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柱折
“神父，今天早上，他突然，突然就醒不过来了，我喊他，他也没有反应……”
“不要着急，让我看一看，或许还有转机……”
脸容憔悴的佐拉大婶站在床边，兰登神父俯身看着病人，他的面容沉寂下去。
“神父，神父……”女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底刚刚燃起了一丝希望瞬间熄灭。她低低地哀喊了两句，然而神父未做回应。
“一定还有救的，一定还有救的！”
佐拉大婶突然激动起来，她拉扯住兰登神父的手臂，哀求般晃动着：
“您给开些药，开些药啊！什么药都行！”
这个强势极有主见的女人此刻把所有的希望都系于别人身上，可是却没有人能救她的儿子了。
像是想起来什么，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又哀求道：
“药方，对了，药方！他们都说外面有人弄出了药方，神父，你知道这事吧？！神父，你说句话啊！”
她不断拽着兰登神父的手，拽得兰登神父身躯微微晃动，像是一棵巨树在风雨中飘摇。
他一句话也不说，任凭自己被这个瘦弱的女人晃动。佐拉大婶的力气越来越小，直到动作完全停止。
她怔怔地松开手，似乎发现了一些异样，佐拉大婶俯下身去看她的儿子。
“啊！”
女人短促地低叫了一声。
她长久地没了动静，兰登神父去扶她，佐拉大婶回过头，两行清泪从女人那张瘦到脱相的脸上流下，那双失去光泽的眼因为泪光重新亮起来，闪着不知是悲是愤的光辉：
“神父，他死了！他死了啊！”
………………
傍晚，兰登.格林回到教堂，一个职工满脸着急地迎过来，像是等了他很久：
“神父，神父！”
兰登神父看向他，职工的面色焦灼：
“小教士被异端审判所的人带走了，说是……私藏黑面草，暗藏祸心！”
兰登神父沉默了许久，却没有露出多少诧异的表情。
职工有些忐忑的看着他，兰登神父扶了扶眼镜，强打起精神，声音有些低：
“帮我照看一下玛拉。我现在就去那边一趟，和他们解释解释……”
他话音未落，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就向着这边走过来。几人看过，为首的那个表情严肃，向兰登神父行了一礼。
没有过多寒暄，那名卫兵直入主题：
“杜林.格雷抗拒调查，袭击卫兵，逃脱追捕，现在可能还藏匿在城内。如果他返回了教堂，还请您将他控制住，并马上通知我们。”
这突然的消息听的那名职工有些无措，他只能望着兰登神父。可兰登神父只是沉默地听着，目送着卫兵离去。
“神父，现在该怎么办……”职工试探着问道，声音小心翼翼。
兰登神父站在教堂门口，他目视着前方，恍惚中想起距离自己把杜林捡回来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月的日子。
“不怎么办。我没有寻他的理由，我只是一名神父。”
他转身回到教堂，迈入教堂的大门：
“这里不是他的家，他想要离开，就让他离去。”
…………………
“是吗，那孩子走了么……那孩子不坏，他只是……还没有长大，还有些偏激。”
得知杜林离开的消息，玛拉没有失色，也没有动怒，只是微垂着眼帘，拂了拂自己棕色的长发，轻轻地吐出一句。
“这附近都是绵延百里的草场和荒野，到底只是个孩子，能走到哪里去……”
她微顰着眉，不像是在说一名被官方通缉的逃犯，倒像在说自家的一名孩子。她轻声嘱咐着：
“大主教后天就会抵达塞米尔城。处理完城中的事后，你可以和他聊一聊杜林的事情……这孩子并没有犯什么大错，又那么敬神。神爱世人，大主教不会为难一个孩子……”
“附近都是草场，‘耕种者’途径的半神想要寻人很容易……等找到他，取消了对他的通缉，你再和他好好聊一聊，关于是去是留的问题……这孩子极有主见，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嘛，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把我搬出来，就说我很希望他再多待一段时日……”
玛拉轻言细语地说着，兰登神父低着头，双手撑在膝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巨人弯下的脊背微微一颤，他抬起头来，玛拉朝他微笑着：
“怎么啦？我们不是聊过了么？我希望你平静地陪在我身边，就像你陪着其他病人那样，陪我走完这一程，送我回母亲的国里……”
兰登神父不愿相信般望着她，声音竟有些颤抖：
“只有两天了，玛拉，你……”
玛拉摸了摸他的手，有些无奈地笑着：
“好啦，我是一名医师，对自身状态这方面总是要敏感一些……好啦好啦，你别哭呀，小杜林都知道男子汉不能哭哭啼啼……这个时候，说些好听的来安慰我才是丈夫的职责哟？”
神父低着头，这位坚实的巨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散发出浓重的疲倦和悲意。
女人握着他的手，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几丝眷恋与不舍。兰登神父抬起头，她很好地将这些掩饰住，露出一个有些怀念的笑容：
“我还记得，我们刚相遇那时候，每天晚上我都会给你读经。”
玛拉轻轻抚摸着兰登神父的手，那张年轻时绝美的面孔因为常年的病痛变得苍白而虚弱，此时却因回忆而回光返照般焕发出某种奇异的光辉：
“那时你受着伤不能动，总是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听不见。直到有一天晚上，突然睁眼看着星空，问了我许多关于教义的问题……那个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
她似乎想用这些话语给予她的丈夫一些安慰，但似乎收效甚微。兰登神父依旧低着头，女人微不可见的轻叹一声，她垂眉笑着：
“格林，去把《生命圣经》拿来吧，我想听你读读经……”
这位神父其实不需要经书，就能将经文倒背如流。但玛拉非常的坚持，兰登神父只好把那本厚重的经书拿来，熟捻地翻开其中一页：
“祂是至高的，祂是至宽宏的，祂是至仁慈的母亲，祂的国位于中土，不设门扉，所有人都是祂的孩子……”
“祂站在中土，于是众生都来朝，祂说生命可贵，丰收可喜……”
“神爱世人……”
他语速温和沉稳，仿佛沉浸于经文之中。多少年来，他就是这样握着一个又一个信徒的手，传着一遍又一遍相同的道……他对此深信不疑。
可传他道的人却从此不再言语。
他握着玛拉的手，给她讲大地母神的道，传大地母神的法，讲天国的安详，讲大地母神对生命的热爱与仁慈。他在内心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可手心的温度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他温和沉稳的声音渐渐干涩。
“神坐在大地之上，祂所坐之处即为中土，也就是祂的国了。大地即是祂的身躯，七神中祂离祂的孩子最近……”
不。
神国不在地上，母亲不在中土，祂在高天之上，祂听不见尘世之音。
“祂是至高的，至尊荣的主母，是造物主的身躯……”
不不。
母神不是至高的，祂在恐惧什么……祂在恐惧一位与自己几乎相同的神祇，祂为此不断逃避，祂为此不断放弃……
“神降于大地，神说丰收可贵，生命可喜，神爱世人……”
不不不。
唯有这一点不容出错，不容置疑，绝对不能质疑……
可是……
冷汗从男人的额角留下，他的声音出现了停顿。床上的玛拉已然陷入弥留，仿佛闭着眼沉沉睡去。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碰倒了什么物品。
兰登神父合上经书，他走出门外，发现自己房间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木门吱呀作响，在走廊上投出厚重的阴影。
他打开灯，房间里空无一人，但本应空荡荡的桌面上，却多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几本《生命圣经》的宣传册，整齐地摆在桌子的中央。书籍的最上方，放着一株棕黑色的植物，结着饱满的穗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