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礼之年:从巴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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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纹女孩

我的室友李大虾,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人里面,最喜欢条纹的女孩子。之所以叫她李大虾,是因为她的本名听上去能让人联想到一种块头很大的虾。煮熟的虾穿着红白相间的条纹外衣,这样看来她的绰号跟她的兴趣爱好还挺呼应的。她的兴趣爱好除了文学和烹饪以外主要是买条纹衫和穿条纹衫。

李大虾相机里的照片

我认为条纹是一种很容易喧宾夺主的花样。不管你如何搭配,不管它的面积占据你全身的百分之多少,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都会是:“哇哦,这个人穿了条纹。”就像马蒂斯让他的画中人物穿上彩色条纹衫,画面立马以强烈的色彩对比制造出耀眼的闪烁效果;就像丹尼尔·布伦(Daniel Buren)的8.7厘米宽的垂直线条以双色相间的方式“占领”世界各地的公共空间,公共空间原有的、具体的语境和秩序立即被这种无差别、无意义、形式化的中性语汇彻底取代。

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会让有些人如此痴迷于某种特定的纹理。很多人的衣柜里都会有几件条纹元素的衣服,可是在购买它们的时候,大多数人考虑的是服装的颜色、款式或品牌,很少有人会把布料的图案有意识地列为优先级。但李大虾女士就是那种,会单纯因为“这件衣服是条纹的”或者“这件衣服的条纹很好看”就怦然心动的买家。并且不止在购买衣服这件事上如此,她的“疯魔”程度已经延伸到日常生活用品的方方面面,比如她的房间内充斥着条纹毛巾、条纹手帕、条纹帆布包、条纹床上四件套、条纹餐具、条纹地毯……

室友李大虾的衣架

每次走进李大虾女士的房间,我都会有种头晕目眩的错觉,好像走进一个欧普艺术的展览空间,必须遵守它的游戏规则。所以有几次在她的房间过夜,我为此特意返回自己房间挑了件条纹T恤当作睡衣,才觉得有资格睡在她的床上。进入李大虾女士的世界其实还是挺简单的,条纹就是一道浅显的通关密语。比如单身的李大虾女士曾经对一位素未谋面的男生颇有好感,仅仅是因为这位男生在他的社交网站账号上发布了一张穿条纹衬衫的照片。而在李大虾女士自己的头像里面,她也穿着一件类似的上衣。他们最开始在网络中的对话也很有趣,男生说:“好巧,你也是条纹的。”李大虾女士立刻回复说:“好巧,你也是条纹的。”两个拥有相同密码的人就这样对上了暗号。

我好像还没有认真问过她到底为什么如此热爱条纹,因为事实上,质问一个人为什么会拥有某种癖好,对方说不定也答不上来,顶多回复一句:“就是喜欢啊!”癖好的存在通常是没有道理的,有时还令人匪夷所思,但我尤其喜欢那些有一点小癖好的人,也喜欢观察和琢磨他们的癖好。在我看来,癖好是一个人的本性中某个独属于他的部分的外化。打个比方来说,我们每个人的内核就像是一块粗砺的岩石,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纹路,所谓成长就是将这些纹路逐渐风化抚平的过程。我们最终都会是一样的光滑平整,除了在某些不易被察觉的角落里还留有几道无伤大雅的小褶痕,这些小褶痕显露出来就成为一个人稍有些不合群的怪癖和嗜好了。

隐约记得李大虾女士说过之前她在国内有个同样喜欢条纹的闺蜜,那时候她的“病情”还不像现在这般严重。两人分开后,对方的癖好似乎落在她的身上,被她大老远地带来法国并且愈演愈烈。两个亲近的人是会互相传染很多小毛病的。我的高中同桌是个喜欢数飞机的女孩,每次抬头碰到天上正巧有飞机经过,她都会做出伸手把飞机抓进嘴里吃掉的动作,然后拍拍身边人的肩膀,累计一个数,等这个数字达到一千的时候,她就会许下一个愿望。我一直好奇这套流程她是从哪里学来的,但也始终没有开口询问,后来我自己也学会了这套流程并且乐此不疲地模仿,进入大学后我又在我的社交圈子里把它给发扬光大。

李大虾女士的条纹癖也传染给了她身边的许多人,比如我是一个,还有李大虾房间墙上那些合照里其他我认识或不认识的小伙伴。另一位经常与我们一起玩耍的朋友,导演专业的Q同学,他的癖好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拍各种各样的垃圾桶”。有天晚上我们带着相机一起扫街,经过某处地铁站的通风口,他发现一个大他四倍的巨型垃圾箱,立刻兴奋地跑过去一屁股坐在绿油油、圆滚滚的垃圾箱面前,要求我们给他和这只大怪物拍合照,他在镜头里竖起两枚大拇指,笑容腼腆却眼神有光,像一个小孩挖掘到世间罕见的宝藏。从那以后,我们只要遇见看上去很好玩的垃圾桶就会拍下来发给他,到现在我也渐渐变成“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拍各种各样的垃圾桶”的人了。

里斯本街头的垃圾桶

因为简单的微小事物就变得开心,这是一种珍贵的能力,我羡慕我的朋友拥有这样的能力,也想要拥有相似的能力,所以无意识地降低了自身的免疫防线,接受了他们向外传染的怪癖。我在这些可爱的怪癖里看到了他们的童稚状态,一副不谙世事、不知轻重的模样,如同原石一般粗糙笨拙却又朴素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