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但求无过
宁台西郊,山势绵延起伏。
苍莽群山间,高达数百余丈的鱼尾山拔地而起。
云雾缭绕,溪涧穿林,山巅一座恢弘佛寺若隐若现,浩渺佛音回荡其间,遥遥望去,倒有几分世外仙山的意味。
结束上午的讲经,住持守真禅师站在放生池边,并齐十指合在胸前,视线平静望着远处。
“守真禅师。”
“阿弥陀佛。”
难得见到久负盛名的住持法师,过往的香客无不欣喜万分,却又生怕打搅住持清修,只好远远招呼一声,而他也都一一点头回应。
收回视线,他望向池水,碧波之下是一簇游曳的鱼苗。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不杀第一。”
前些日子,山下的信众借着元宵祈福的由头,专程去清溪寻了一批鱼苗。
只是渔家也很为难,天寒地冻的上哪找鱼苗去?
信众们倒丝毫不在意。
若轻而易举就寻到了,还怎么让佛祖、让师父看到自己的诚意?
于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跑遍了镇江府,加上路途遥远折损了大半,最终送到白崇寺的,只剩寥寥数十尾。
山下的信众多是靠山吃山的庄稼汉,本就不太富裕,来回一折腾,想必又免不了劳民伤财。
这份虔诚感天动地,连守真也为之动容。
只是殿前扫地的小沙弥却不以为然,有这些银子,何不直接进献佛祖作个香火钱?将来寺里为佛祖重塑金身,好歹还能在功德碑上留下一笔。
守真板起脸将他训斥了一番。
世间功德不分大小,塑金身是功德,放生自然更是功德,不该如此狭隘。
虽然如此说着,但他偶尔也有困惑,尤其当他看向池水涟漪荡漾时。
若不杀的同时,却又造下杀业,功过是否能相抵?
答案自然是不能。
可杀业并非自己亲手所造,折损于途中的鱼苗也好......
云溪镇上下千百余人也好。
“但求无过....但求无过......”
守真双手合掌,悲悯地低声诵道。
时间分秒流逝,如此想着,他心湖的波澜终于归于平静。
“禅师。”
一声轻唤将他拉回现实,守真抬起眼帘望去。
绿袍银带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目光正带着几分探寻望着自己,身后几个从卫披甲执锐,寸步不离。
“知县大人。”守真略微欠身。
“哎,禅师见外了。”男人连忙俯身去虚抬他的手,“禅师唤我刘永就是。”
“刘大人贵为一县父母官,贫僧又岂敢僭越?”
刘永轻叹一声:“禅师心忧苍生,下官一介七品小官,所辖百姓不过十万,如何能与禅师相提并论?”
听到这话,守真只是淡笑一声,眼神微动,视线穿过耸峙山阶,落在山谷终年白瘴之间。
“禅师在看什么?”
“看人。”
“南面山路崎岖,瘴气常年不散,又会有何人?”刘永不解道。
沉默半晌,守真低声诵了一句佛号,为他解惑:
“有贵客将至。”
........
........
山下,
瘦石嶙峋间,两道身影踏过杂草枯枝,步伐缓慢地拾阶而上。
“你要去白崇寺,自己去不就是了,为什么还得拉上我?”
拂去两旁的长满锯齿的白茅,陆冶不满地抱怨道。
走到这里,他哪还不明白对方心中的盘算。
要调查清楚云溪案的幕后主使,白崇寺必然是绕不过去的坎。
因为佛珠沾染上怨气,加上出现的时机和地点太过巧合,所以白崇寺也很可疑。
这个逻辑倒是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这家伙为什么还想着继续再查下去啊?
青羊宫派来的修士当中,貌似只有他最积极吧.....连官府都自愧不如的那种。
楚百户私底下给他许诺了什么好处吗?
梁邑耸了耸肩,笑道:“我要是会望气的话,就不用劳烦你走这一趟了。”
“寻常的望气术可没有这么玄奇,顶多能看出凡人业力果报,也就是我功法特殊.....”陆冶语气带着几分自得,随后皱了皱眉,“不对,你要望谁的气?”
陆冶抬头望了眼云雾缭绕的巍峨山巅,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就是这了。”
在一处大石边上停住,梁邑指了指山顶崖边伸出的一角飞檐:
“试试,能看出什么。”
“哈——你要我看白崇寺?”
“不然把你拉过来做什么?”日光有些刺眼,梁邑眯起眼眸,打量着那片横亘于鱼尾山不知多少年的古老殿群。
从悬空寺在此地开山算起,至今差不多过去四千年的时间,真论起辈分,青羊宫在它面前也得喊一声爷爷。
“凡事总得讲求个师出有名,无凭无据的,我登门兴师问罪不是纯找打么?”
“你还怕挨打?”陆冶乐了,“这几日没少挨隋南枝的毒打吧,说起来,你俩又是怎么混到一块去的?”
同在云水泽长大,陆冶再清楚不过,她自小没了爹娘,除了跟云清长老学剑,每天就抱着那把破剑自言自语,从来不和外人交流。
说难听点,就跟个二愣子似的。
梁邑翻了个白眼:“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嘴这么贫?怪不得能和许裘杠上.....行了别废话,睁大你的仙瞳仔细瞧瞧,这白崇寺究竟有没有猫腻。”
陆冶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言,缓缓阖眸运起功法。
梁邑不敢打扰,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
再睁开眼时,栗色瞳孔似有光华流转,仿佛整个人被赋予了神性,洞若观火。
梁邑看得有些发毛:“这么大阵仗!?”
“废话,隔着这么远,你以为随便就能看到?”陆冶淡淡瞥了他一眼,旋即抬头望天。
“......”
过了半晌,只听他开始絮絮叨叨:
“清气缭绕,不愧为千年古刹,香火就是鼎盛......”
“白中带紫,想必是昏庸知县的气,有点官运,但不多....呵呵。”
看来溜须拍马也不是那么管用.....梁邑心中腹诽。
“还有呢?”他问。
“还有....还有功德金光.....草,太晃眼了!”
“功德金光草是啥?”梁邑奇道。
“是秃驴床头种的......”
陆冶随口胡诌道,话没说完,他忽然闭上嘴,凝视着万佛殿的深处沉默良久。
视野之内,翻滚的黑气几乎凝成液滴,肃穆的金身萦绕着无数狰狞鬼影,隔着千丈之遥,来自鬼蜮的凄厉哀嚎却仿佛近在耳畔。
“发现什么了?”
“.....”回过神来,陆冶眼帘低垂,沉默片刻后,他微微摇头。
“没,刚才调侃秃驴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