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夺与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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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与死的博弈

我不相信,命运这样残酷地对待我,就只是为了让我主动放弃生的机会。

选择努力比选择放弃更难

准备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份。坐上回程的汽车,我的心紧张到极点。我知道,我的事情已经被编造出了无数个版本,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小地方尤其如此。在新闻传播途径匮乏的时代,这样的事情已经足够让人议论很久了。我很焦躁,不知道回去要如何面对亲朋好友的关心或安慰。

我和母亲刚到家,就见到大舅坐在院子里抽旱烟,还是以前那种熟悉的味道。大舅当了四十几年的“赤脚医生”,找他看病的人不计其数,他治好的顽瘴痼疾数都数不过来,他也因此极受当地人的尊敬,人们对他的评价都是善良、热情、正直、勤劳、仗义等。而大舅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旱烟袋和草鞋。

坐在大舅的旁边,几个月不见,他一点儿也没变,还是瘦长脸、浓眉毛,以及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刚开始,他的视线落在那忽明忽暗的烟头上。过了许久他才转过脸来,扫了我一眼。“不痛了吧?”他问。

“嗯。”我轻声答道。

“气色还不太好,脸发白,回来了多加调养。”

我没有回答,他又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一旁的母亲忍不住,悲怆地哭喊起来:“哥哥啊,我前世在哪里造的孽,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大舅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默默地吸完他的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烟头在地上捻灭,用指头把烟头抠出来,在凳子上咚咚地敲着烟杆的头,磕掉里面的残渣,收好他的烟袋,又叹了口气,抬起头对母亲说:“哭什么呢?人这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不管她有没有手,活着就是最好的,活着总会有用的!”

是的,活着是好的,但我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用。我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早上起床要母亲给我穿衣服、梳头、洗脸,帮我脱裤子我才能上厕所,一日三餐都靠她一勺一勺地喂,我成了一个废人。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过去的一幕幕生活场景在眼前划过。那些曾经只是举手之劳的事,如今我却一件也做不到了。曾经觉得烦琐、不想做的家庭杂务,比如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喂猪,现在想做了,甚至宁愿多做,却再也没有了机会。猫咪跳上我的腿,我多想伸手摸一摸它毛茸茸的身体,但不管我怎么努力,也伸不出来了;刚孵出的小鸡饿了,叽叽叽地叫着,满院子乱跑,我想给它们找点儿吃的,但我不能了……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院子里,让想做却做不到的情绪撕扯着我的心。呵呵,是的,这就是现在的我,不但帮不了家人的忙,反而是他们的累赘。每天吃过饭,父母和弟弟都去地里忙活,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家。偶尔,我会一个人走到门外。天好的时候,我会躺在屋后的草坡上,望着天边飘动的白云,黯然落泪。我的灵魂就像那云一样,轻飘飘地游荡,无处落脚。

我的一切活动都停止了,没有了目标,也没有了追求,整日无所事事。我像一只掉进了万丈深渊的猎物,用惶恐的眼神瞪着周围,却找不到一条可以摆脱困境的出路……我的世界被粗暴地摧毁了。晚上躺在床上,悔恨、愧疚和自责噬咬着我的心,让我整夜整夜地辗转难眠。

无伤不是痛,有泪皆成血。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的遇见,不愿成为“众矢之的”。我害怕,害怕那些目光里的同情或询问。

母亲怕我一直这样下去,总是鼓励我走出去。

“我明天去赶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我不去。”我想都不想,每次都断然拒绝。

母亲没有恼,想了想,说:“我一去这么久,万一你要上厕所怎么办?”

于是我就缩头缩脑地紧贴在母亲身后,争取用她的身体挡住自己空荡荡的衣袖。

果然不出所料,我一出门就成为焦点,隔着老远我就听到了各种闲言碎语。

“哎,你看那个人,是不是石桥村那个?出院回来了……”

“我看见你们村那个女孩出来了……”

大家像看怪物一样对我指指点点,我路过的地方,总有人指手画脚、交头接耳。他们也许并无恶意,还可能带着同情,但在我看来,那些望向我的眼神都带着肆无忌惮的嘲笑,极具杀伤力。我从众人视线里穿过去,似乎全身都被扫描了一遍,听不清的叽叽喳喳声更是令我如芒在背。母亲全然不顾及这些,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也没打算要安慰我,只是在碰到一两个熟人时,扯着嗓门同他们打招呼,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厌恶这样的围观,却无可奈何。

弟弟一下子长大了,再也不和我争抢任何东西,而且处处、事事都让着我。他干完活就主动陪我玩,有时候也拉我跟他一起去干活。他拔草,我给他背背篓;他摘菜,我在他旁边跟他聊天。见我闷闷不乐,他就变着花样逗我开心,编笑话、编故事讲给我听,我经常会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肚子疼。和他在一起,我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和自在。

有一次我感冒,弟弟陪我去邻村的卫生室看病,我又遭遇到一帮小孩的围追。我已经麻木到没有反应了,弟弟却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向他们投去恶狠狠的眼神,想吓退那些小孩。他握紧拳头,愤愤地说:“姐,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把他们赶走!”

亲情,是冰冷海水里的一段浮木,是我暗夜里那一点儿微弱的光。

一天,我趁父母下地干活的时候,又一次来到江边。鸟儿依旧欢快地歌唱着,草木葳蕤,江水从容地流淌着,大自然散发的能量总是能给人抚慰。我环顾四周,看到周围没有一个人,便找了个大石头靠着坐了下来,使劲地做深呼吸,心中还是涌起了无限的悲凉。出事前后的过程浮现在眼前,想起曾经的梦想,想起与母亲在医院的种种情景,我开始失声恸哭,哭得酣畅淋漓、肝肠寸断,哭干了人前不敢肆意流淌的泪……哭到声音嘶哑,突然又自嘲地笑起来,笑自己的胆小和懦弱,笑自己就像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小丑,如同一只可怜的蝼蚁,在生死的边缘挣扎着。

是放弃还是继续?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死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但我不相信命运这样残酷地对待我,就只是为了让我主动放弃生的机会。想到辛苦地养育我十七年的父母,想到因我辍学的弟弟,想到这个穷而温暖的家,还有自己即将开启却又戛然而止的人生,虽有种种不甘,却又处处万般无奈。这远不是哭泣可以解决的问题。我可能需要点儿时间。

转念之间

春天似乎在一夜之间到来了,暖柔的微风吹绿了沱江两岸,田埂和土坡上的小草嫩绿嫩绿的,轻轻扯一把,会沾上一手清香的汁液。我把母亲刚买的六只小鹅赶到屋外的旱田里,背靠大树坐在隆起的树根上,看它们用扁喙啄草尖吃。毛茸茸的小鹅吃饱了,跑累了,就蹲在地上窝成一团打盹儿。它们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也会有自己的烦恼?是不是也会伤心难过?可惜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但是我可以保护它们,把企图伤害它们的猫和狗赶走。于是我开始每天放鹅,撵狗。日子一天天过去,鹅渐渐褪去嫩黄的绒毛,换上了浅黄的短羽,腿脚也更有力了,一口气可以跑到屋西边的土坡上。我躺在柔软的蒿草上陪着它们,嘴里嚼着狗尾巴草梗,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消磨着时光。

时间慢慢治愈着伤痛。有时候想,如果一辈子就这样守着青山绿水、竹林老屋,倒也悠闲自在。

可生命的意义一定不止于此。那段漫长的闲暇时间让我有机会想了很多。人究竟为了什么活着?人生的价值究竟是什么?我开始直面现实。我的确失去了双臂,失去了生活的能力、自理的能力,失去了梦想,甚至失去了我暂时无从知晓的所有。我感知着这副躺在草地上的躯体,除了衣袖空荡荡,它还有一双健康的腿以及其他完好的身体部件,一颗跳动的心,一个正常运转的大脑。尤其是我的大脑,它比以往任何时间都更清醒……我还有爱我的父亲、母亲和弟弟。望着头上的蓝天白云,我意识到我同其他人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沐浴着同样的阳光,除了失去的那部分,我的生命还在,我依然可以拥有整个世界!我可以做点儿什么,我一定可以做点儿什么!我的心蠢蠢欲动,我又一次热泪盈眶。我相信,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用我的残缺之躯去谱写属于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