功夫,一边在行上下功夫,这样做功夫才能落到实处吧。”
先生说:“古人的宗旨可不是这样。我说过:知是行的指导思想,行是知的贯彻落实;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完成。它们只是同一件事的两个阶段。如果能领会这个意思,只说个‘知’字就包括了‘行’的意思,只说个‘行’字也就包括了‘知’的意思。那么古人为什么既要说‘知’又要说‘行’呢?只因为世界上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胡乱做事,毫不思考调查,只是盲目地去做,所以得说个‘知’字给他听,强调指导思想的重要性,这样才能做得对;又有一种人,想的都是虚无缥缈、不着边际的东西,从不下手去做,所以得说个‘行’字给他听,来强调实干的重要性,这样才有真知。所以把知和行分开说,是古人为了纠偏而不得已的说法,如果明白了这个意思,说一个字就够了。现在的人却真的把‘知’和‘行’当作两件事了,以为必须先知道才能去做,那我就先去讨论研究到底应该怎么做,等完全懂了以后再去做,这就把时间全浪费掉了;讨论研究一辈子也没落实,终身不能行,也就是终身不知。这可不是小毛病,这毛病可是由来已久啦!我现在说‘知行合一’,正是治这病的药。我也不是凭空杜撰,知行合一的本体就是这样的。我不是为了玩文字游戏:只要能领会宗旨,说是两个也可以,两个和一个没有区别;如果不能领会宗旨,即使说是一个又有什么用?只是说闲话罢了。”
卷上·第6则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①,思之终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注】
① 朱子“格物”之训:指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对“致知在格物”的解释。理学家认为万物都是一理,因此朱熹认为人需要充分发挥心灵的认识作用,去各种具体事物上考察研究它们各自蕴含的道理,这些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融会贯通,从而对天下事物都有正确的认识。而王阳明则认为道理只在自己心里找就可以。
【译】
我问先生:“昨天听了先生讲‘止于至善’的教诲,已经觉得有着手去做的方法了。但先生说的和朱子的‘格物’学说,怎么想也不一致。”
先生说:“格物是止于至善的功夫。知道什么是‘至善’,就知道什么是‘格物’了。”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①、《论语》之‘博约’②、《孟子》之‘尽心’‘知性’③,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④,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⑤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⑥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⑦,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注】
① 《书》之“精一”:语出《尚书·大禹谟》,见本卷第4则。
② 《论语》之“博约”:语出《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又《论语·子罕》:“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③ 《孟子》之“尽心”“知性”:语出《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
④ 程子:程颢(1032—1085),字伯淳,号明道;其弟程颐(1033—1107),字正叔,号伊川。兄弟二人皆为北宋大儒,并称“二程”。其开创的“洛学”被朱熹继承并发扬光大,世称“程朱学派”。
⑤ 曰仁:徐爱的字。
⑥ “尽心、知性、知天”三句:语出《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以及《中庸》:“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⑦ 物格知至:语出《大学》。“物格”是“格物”的效果,“知至”是“致知”的效果。朱子的观点见《孟子集注》。
【译】
我说:“昨天我根据先生的教诲思考‘格物’的意思,好像也大概明白了。但朱子说要认识各种事物所蕴含的道理,先生不同意;然而《尚书·大禹谟》说‘精察天理,坚守本心’,《论语·子罕》说‘广泛地学习文化,而用礼仪约束自己’,《孟子·尽心》说‘充分发挥人心的禀赋,就能了解人的本性’,好像都能证明朱子的解释,所以我现在还没能明白。”
先生说:“孔子的学生禀赋不同,子夏对老师深信不疑,曾子却返回自己的内心去寻找真理。靠老师讲道理确实没错,但不如在自己心里找答案来得实在。以前学过的朱熹的说法,你心里既然已经有点儿怀疑了,就应该听从内心,怎么能不管它对不对就抱着不放呢?就像朱子也尊敬二程子、相信二程子,但是心里觉得不对的地方又什么时候盲从过呢?你列举的这些经文,本来就符合我的说法而不是朱子的说法,你没有认真思考。朱子对‘格物’的解释未免牵强附会,不是它本来的意思。《尚书》所谓的‘精察天理’是‘坚守本心’所需要的功夫,《论语》所谓的‘广泛地学习文化’是‘用礼仪约束自己’所需要的功夫,《孟子》所谓‘充分发挥人心的禀赋’是‘了解人的本性’所需要的功夫。你既然明白了知行合一的学说,这道理是一句话就能懂的。《孟子》所谓‘充分发挥人心的禀赋’‘了解人的本性’‘懂得天命’,是说天赋异禀的人生下来就懂得道理,自然而然地按道理去做事的情况;《孟子》所谓‘保持本心,培养本性’‘顺从天命’,是说普通人要学习才能有知识,要有目的激励才能按道理去做事的情况;《孟子》所谓‘听天由命,一心一意地修身养性,等待天命的安排’,是说人在困境中懂得道理,不得不按道理去做事的情况。朱子把‘格物’讲错,只因为把这三个层次看颠倒了,以为‘充分发挥人心的禀赋’是‘格物’的结果,‘了解人的本性’是‘致知’的结果,所以要初学者去‘格物致知’,也就是去做圣人的事情,怎么做得到呢?”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译】
我问先生:“‘充分发挥人心的禀赋,了解人的本性’,为什么是天赋异禀的圣人才能做得到呢?”
先生说:“性是心的主体,天是性的根源,充分发挥人心的禀赋就是充分实现人性。《中庸》说:‘只有天下至诚的人才能充分发挥他的本性,了解天地造化养育万物的功劳。’这不是圣人的境界吗?至于需要‘保持本心’的人,就是说他还有心不在焉的时候,这就比圣人低了一等。说‘知天’就像‘知州’‘知县’,天命已经是他的分内之事,他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了,这不是圣人的境界吗?而‘顺从天命’就像儿子顺从父亲,臣子顺从君王,需要恭敬奉承才能不出差错,还没有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这就是圣人和贤人的区别。至于‘听天由命,一心一意地修身养性,等待天命的安排’,是让学习的人一心向善,不能因为顺境逆境、长命短命的缘故就改变了向善的心,只管去修身养性,等待天命。他能明白顺境逆境、长命短命是命运决定的,我也没有必要操心这些无法改变的事情。前面说贤人‘顺从天命’,虽然还没有和天命合一,但是已经看见有个天命在眼前了;而现在说的这类人需要‘等待天命的安排’,那就像是说还没看见天命,要在这儿等他一样,这就是初学者树立本心的开始,有强迫自己不得不做的意思在里面。现在朱子却把顺序弄颠倒了,所以学习的人没有着手去做的地方。”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①;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注】
① 诚意:语出《大学》,是所谓“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一。朱熹的学说强调“格物致知”,而王阳明的学说更强调“诚意”。
【译】
我说:“昨天听了先生的教诲,能模模糊糊地明白功夫需要这样做。今天又听了老师这番话,更没有疑惑了。我昨天早上还想到,‘格物’的‘物’字也就是‘事物’的‘事’字,所谓‘事’‘物’,都要从心上说起。”
先生说:“对了。身体的主宰就是心,从心里发出来的就是意念,意念原本的状态就是知觉,意念所在之处就是事物。比如,意念在于侍奉父母,那么侍奉父母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侍奉君主,那么侍奉君主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亲爱人民和万物,那么亲爱人民和万物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视、听、言、动,那么视、听、言、动就是一件事物。所以我说,没有在心之外的道理,没有在心之外的事物。《中庸》说‘诚的精神通贯万物的始终,不诚就没有事物了’;《大学》所谓‘明明德’的功夫,只是‘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
卷上·第7则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①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②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③。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注】
① 大人格君心:语出《孟子·离娄上》:“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意思是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纠正君主的错误思想。
② 但:只。
③ 穷理:语出《周易·说卦》,意思是彻底了解道理。
【译】
先生又说:“格物,就像《孟子》所谓‘大人格君心’的‘格’,是除去心里不正确的东西,保全它原本正确的状态。只要是意念所在之处,就要除去不正确的意念来保全正确的意念,这样就无时无处不是保存天理的功夫,这就是‘穷理’的功夫。天理就是《大学》所谓的‘明德’,穷理就是《大学》所谓的‘明明德’。”
卷上·第8则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①,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②。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注】
① 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典出《孟子·公孙丑上》。
② “即所谓”二句:语出《孟子·尽心下》:“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此处王阳明将孟子的两段话合一了。
【译】
先生又说:“知觉是心本来就有的能力,心自然而然地会有知觉:看见父亲自然知道孝顺,看见兄长自然知道尊敬,看见一个小孩子快要掉到井里了,自然知道同情,要去把他抱走。这就是良知,不需要去自己的心之外寻找。如果良知发挥作用的时候没有自私的意念做障碍,就是所谓‘能充分发挥恻隐之心,那么仁德就多得用不完了’。然而对一般人来说,不会没有自私的意念障碍良知,所以需要做致知格物的功夫。致知格物就是战胜自己的私欲,恢复心中的天理,让心里的良知再没有障碍,能够充分发挥作用,这就是致知。良知恢复了,意念就真诚而符合道理了。”
卷上·第9则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①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②。”
【注】
① 博文、约礼:语出《论语·子罕》。
② 惟精、惟一:语出《尚书·大禹谟》。
【译】
我问先生:“您说《论语》所谓‘广泛地学习文化’是‘用礼仪约束自己’所需要的功夫,我仔细思索也没能明白,请您再指教一下。”
先生说:“‘礼仪’的‘礼’字就是‘天理’的‘理’字。天理表现出来的现象,能看得见的叫作‘文’,就像花纹的‘纹’;看不见的叫作‘理’。总之‘文明’的‘文’、‘礼仪’的‘礼’、‘天理’的‘理’,根源上都是一个东西。所谓‘用礼仪约束自己’,只是要这颗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要做到这颗心中纯粹都是天理,需要在能体现天理的地方下功夫。比如,天理表现在侍奉父母上的时候,就在侍奉父母这件事上学习保存天理;表现在侍奉君主上的时候,就在侍奉君主这件事上学习保存天理;表现在富贵或者贫贱上的时候,就在正确地对待富贵贫贱这件事上学习保存天理;表现在患难关头或者身居外邦的时候,就在正确地对待患难或者外邦这件事上学习保存天理。以至于或动或静,或说话或沉默,无时无处不保存天理,随着天理表现出来的时候,就根据那件事去学习保存天理。这就是所谓广泛地学习文化,也就是用礼仪约束自己的功夫。‘广泛地学习文化’就是《尚书》所谓的‘精察天理,‘用礼仪约束自己’就是《尚书》所谓的‘坚守本心’。”
卷上·第10则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①以先生‘精一’之训②推之,此语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③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注】
① “道心常为一身之主”二句:语出朱熹《中庸章句序》。“道心”“人心”及下文“精一”,见本卷第2则。
② 先生“精一”之训:王阳明对《尚书·大禹谟》“惟精惟一”一句的解释,参考本卷第25则。
③ 分析:分开。
【译】
我问先生:“朱子的《中庸章句序》说:‘学者必须使道心始终作为人身体的主宰,而人心总是听道心的命令。’然而据先生讲‘惟精惟一’的说法来看,这话好像有毛病。”
先生说:“对。心只有一个,没有掺杂人欲就叫作‘道心’,掺杂了人欲就叫作‘人心’。人心达到纯正的境界就是道心,道心不纯正了就是人心,不是一开始就有两颗心。程子说人心就是人欲,道心就是天理,这话好像把人心、道心分成了两颗心,但是意思其实是对的。而朱子说道心为主,人心听命,这就是说有两颗心了。天理和人欲是不能共存的,哪有天理做主宰,人欲服从听命这回事呢?”
卷上·第11则
爱问文中子①、韩退之②。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③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④以后,《诗》自二《南》⑤以降,如《九丘》《八索》⑥,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⑦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⑧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注】
① 文中子:王通(584—617),字仲淹,河东龙门(今山西河津)人,隋代大儒,广收门徒,门人私谥曰“文中子”。据说曾模仿孔子“六经”(《易》《书》《诗》《礼》《乐》《春秋》)作了《续书》《续诗》等“王氏六经”,被后人诟病。后人又模仿《论语》将其学说编为《中说》一书。
② 韩退之: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人,唐代大儒、大文豪,世称“昌黎先生”。他是宋明理学的先驱者,但宋明理学家却多把他看作文人,认为他对儒学的道理领悟不深。
③ (náo):喧哗。
④ 《典》《谟》: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益稷》五篇,是今本《尚书》的头五篇,记载传说中尧舜禹时代的历史。
⑤ 二《南》:指《诗经》的《周南》《召南》,是《诗经》的头二卷,古人认为是周文王时代周公、召公领地的诗歌。
⑥ 《九丘》《八索》:典出《左传》,据说是很古老很难读的书,春秋时期已经快失传了。
⑦ 《礼》《乐》:古人没有书名号,“礼乐”二字既可以泛指礼仪、乐舞,又可以特指《礼》《乐》两种书名。
⑧ 笔、削:典出《史记·孔子世家》:“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
【译】
我问先生如何评价文中子和韩退之。
先生说:“韩退之只能说是文豪,他的成就只在吟诗作赋上;文中子则是贤能的大儒。后人仅仅因为文学成就而重视韩退之,其实他比文中子差得多。”
我问道:“既然文中子是贤能的大儒,为什么会仿造孔子的‘六经’呢?”
先生说:“仿造‘六经’恐怕也不能说完全不对。况且后代儒者著书立说,他们的意图和仿造经书相比又该如何评价呢?”
我说:“儒者著书立说,虽然也有些是为了出名,但还是希望阐明道理;而像文中子那样仿造经书,好像纯粹是沽名钓誉。”
先生说:“为了阐明道理而著书立说,这种做法是学的谁呢?”
我说:“孔子删订、传授六经,目的就是阐明道理。”
先生说:“那么仿造六经就不是学孔子了吗?”
我说:“著书立说就是发扬、阐明道理,而仿造经书只是模仿表面文章,恐怕对道理没有作用。”
先生说:“你以为阐明道理,是应该返璞归真,体现在实际行动上呢,还是说些漂亮话来糊弄人呢?天下大乱,就是因为表面文章多,实际行动少。如果道理真能显明于天下,那么孔子就不用传授六经了。删订、传授六经,是孔子不得已而为之。从伏羲画八卦以来,到周文王和周公作《周易》,这中间像《连山易》《归藏易》之类的《易》书不知道有多少,把《易》的道理都搅乱了。孔子因为天下人爱好表面文章的风气逐渐流行,知道关于《易》的说法将无穷无尽,所以就单独把文王和周公的《周易》挑出来表彰,作《十翼》来补充它,认为只有《周易》是《易》学的正宗,于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学说都废掉了,天下讲《易》的人才形成共识。《书》《诗》《礼》《乐》《春秋》都是这样。《尚书》从《典》《谟》以后、《诗经》从二《南》以后,像《九丘》《八索》之类光怪陆离、不着边际的文章,不知道出现了几千几百篇;礼仪、乐舞的各种器物和制度,到这时候也已经多得数不过来。孔子都删削订正,然后这些无用的学说才废止了。像《书》《诗》《礼》《乐》四经,孔子什么时候增添过一句话?今本《礼记》的文章都是后来的儒者附会而成的,已经不是孔子原来的《礼经》了。至于《春秋》,虽然据说是孔子所作,其实都是鲁国史官记载的旧文。《史记》所谓‘笔’,是说孔子抄录鲁国《春秋》的旧文;所谓‘削’,是说孔子删除多余的文字:所以孔子对《春秋》只有删节,没有增加。孔子传授六经,害怕繁文缛节会搞乱天下,所以唯恐精简得不够,想让天下能抛弃表面文章而追求实际功夫,不是想靠文章来教育人。春秋时代以后,繁文缛节更加流行,天下更加混乱。秦始皇焚书之所以被视为罪人,是因为他焚书出于一己之私,而且不应该焚六经;其实如果当时志在阐明道理,那么把那些违反六经、不合道理的文章都搜来焚烧了,恰好是符合孔子删订六经的旨意的。从秦汉以来,繁文缛节又越来越流行,现在如果想全部废除,是绝对废不完的了;只应该学孔子,把那些接近真理的文章收录起来加以表彰,那么那些怪诞荒谬的学说应该就会渐渐地自行消亡了。不知道文中子当时仿造经书的意图是什么,但总之这件事我非常赞同,认为即使是圣人复生也不会有意见。天下之所以治理不好,只因为表面文章多,实际行动少,人人都发表自己的见解,都想比别人提出更新奇的言论,来迷惑大众,博取声誉,只能扰乱天下的视听,蒙蔽天下人的耳目,使天下人争着修饰文章辞藻以求出名,而忘了抓住本质、崇尚实际、返璞归真的实际行动。这都是所谓著书立说的人导致的恶果。”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①: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②。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③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④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⑤
【注】
① 传是案,经是断: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古人认为《春秋》经文有微言大义,在简单的遣词叙事中包含了是非对错的判断,所以说“经是断”;而《春秋》的“传”,尤其是《左传》,多讲述经文背后的历史故事,可以了解经文的背景,所以说“传是案”。
② 予欲无言:语出《论语·阳货》。
③ “仲尼之门”二句:语出《孟子·梁惠王上》。
④ 伯:通“霸”。儒家否定像春秋五霸那样的霸业、霸道,认为这是以力服人而不是以德服人。
⑤ “此非达天德者”二句:典出《中庸》:“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译】
我说:“著书立说也有不可或缺的。比如《春秋》这部经书,如果没有《左传》把春秋时候的故事都详细地记载下来,恐怕《春秋》的经文也很难看懂。”
先生说:“要是《春秋》非得有《左传》作补充才能看懂,那就成了谜语书了,圣人何苦要造出这么隐晦难懂的文章呢?《左传》和《春秋》一样,大多数是鲁国史官记载的旧文,如果《春秋》需要借助它才能看懂,那孔子为什么不把《左传》也编到经里呢?”
我说:“程伊川先生也说过:‘《春秋传》就像描述案情,《春秋经》就像判决结果。’比如,经文写‘某某弑某君’‘某国伐某国’,如果不了解背后的故事,恐怕难以判断是非对错。”
先生说:“伊川先生这话,恐怕也是沿袭了世俗儒者的说法,不符合圣人作《春秋》的本意。例如,经文写‘弑君’,凭弑君就已经是罪过了,何必再去问他弑君的具体细节呢?出征讨伐某个国家,应该是天子的命令,而经文写某个诸侯‘伐国’,以诸侯的身份私自讨伐别的国家就已经是罪过了,何必再去问他讨伐别国的具体细节呢?圣人传授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保存天理、去掉人欲。所以保存天理、去掉人欲的事,孔子确实是说过的;或者在有人请教的时候,根据请教者不同的理解程度讲给他听,也不肯多说,恐怕别人专门在言语中寻找道理,所以孔子有一天说:‘我不想说话了。’如果是像《左传》里面那些放纵人欲、毁灭天理的故事,又怎么肯详细地展示给别人看?这成了助长暴乱、教唆奸邪。所以齐宣王有一天向孟子打听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事迹,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学生们没有谈到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所以这些事迹没有传到后代。’这就是孔门的家法。现在社会上的儒者只讲究霸道的学问而不讲以德服人的王道,所以要去了解许多阴谋诡计,这完全是功利心使然,与圣人作《春秋》的意思正好相反,怎么能思考得明白呢?”
先生说完后又感叹说:“如果不是通达天德的人,不容易和他讲这些呀!”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①;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②。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爱曰:“如《三坟》③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④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注】
① 吾犹及史之阙文也:语出《论语·卫灵公》。
② “尽信《书》不如无《书》”三句:语出《孟子·尽心下》。
③ 《三坟》:与本卷第11则《八索》《九丘》相同,都是传说中很古老的书。明代坊间有一种《三坟书》流传至今,其实只是宋代以后产生的伪书。
④ “孔子于尧、舜”二句:典出《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译】
先生又说:“孔子说:‘我还能够看到史书存疑的地方。’孟子说:‘完全相信《书》,那还不如没有《书》。我对于《武成》一篇,所信的不过两三页罢了。’孔子删订《尚书》,在唐尧、虞舜和夏禹的四五百年间里不过保留了寥寥几篇,难道除了这几篇之外,别的事情一件都没记载过吗?然而孔子传授的只有这几篇,圣人的意思就可以了解了。圣人只是要删去烦琐的文章,后来的儒者却要添上。”
我说:“圣人作经,只是要去掉人欲、保存天理。像春秋五霸以后的事情,圣人不想详细地介绍给别人,那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像尧舜以前的黄金时代,为什么也看不见记载呢?”
先生说:“伏羲、黄帝的时代,那些事情太遥远了,没有什么人能传述。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那时候的风气完全是淳朴的,根本没有文章辞藻。这就是太古时候的社会,后世是比不上的。”
我说:“像《三坟》这样的书,也有传下来的,孔子当时为什么要删去呢?”
先生说:“即使有传下来的,也渐渐不能适应世道的变化了。社会风气越来越开放,繁文缛节越来越盛行,到了周代末年,虽然想借鉴夏代、商代的质朴风气来移风易俗,但已经无法挽回了,何况唐尧、虞舜时代呢?又何况伏羲、黄帝的时代呢?然而,虽然具体的制度不同,但根本的道理是一样的。孔子对尧、舜的制度采取尊重和继承的态度,对周文王、武王的制度则直接模仿,将其发扬光大。文王、武王的制度,其根本的道理也就是尧、舜之道,但是需要根据时代的不同来治理国家,所以具体的政治制度已经不同了。即使拿更接近的夏代、商代的制度用在周代,也已经有不合适的了。所以周公综合思考夏、商、周三王之道,有不合适照搬的,就夜以继日地苦思冥想。夏商周时候的政策已经需要与时俱进了,何况更古老的时代的制度,难道放在现在能行得通吗?所以圣人当然认为这些可以忽略不看。”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译】
先生又说:“一心只想无为而治,而不能像夏、商、周三王那样与时俱进,且一定要恢复太古时代的风俗,这就是佛教、道教的学术。知道与时俱进,但不能像夏、商、周三王那样始终以道理为根本,而是用功利之心治理国家,这就是春秋五霸之后的事业。后代许多儒者讲来讲去,讲的只是以力服人的霸道,不是以德服人的王道。”
卷上·第12则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译】
阳明先生又说:“唐尧、虞舜以上的制度太遥远,后代不可能恢复了,忽略不管是可以的;夏、商、周三代以下的制度已经堕落了,后代不应该学习,删去不看是可以的;只有夏、商、周三代的制度是可以施行的。然而现在社会上讲三代之治的,不明白它的本质,只是徒劳地讲究细枝末节,那么三代之治是不可能恢复的!”
卷上·第13则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译】
我说:“先儒讲六经,认为《春秋》是一部史书。可是孔子六经的意义在于传述伦理道德、微言大义,史书则是专门记载古人事迹的,说《春秋》是史书,恐怕总会与其他五经的体例格格不入。”
阳明先生说:“从记载事迹的角度说,叫作史书;从传述道德的角度说,叫作经书。事迹中都体现道德,道德需要落实在具体事迹上。所以,《春秋》也可以说是经书,其他五经也可以说是史书。《易经》是伏羲氏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以下的史书,《礼》《乐》是夏、商、周三代的史书。它们记载的事迹是同类的,蕴含的道理也是相同的,哪有什么区别呢?”
卷上·第14则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①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②,然否?”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③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④’‘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⑤’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注】
① 《郑》《卫》:《诗经·国风》中的《郑风》和《卫风》。这两卷的诗篇多写男女感情,朱熹以来的《诗经》学将《郑》《卫》中很多诗篇认定为“淫诗”。
② 先儒:指朱熹。这一说法见于《论语集注》。
③ 放郑声,郑声淫:语出《论语·卫灵公》。
④ 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语出《论语·阳货》。
⑤ 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语出《礼记·乐记》。
【译】
阳明先生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是用来阐明善恶,为后人提供教训和警诫的。善人的事迹有教育意义,就专门保存下他的事迹作为榜样;恶人的事迹有警诫意义,就保留这警诫意义而抹去他的具体事迹,避免后人跟他学坏了。”
我说:“保存善人的事迹作为榜样,存天理本来就需要这样做;而抹去恶人的具体事迹以防后人学坏,这就是在萌芽状态扼杀人欲吧?”
先生说:“圣人作经,本来就无非是这个意思,但是也不用拘泥于字句。”
我又问先生:“您说恶人的事迹有警诫意义,就保留警诫意义而抹去他的具体事迹,以防止后人学坏,但是《诗经》中的《郑风》《卫风》多是写坏人坏事的淫诗,为什么孔子不删除这些诗篇呢?朱子说:‘写坏人坏事的诗,可以作为反面教材,惩戒读者放纵的念头。’这种说法对吗?”
先生说:“今天的《诗经》已经不是孔子删定的原本了。孔子说:‘禁绝郑国的音乐,郑国的音乐淫荡。’又说:‘我厌恶郑国的音乐把高雅音乐搅乱了。郑、卫的音乐是亡国之音。’这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删定的《诗经》三百篇,都是所谓高雅音乐,都是可以在祭天祭祖和乡里宴会的时候公开演奏的,都是用来宣扬和谐精神、养育道德品性、移风易俗的,怎么会有这种淫诗呢?这成了助长淫风、教唆奸邪了。这些淫诗一定是秦朝焚书之后,社会上的儒者附会的,因为《诗经》残缺了,就用它们凑足三百篇的数目。大概社会上都喜欢传唱淫靡的歌词,就像现在市井间都是这样。‘写坏人坏事的诗,可以作为反面教材,惩戒读者放纵的念头’,这是解释不通而强行找到的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