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好中国故事:上海国际传播资深专家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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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国际传播人才培养的看法

访谈组:您在从业期间是如何培养人才的?

办英文报纸,我们每年最少招十几二十几个人,多的时候可能三四十个人,因为我们的人员更替太快了。很多人做了几年以后就有了点小名声,猎头公司就来挖人,去做公关,或者到外企,或者到国外的媒体。他们走了以后我们不断招新的人,招新人来就要让他们学习。

我每次都跟他们讲一样的话:你们到这儿来一定能学到本事,一定不后悔。两三年以后想走就走,我不会强留,但你一定会感谢这几年在报社得到的锻炼。现在的学生在学校里就算有外教,但哪一个人每天写的稿子,不管几篇,都有外国专家和中国的老编辑们帮忙改?我们是:写一篇改一篇,写两篇改两篇。我自己当记者的时候,最多的一次,一天写了七篇稿子,专家就polish了七篇稿子。

你们都很聪明,在这方面也有兴趣,有一个这样的老师天天帮你改稿子,还能写不好?写出的东西很多老外都比不过。别看老外好像英文都很好,也要看是哪方面好。让一位科学家写诗,未必能写得好;让一位文学系的教授给新闻稿写标题,也很难写出来。因为每个行当是不一样的。所以在报社里面工作久了以后,稿子每天有专家修改,顶多过两三年,有的人甚至六个月以后,就能感到质的飞跃。从写新闻开始,以后写其他任何英文文章,信件、文件、通知,或者做公关等等职业,都没有问题。

我曾经在上外的新闻传播学院当客座教授,教英文写作。他们说你英文写得好你来教,我说可以,但是有条件:一个班不能超过十个人。因为我不是大礼堂里面讲大课、做报告,我是真心真意、手把手教他们。每个礼拜每个学生要完成一篇文章,我出一个总的题目,根据这个题目我提供一堆中文资料,《解放日报》的报道、新华社的报道、外国的报道等等,另外学生还可以在网上自己找资料,在截稿时间以前,必须交给我一篇英文的稿子,规定字数,长短不能差50个单词,“plus or minus 25 words,that’s it”,我的要求已经很宽松了。我在斯坦福念书的时候,老师规定50行就一定是50行,多了少了就不及格。还有提交时间必须是几点几分,以你的邮件发出的时间为准,过了时间不判分,就算漏交一次作业。必须这样,因为我们做报纸是有deadline(截稿时间)的,过了这个“line”你就“dead”,那我还改什么稿子。

我教不超过十个学生,每个星期最多改五个人的作业,已经要花十几个小时。我把文章的每一段进行改写,下面附上很长的一段注释:为什么这个句子里面这些部分可以去掉;这个单词用得不对,那这个词的词义是什么,同义词有哪些。比如calamity、disaster、catastrophe这些词的意思都是“灾难”,但分别用在不同的场合。同义词之间的区别很微妙,如果你恰如其分地用好了一个词,那一定很美,很震撼,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逐字逐句甚至标点符号都改,有时候我把整个句子改掉以后会重写一句。同样表达这个意思我就用这两行话,你看看读起来是不是好一点。往往学生交上来一篇350个单词左右的短稿子,加上我的批改和注释,退回去的时候就成了1 500个单词了。

再一个,我改稿子的方法跟其他老师不一样。其他老师都是重理论的,从学士学位到硕士,从硕士到博士,博士出来教学生了,都是从课本到课本的。而我随口可以讲出好多例子,标题怎么写,这条稿子怎么写,“9·11”、四川地震这种大事件是怎么处理的,都在我脑子里,因为我自己动手做过。另外,外教的确可以教学生英文写作,但我是教学生把中文的信息变成英文稿,这些外教做不到,他们不懂中文。我提供一堆中文资料,不是说把它们翻译出来,而是用英语把这件事情表述出来,写成硬新闻、特稿、评论或者社论。

这个课重点是落在写作上。我的观点是:所谓的翻译,是把中文吃透了以后,用地道的英语表述出来。我甚至有可能把一句话翻成三句话,也可能对一个段落有一定的调整,但是出来的英文老外肯定看得懂,肯定喜欢。忠实于中文结构的一字一字的翻译他们看不懂,读起来可能很别扭。很多做中译英的翻译,脑子里面有固定模式:英文一定要在语法、结构和用词上对应中文原文。然而它在文化上合适吗?这才是关键问题。语法对了,单词对了,并不等于翻译对了,因为可能文化不对,所以翻译到最后是文化翻译。而且很多中外翻译家都认为:翻译归根到底是写作,写作是翻译的灵魂,只有写得好才能翻译好。我上课的时候曾经举例子: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的法文翻译家傅雷翻译了很多巴尔扎克的小说,都译得很好。然而,傅雷是不是那个时期全中国法语最好的人?20世纪三四十年代翻译莎士比亚作品最有名的朱生豪,他的英文是不是当时全中国最好的?当时还有胡适、宋美龄、林语堂等,他们的英文都不如朱生豪吗?不是的。那为什么他翻译得最好,最有名?这里主要是傅雷和朱生豪的中文好、中文写作好,所以翻译出来的内容中国人读起来顺,不别扭,不是用外语语法结构写的中文。那么我们从中文到英文是一样的道理,就是说我们一定要练好英文写作。

访谈组:您认为国际传播人才最重要的特质有哪些?

第一,就是一定要热爱这个工作。不爱这个工作,没有韧劲了,遇到困难就会退的。而且要有一种强烈责任感:我是个记者,我一定要做好这个事情。当然要有职业道德,不能做坏事情,不能采取非法的手段,但一切合法手段都要做到。该要找的人就一定要找,就是站五六个小时不走,不吃饭不喝水,我就跟他磨。坚持坚持再坚持,一定要有韧劲,一定要有吃苦精神。我们一直说做新闻就是跑腿(leg work),不跑腿,新闻怎么出来?

后来由于新媒体发展很快,我在《上海日报》就成立了一个编译部。我们当年做记者是靠独家新闻做出名的,现在独家新闻做不了了。那我们就争取在英文的媒体中,做出独家新闻。当你看到一个中文突发新闻,马上在我们英文网站上就有个快报(flash)先出去,十多个单词先推出去,接着一个段落出去,然后三个段落出去,然后就追踪访问,评论分析。这样就是独家。在英文世界里,我们首先发布这条突发新闻,一分钟都不能停。四川地震就是那样,消息刚一出来,我说一分钟之内英语的消息必须出来,就在电脑上写了一句话的快报,再让其他记者接着往下写,然后派两个记者马上去灾区实地采访,及时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

真正的职业新闻人就是这样的。举个例子,在《中国日报》尚在试刊期间,当时我们还在人民日报社一座小楼的二楼编辑部,半夜两三点快要下班,人都开始走了。突然分拣员(sorter)稿子扔过来说美国总统里根被刺。我立刻跑到窗口,对楼下刚出门的几位外国专家喊道:“Assassination! Assassination! Reagan was assassinated!” “Really?”他们很兴奋,马上连跑带跳地回到编辑办公室,立即动手编稿子。我找照片找背景忙得满头大汗,因为我们必须要在40分钟内完成版面,否则就不能及时印出来,印不出来就不能及时送到读者的手里,那就白做了。为什么要赶时间?因为我们的报纸要在早上六点半之前送到外国人住的那些宾馆,那个时候叫涉外宾馆,必须保证他们吃早饭的时候,桌子上有报纸。吃早饭的时候看报纸是西方人的习惯,吃完早饭就出去办事去了。从我们完成编辑工作到报纸送到所有的涉外宾馆,中间还有印刷、分拣、运输,有的宾馆开在机场边上,车子开过去就一个小时。最后,我们在外国专家的通力合作下,顺利地完成了这次突发新闻的编辑工作。

所以,做新闻工作,看到或听到突发事件,一定要兴奋,一定要全力以赴去追。

我对自己的职业感到自豪,就是感觉站在世界之巅(on top of the world)。因为作为记者有信息源,很多消息你是第一个知道的,让你来传播。当其他人来传播的时候,已经经过一道手了。所以这其中实际上有很多主观的东西,记者的新闻判断力、新闻敏感性,导向和观点都是有影响的。所以报道要做到客观公正,首先自己就要做得正,能客观地来看事情。还要特别了解受众,了解他们的教育背景和阅读习惯,从这个方面出发去报道他们听得懂并且理解的东西。

对外传播做了四十多年,我就感到这些东西是最重要的。

访谈组:您多次提到国际传播需要比较强的语言能力,而您的英文水平很高,您能和我们分享一些英语学习的心得吗?

首先,学英语是能让我完全投入的事,是一种乐趣。我现在也每天背单词。有人感到奇怪,问我:“张老师,你这么大岁数了,英文学了这么久了,还每天背单词?”其实我背单词是在加深对它们的理解,进一步扩大我的词汇量。有些单词我知道根本用不到,有些生僻的单词只有5%的美国人懂,那我为什么学呢?因为我已经把学习变成一种爱好。对于爱好,你会感到难或者累吗?不会。当我享受一件事,只要有了时间,就会去做。所以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你的职业恰恰是你最感兴趣的东西,这样就不会像在生产线上,每天8小时拧螺丝钉那样boring了。

积累不能作为一种负担。比如说我今天要背100个单词,不是感到很难,而是感到开心。我背单词一天要复习4遍:上厕所的时候复习一遍,等吃饭的时候复习一遍,睡觉前再捋一遍,第二天早上醒来再想一遍。过了一两个礼拜再复习一遍,过了几年再复习一遍,我的字典里面有些单词标注了十几次。我十几岁的时候背过一本汉英字典,商务印书馆出的,这么厚,是一本分类词典。比如说分类里面有水果,我就把150种水果的英文单词都背下来。所以我现在知道很多水果的名字就是那时候背的,有时候我的老外好朋友都感到很惊讶。

2007年1月5日,作为《中国翻译服务规范口译国家标准》起草领导小组组长,主持新闻通报会

这样持续的积累,到后来变成兴趣。我现在还在不断地积累,同时为了写文章,为了更好地表达很多东西,我看到任何新的语言表达都记下来。我后来在《上海日报》出了一个专栏,就写buzzword(流行语),把中国最新的网络流行语言解释给外国人听。当然我也写过上海话,上海话里面最起码有几百个词都是外来语,都是英文来的。比如我们用的弹簧锁,上海话里叫“斯拨灵锁”,其实就是“spring”,但是很多人不知道“斯拨灵”是英文。

英文写作,我总结了三个关键点:第一,我遇到了一个极好的老师,为我的写作打下了一个非常好的基础;第二,有好的学校;第三,工作岗位几十年的实践。这三点极大地影响了我从事英文新闻传播工作、中译英翻译和英文写作的经历。

第一点,我的老师是陈翰笙。我们叫他翰老,他活到107岁,是一位极其优秀的学者。他27岁到北京大学当教授。解放后,和宋庆龄等人一起创办了《中国建设》(China Reconstructs),也就是后来的《今日中国》(China Today)。

1975年,他在北京家里免费开办了一个小范围的英语写作培训班。经过别人介绍,我进入高级班,这在那时候简直是不敢想象的机会。首先,到他家里,只许说英文。他每个星期给出一个当前热门的话题,让学生写一篇稿子,长度为两张A4纸。上课的时候,他要求每个人把自己的稿子读一遍给他听。为什么读给他听呢?他当时七十多岁了,患有青光眼,看东西不方便,所以让我们朗读给他听。但我后来发现这是极好的写作办法,写作一定要朗读。每次写完稿子以后,看了10遍、20遍,以为没错、非常好,但是大声地读一遍,对着别人读一遍,马上发现怎么写错了。我后来教学生,也要求他们写完稿子站起来朗读一遍,他们读的时候经常一下就愣住了,“Sorry,写错了。”

我们在朗读自己写的稿子时,翰老会不停地打断,他经常用一个单词叫“verbose”(啰嗦)。他的英语非常简洁,写得漂亮,这是我最崇拜的。我们做新闻出身的,英文文章要写得漂亮,就是学会用最简单的词语表达最复杂、最深邃的思想,这才是真本事。他就是教我们简洁、简洁、再简洁,把所有的水分全挤出去。这样的导师,我跟他学了三年,能学不好吗?

学到快一年的时候,我有一天突然脑袋里一个电灯泡亮了,突然醒悟了:翰老教我们写英语到底什么是关键,怎么写出来他才能满意,什么才是好文章?那就是写英文稿件的时候,一定要用英文思考,绝不允许看了中文,想着中文再翻译;要把中文内容全部消化以后,纯粹用英文直接讲或直接写。我也一直是这样要求我们记者和学生的。

第二,语言环境很重要。我在斯坦福的求学经历给我提供了练习英语的好环境,这点就不再赘述了。

第三,就是长期的实践。从个人从业经历来说,特别是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我几乎一直在做一件单轨的事情,就是将中文转化为英文进行传播。我看见任何东西,脑子里反应出来的都是英文。我们报社的老外专家在饭店吃饭时总是改饭店的英文菜单。我现在退休了,总是改公园里面的英文介绍和公示语,里面的英文乱七八糟,大小写也不管,标点符号也不对。因为我要教书,要讲座,要写书,所以还是在不断地积累。比如说刚刚引用了曼德拉的“in his own language”,不知道“own language”怎么办?跟外国人接触、聊天、看书,看戏剧、看电视剧,了解了这些事情,就会用他们的“own language”来写作了。

我现在每天都看大量英文的书籍、报刊和网络信息,并坚持做笔记。看到好的语言和表达就写下来。有时候脑子里已经反应出来对应的中文,有时候反应不出来哪个中文最确切。这没事,总有一天我碰到最恰当的中文的表达,然后我就把它放在“MyDictionary”里边。经过这样的积累,脑子里有个印象,我知道这句中文,英文里有一句相对应的非常漂亮的话——绝对不是翻译,就是对应,是一模一样的事情。我自己可能能背出来,再到“MyDictionary”去核查,如果正确,就使用这个表达。

我写每一本书都事先做很多homework,做很多铺垫,中英文材料大量阅读,之后积累,抽取很多词汇、表达方法、不同的观点看法,然后加上自己本身的体会,再去动手写。

访谈组:您在刚刚的回答中提到了“MyDictionary”,建立个人字典是您学习英语的技巧,或者说从事国际传播的工作习惯吗?

对,“MyDictionary”是必需的。在网络这么发达的情况下,我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有些英文的terms让全课堂的同学在网上找3个小时、5个小时,甚至一两天都找不出来,为什么?网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但是很多都不准确。

ChatGPT很聪明,但是它在回答什么是“书画同源”时说,这是中国文学界一个特殊的理论,讲中国文学的比喻中间的逻辑关系,和绘画有许多相通之处。但实际上“书画同源”是中国书画术语,很多人认为是元代书法家、大画家赵孟頫提出来的,讲中国人的书法和绘画本为同根生。因为中国人文字创造是从“画字”开始的,然后中国人把书法看作最高的艺术。中国画如果不以书法入画,就不是真正的中国画。“书画同源”是这种观点。为什么ChatGPT答错?因为它主要是以英语的大数据为基础。虽然它已经发展得不错了,但是还不全面。所以需要“MyDictionary”,只有自己积累的东西,才能非常确切地知道,这是自己学到的基本知识。

2023年7月31日,在一次全国“用英语讲中国故事”活动中作为评委为演讲者做点评

我最近又想出一本书,取了一个题目,正准备收集材料开始写,写之前第一件事就是做一个关于这个话题的中英词汇表。比如说写我最熟悉的话题中国绘画,现在去网上找,基本没有几本英汉或者汉英的有关中国绘画的词汇表或词典。很多中国绘画中的语言,英文都没有对应表达,所以我就来做。第一,我自己画画,对中文的了解也非常深。第二,我对英文很熟悉,知道如何用英文来表达。但是外国人能不能看懂是个问题,所以我同时阅读了大量外国学者写的东方艺术和中国画的英文著作,从里面摘取词汇,经过自己修订,最后做成一个表,把里面所有有关的词汇记下来。我写东西之前都要进行这个工作,就是收集大量资料。

我自己做字典,各方面资料都收集,能收的都收集来。比如说,上海的路名,解放前叫什么,哪年到哪年叫什么名字,英文或者法文是什么,我把它们收集起来,记录下完整的一套。写到上海过去的事情,这个地方过去有什么厂,张爱玲住在什么地方,不能用汉语拼音告诉外国读者,而是要讲她住的这条路当时的路名,她的公寓当时的名称。这样老外很快就能和自己读过的英文联系起来,拉近了距离。如果没有自己的字典,我要费多少工夫在网上找资料,那书还写不写了?所以首先要完成这些工作。上海这座世界知名城市就是这个特点,一些地点的英文名字和中文名字的汉语拼音并不一定对应。比如说恒隆广场,它的英文是“Plaza 66”,而不是“Henglong Square”。有时候我开车经过什么地方,看到英文的标识,来不及记,就写在手上,回去以后马上放到我的字典里。这些东西要做积累,要做有心人。再比如现在呼吁大家多吃维C,应对新冠病毒,很多人就开始吃维C泡腾片。泡腾片的英文怎么说?“effervescent tablet”,我怎么记住的?我有个习惯,一个东西拿起来,我看到上面的英文,就记下来。在日常生活中积累就不会感到是死记硬背。成为一种习惯以后,其实真的是一种享受,不是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