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巴黎游荡者
夜晚的节日
巴黎有两个能引起全城出动的夜晚,一个是“白夜艺术节”,一个是“博物馆之夜”。当然这座流丽的城市,永远不缺五花八门的事件吸引人们彻夜狂欢,只不过它们大多与我的生活没有交集。除了这两个与艺术有关的节日,涉及我的学业与职业的时候,我才极为“势利”地积极参与。
白夜艺术节在每年的十月份。十月的某一个夜晚,散布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公共艺术作品、多媒体装置和行为艺术表演,能够连轴运转到次日清晨,其中也包括它们的观众们。我倒是没有通宵达旦的毅力,那些艺术作品和项目,彼此相隔几公里,城里到处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公共交通形同虚设,我们不得不整夜步行,揣着一本游览指南,在标记星号的定位点间跋山涉水,还要在高度密集的人群中抵挡碰撞与拥挤。白夜艺术节倒是不太考验观众的艺术领悟力,主要还是考验脚程与体力。我通常支撑到凌晨两三点就会败下阵来,整个人疲惫不堪,带着信息量过载、内存严重不足的大脑和相机,步履蹒跚地回家。
白夜艺术节中的装置作品
想起一件小趣事。在某届白夜艺术节上,我的中国同学大卫,用了半个夜晚的时间,一口气走遍塞纳河沿岸所有的展演地点,午夜刚过,他已经是昏昏沉沉。原本打算走进香榭丽舍大街的剧院稍作休整,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欣赏一出先锋戏剧,结果他刚坐下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而且还是直接躺在地上过了一夜。尽管第二天回想起来有些后怕—毕竟这样的历险与“露宿街头”无异—但他又说道,这种在公共场合伴随着声色光影入眠的经验,他相信一定是绝无仅有且毕生难忘的。
记得初次参与博物馆之夜的时候,我感到异常兴奋,全欧洲上千座美术馆和博物馆,都在那天免费开放。每家机构都为那个夜晚策划了一系列活动和表演,入夜之后即刻启动。卢浮宫、大皇宫、蓬皮杜中心之类的著名景点,从下午开始,门外就排起了长队。每次看到入口小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蠕虫般地挪动,我总会产生一种在国内参加新年庙会的错觉。不过这些观众倒是耐力惊人,明明知道需要等候一两个小时甚至更久,也很少有人会中途放弃。
我素来对排长队抱有知难而退的觉悟,一场展览的观看体验有时比被展示的内容更为重要。观众数量过多,我无法在展示空间内从容移动,难以转变不同的视角来观察作品,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与作品互动,对展览整体的感受与理解必定会大打折扣。或许是本身学习策展理论的缘故,我的关注点经常放在作品以外的其他因素上,比如空间、场域、布置、关系网络,等等,当然还有观众。因此,博物馆之夜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它并不像那些为期数月的特展,会把观众流量分散到每一天,而是将数量庞大的参与者压缩到较短的时间限度内,让观众与作品、观众与观众之间的化学反应更加剧烈。它更像是夏日的烟火祭典,蜉蝣一般朝生暮死,有种“一期一会”的味道在里面。
博物馆外的长队
好像无论哪个国家的人,都有追赶热闹的需求。庙会、集市、烟花大会……参与者身份混杂,来自各种阶层,他们并不需要像看球赛或者听音乐会那样,具备某个特定领域的知识背景。在巴黎,“看展览”这件事情,可以像庙会或集市那样,被人们追赶着参加,它是一种被高度大众化、日常化的群体活动。这座并不庞大的城市容纳了三百多家博物馆、美术馆、艺术中心和画廊,看个展览就和下个馆子、喝杯咖啡一样轻松平常,没有人会因为不了解美学概念,没有修习过艺术史课程,就把自己关在展厅大门之外。也许是巴黎人健谈,他们不仅热衷于看展,还必须要拉着同伴站在展品面前滔滔不绝地分析评论一番。
于我而言,趁着博物馆之夜去博物馆凑热闹,更多的是为了观察巴黎人究竟如何凑热闹。换句话说,我观看的对象不是展览,而是展览现场的观众。正如摄影师托马斯·施特鲁特(Thomas Struth)所做的那样,当观众置身于展览空间,或是站在作品前凝神静观的时候,我就会偷偷地,趁他们不注意,把自己的眼睛当作镜头,记录他们的面部神情与身体姿态。至于这个观察练习为什么非得在特殊节日里完成,那是因为平日里我也是普通观众的一员,也是在展览现场被观看的对象。
坐在塞纳河边
白夜艺术节和博物馆之夜,就像巴黎半年一度的大型公共艺术联展,几十位艺术家需要依据统一的主题接受委托创作。进入夜晚,整座城市化身巨大的展馆,它被划分为不计其数的小区域,内部陈放形式与媒材各异的作品,遥相呼应,彼此叠加,作品与作品之间隔开的距离,流动其间的观展人群……所有这一切才共同构成完整的城市机体。人们常说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在我看来还不够准确:巴黎是一场大型沉浸式交互展览的现场。
我总是隔三岔五地质问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来到法国,来到巴黎。尤其是当公共安全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在这个充斥着不稳定因素的国度,我的坚持常被恐惧所动摇。刚来巴黎的第一年,因为不可避免的文化排异反应,有段时间我成天闭门不出,仅靠面包果酱度日,除了我那十几平方米的留学生宿舍以外,没有任何地方能让我感到安全自在,我抗拒与家门外的世界有任何联系,甚至反感与法国同学建立交往。身边也有留学生朋友有过类似的症状,一面哭喊着退学回国,一面仍旧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单枪匹马、披荆斩棘,一个人活成了一支军队。对待这个国家,我有许多复杂的情感和糟糕的经历,有时厌恶得咬牙切齿,但心底里还是舍不得太早离开。每当有人问我是否喜欢这里,我总是迟疑着给出含糊不清的回答。
然而,唯独在这两个与艺术有关的不眠之夜里,我意识到自己对巴黎依然抱有纯粹深切的喜爱,收获了一种久违的幸福感,仿佛贪玩的小孩终于实现梦想,住进了华丽的游乐场,周围不仅环绕着应有尽有的玩具,还有那么多同他分享快乐的玩伴。在那些暴走全城的夜晚,应接不暇地看完十几个展演项目,回到家中瘫倒在床上的时候,再度想起那个始终萦绕在耳畔的问题,我可以用反问的方式回答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世界上还有哪个城市拥有这些属于艺术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