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草迷宫（三）

小次郎法师从斜刺里打量着那小伙的脸。他仍仰着脸，就好像挂着苇帘的茶屋的檐头，有只蝙蝠飞去了天空似的。

“是吗？疯子？我还以为是聋哑人哩。长这么一表人才，人又年轻，好可惜啊！”

“跟您说吧，他这是遭报应啦。”老媪那口吻，就跟勘破了罪孽和报应却又奈何不了它们似的。

“或许是让什么给附了体吧？也或许是厌倦了这人生在世的？”法师这么说着，又啜了口粗茶，攥起圆圆的茶点，送至嘴边，一边瞥了那若无其事的人一眼，似乎还真有通天眼这回事哩，只见那人眼中迅捷地闪烁出光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嚷道：“哎呀，这下可要咬到石头了。”

小次郎再次吃了一惊。

“他竟又说了这话，老婆婆。”

“嘉吉你这死讨债鬼！小祖宗！好啦，快给我一边去吧！”老媪没去搭理那小伙本人，只是冲着他映在沙地上的朦胧身影，责备似的这么嘟囔道。

海潮泛着光亮，天空这时却有些阴沉。

法师也低头望了一眼，随着天色黯然，那身影似乎也变暗了。

“也许该匀他一份。说不定他是在馋这糯米团子。那念头怪瘆人，真要变成石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疯子不馋嘴，您不用替他操心。他说石头，怕是因为还记得些平日的事，知道我总会送些石头给客人，所以才会像刚才那么说。他不是还说了团子是泥土揉捏成的这话？也是因为这缘故。我就跟您说吧。”老媪说着，一边捧起法师脱下后倚在脚边的桧笠[1]，将它重新摆放在包袱上，一边用目光示意法师朝苇帘外望去。

山岩彼此绾结着，恍若大刀劈斧削凿出的金刚力士，将大海踩踏在脚下，兀然突立在那儿。隔着眼前一丛倾颓的竹丛，六座一模一样的山岩，仿佛六道屏风，正待从月光下绽露出它们幽蓝的面容。松树稀疏，隐约可见，万千波浪缀成坚不可摧的铠甲，战袍衣袖则为飞沫所遮掩。

“您来时路过那儿，可曾好好打量过？”

老媪背转过身，半蹲着，稀里哗啦地用火箸捅捅旺炉中的炭火，这才不偏不倚地把铜壶给搁了上去。

“虽说和您大和尚一点都不相干，可您朝那边望去，天崩地裂过的山崖尽头的那边，就是凸了出去的那道山岩。”老媪直起身，用手指去，可随即“哎哟”了声，一只手忙捂住了半蹲下去的那腰，“喏，就在那儿。”

波涛涌来，击打着那岩角，旋即迸裂四散，恍若风铃碎成一地。

“那山岩叫‘求子石’，周边还咕噜咕噜生出了好多石子，大大小小，应有尽有，都是别处根本觅不到的。有跟螺钿、围棋一般小的，也有跟供在神佛前的供饼差不多大的。要说最大的嘛，只怕一个人都搬动不了。有锃光溜圆的，也有扁平些的。扁平些的呢，正好可以叠一块儿。说是两个叠起来，诚心诚意拿去供在佛龛、神龛前，那些本来不见子嗣影儿的人家，哎呀，还真是神了，一个个挨肩儿便来到了人世。”

“想要求子石的人多了去了。如今这年头，人心眼儿也都变小啦。我跟您说吧，竟有人拿了去压在屋顶草棚上，或者两人合计着扛回家，腌萝卜时当压缸石。所以到了眼下，一时半会儿的，都很难找得到了。”

“好多人兴冲冲地大老远赶来捡这石头，结果却落了个扫兴而归。就因为这，我才在这附近开了这家茶屋，瞅着早晚落潮时，去捡上些，权当这儿的土特产，给客人送个人情。见我这老婆子总是在殷勤地进呈这石子，大家也便都知道了有这事，于是有个叶山那边过来玩的，看样子是个读书人，便这么跟我说：‘奶奶，我不跟您求子，我来求您给我个母亲。’哎呀，这不是在捉弄人吗？就因为这类事经见得多了，才会有嘉吉这样的疯子，只要一见到有客人吃我端出的点心，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搬嘴嚼舌地说那是石头做的。”

注释

[1]一种用切削打磨过的桧柏树皮编制而成的斗笠，晴雨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