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试玉要烧三日满
韩赞周揣摩着朱松的脸色,心中也生了些许疑惑,难道这堵胤锡不知道皇上在朝中还要替他承受压力么?
朱松过了小会,才瘫坐下去,随后朝着韩赞周微笑说道:“那就准了堵督师的心意,名字咱们就不改了吧。另一桩密奏是谁人寄过来的?”
韩赞周连忙说着:“是山东巡抚凌駉寄来的。”便将公文呈上。
朱松拆开粗略一看,立马脸色大变了起来,赶紧从椅子上起身,连忙吩咐起韩赞周把内阁中的两位阁老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两位阁老联袂而至,或许是韩赞周没有交代清楚,因此居然还多带了一个人来。
朱松对着来人略加打量,这人冠戴齐整,袍服簇新。而面貌相比着阁老的圆润来看,除了一致的愁眉外,倒是略显瘦消,有股沧桑感。
马士英连忙介绍:“皇上,这位便是前任郧阳巡抚高斗枢了。”
朱松点头之余,又扫眼就看到两位阁老脸色怪异的表情,立刻反应出些许不对劲来。
因为朝廷下发相关诏命的时候是二月二十四,到今天也才三月初一。
朱松心下思量,难不成这人一路快马狂奔就为了赶到京师来当官吗?
便对高斗枢脸上的沧桑带来好感又褪去了少许。
不过朱松到底没表现在脸上,而且算起来高斗枢也是在前线奋战三年、力保郧阳不失之人,所以也就吩咐抬出座位来一起议事了。
高斗枢当然是受宠若惊了,没想到自己一个外任官员居然还能和皇帝平起平坐,换成在先帝朝时,只有周延儒才能享受的待遇才是啊。
越是这样,高斗枢越只好察言观色起来,先是缓慢将屁股半蹲,等着阁老们落到了座上,自己才敢将屁股放在椅子上。
王铎和马士英也心中稍有不悦了,二人的分析也和朱松大差不差,甚至觉得此人比钱谦益更似一个官迷。
不过二人也算有些修养,就没表现在脸上。
很快,小太监们就把茶奉了上来,等到几人都奉着茶,朱松才将凌駉写的密奏说出来:“山东巡抚凌駉说,他在后金河南等地暗插的官员,均被后金擒获,问了斩了。”
内容不多,但是一下就让在座三人内心惊涛骇浪了起来。
高斗枢在外朝,自然是不知道朝廷是否真的有进取之心的;而王铎和马士英知道,凌駉在山东忍辱负重做着所谓的‘媚事东国’,就是为了在黄河以北多安插几个心腹,日后也能发动。
因此,眼下这局势,就晦暗不明起来了。
马士英赶紧回话:“凌巡抚是如何说的?”
朱松无奈说道:“凌卿的意思,是他自己会和后金解释情况,争取友善。又说了下山东虽然义士极多,但是群龙无首,凌駉也是只能让互相不服的众人暂时团结而已,至于能否合营还是各自为战都是两说之间。一则劝朝廷赶紧整顿兵马,为防后金败盟南下,做着万一之举。”
王铎也愁眉苦脸:“可是眼下国库空虚,要是整顿兵马,就又要取之于民。眼下高阁老在东南清查吏治未归,道佛录司也才刚刚运转,贸然加赋摊派徭役,恐怕又失信于民了。江南百姓受苦连年,恐激民变。”
高斗枢不由吃惊,奉着的茶水在晃荡间倾覆间诉说着其人的不安。随着茶杯被放置在一旁,高斗枢迅速站起,急急朝着三人行礼,慌忙说道:“臣也有话请奏。”
朱松只是摆手:“高卿不必这么讲究礼数,且管说来。”
高斗枢迅速说着:“王阁老所说江南百姓之苦,臣深知之。可是河北百姓更苦才是啊!一苦战争离乱,二苦流贼肆虐,三苦天灾不断,四苦官兵之害。前方的百姓莫非不是皇上赤子吗?”
王铎表情稍显不悦,只是在心里又痛骂这人倒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了。
朱松连忙说道:“都是顾虑百姓,高卿苛责了。”
王铎于是不言,闭目品起了茶来。
朱松还是笑着回应:“朕也知道,湖广陕西河南四川,一时断绝道路。却不料高卿能独保郧阳三年不失,爱卿且宽心,朕自然会在京师内多加宣传的。”
高斗枢才发觉自己失言,便赶紧跪了下去:“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已失言,请皇上责罚!”
朱松含着笑将高斗枢扶起:“不知者无罪,高卿不必如此。”
高斗枢连忙起身,却偷偷瞥见两位阁老似乎不待见自己一般,都在喝着茶,心下情感复杂,才慢慢说道:“臣何尝不知道皇上难处。臣卸任以来,本欲归乡著书,途经池州等地,才知道皇上在东南清查吏治,又废除三饷。臣本愚笨之人,念皇上爱民之心,敢思报效,才匆匆赶到南京来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可是喝着茶的马士英似乎听明白了,琢磨着其中的味道,甚至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不过朱松还是被绕了进去,甚至还以为这是高斗枢的某种套话罢了。
高斗枢缓缓又换了一口气,才慢慢继续说着:“可是臣自任事以来,都在外任事。虽然知道些许民生艰苦,但是让臣任户部侍郎,却又恐蚍蜉戴盆,不能上山。臣虽受任郧阳,也不过是勉力支撑,更何况是户部侍郎。”
朱松等着高斗枢说完这长长一段,才吩咐高斗枢先用茶,高斗枢却仍然坐立不安。
看着高斗枢拘谨的模样,朱松又笑道:“朕知道你的难处,你只有郧阳一府六县,又要养兵又要养民。若说眼下形势,朕也是治一个稍微大些的郧阳罢了!只怕做得都未必有爱卿好。”
说完之后,高斗枢更加坐立难安了,朱松只以为高斗枢是在紧张,又改口替高斗枢说着:“高卿所说,天下百姓皆是朕之赤子,此言朕深以为然。可是国库空虚,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高卿觉得,能不能抄没几位废籍的东南士绅家,以补国库?”
两位阁老看着高斗枢忐忑不安的神情,心下也叹气。
主要是自己家这位皇上最开始跟着钱谦益学的,说起话来也喜欢自谦。
遇到些想法极多的臣子,都不知道会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
高斗枢终于忍住把话接过来:“皇上这般说,倒是叫臣羞愧万分。臣非经世之才,更不通济民之策,臣冒犯天颜,皇上所举的抄没家产一事,恐怕不可行。”
看着朱松略带疑惑的表情,高斗枢赶快解释:“皇上也有所不知,这些废籍士绅家中资产,却未必是他本人的。”
朱松稍稍侧目:“这是怎么说?”
高斗枢怅然:“天下困无善政久矣,百姓为求条活路,躲避这些年数不尽的徭役和赋税,宁可自献土地于士绅家中,也不肯日日受官府压迫。自臣从湖广任事以来,除郧阳外,多半都是这般光景。”
朱松略一点头,这些事之前和史可法谈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清晰,而闭目喝茶的王铎虽然一直在京师任职,但是中间的曲绕,也是一点就通,于是睁眼朝着高斗枢也稍稍侧目。
很快朱松就抓住了高斗枢的言下之意:“郧阳又如何?”
高斗枢这时候才缓和了心情,认真说道:“郧阳地微人少,先遭流贼过害,再遭左兵肆虐,后又有天灾不断。当此药石无用之局面,臣只能缓缓整顿,悉心维持,让军士屯田,不迫害百姓,使治下没有百姓暂无饿殍而已。皇上所说臣之功,臣断不敢受的。”
高斗枢这时候站起来说道:“臣虽才疏学浅,然得在中枢任一侍郎,又何尝不是臣之所愿?可是眼下局势晦暗,恐有大战在即。似臣这般德薄能鲜之徒,留在朝中,一有阻大贤进取之道,二恐累诸君子施善政。臣虽一不入流之辈,但于百里之地,略通治军养民之道,敢请辞侍郎之职,愿自请往北外放。”
说到此,就连王铎都不禁高看了高斗枢两分,只是也心生了某种困惑。
又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忠臣,朱松内心感慨,以至于凌駉的事情,都打算先放在一边,好好认识下这位现任户部侍郎。
朱松于是吩咐道:“高卿且坐,且奉茶,朕还有话要问。”
马士英也抛来善意的目光,于是高斗枢便沉住不安的心思,也端起茶来。
茶水入肚,自然情绪也就稍稍稳定了下来。
朱松继续问着:“据朕所知,郧阳虽处四省交会之地,然不比南阳、襄阳之繁盛;虽处大山之中,然其城池修缮和险要所在,也不比西安、汉中;高卿是如何艰苦三年的?”
高斗枢又从头开始介绍:“臣初到郧阳时,六属均为贼所破。近城虽有田,然又为蝗灾和左兵所害,几无落脚之处。各地城郭,均已平夷,城址俱一片蓬蒿。居民仅俱觅山之高而上有平岗者,结砦以居。大县三十砦,小县十余砦,各垦砦下之田以自给。县令至者,亦居砦上。此情非臣谬言,望皇上...”
朱松从去年九月就从高杰那打听到河南的事情了,又怎么会想象不到呢,于是急忙打断:“朕如何不知?高卿且说任职之后的事情便是了。”
高斗枢为之一呛,以为朱松是嫌自己又把握不好尺度了,直接草草概括起来:“至于流贼三年凡攻郧六次,臣一言以蔽之,只是因地制守和因人用事罢了。”
朱松又拿着表情看高斗枢,高斗枢这才恍然,继续说着细节:“皇上,臣在郧阳所募六营兵马,均是流贼出身。所以舍身保义,皆因在郧阳有田产耕种所致,既有田产,则愿守城效死。而乡人为保桑梓,无论老少,更是逢敌敢战。故臣敢谓以乡人守乡土,可是臣在郧阳所部兵马,仅能守土,去岁六月进取兴安,只拔一县便草草而归;九月差遣兵马和兴平伯一起征讨商州,却遭大败。”
高斗枢说话间不忘抬眼偷瞄朱松,看着朱松的常服也并不华丽,宫中用度又简,一时慌了神,过了小一会才继续说着:“一是攻伐之后,虽恢复州县,但一无父老扶持,二又恐在郧阳军屯被抢,就算有些许地利,也不愿防守。”
“其二,臣麾下几营兵马也担忧,万一打出几番大捷来,反而要被抽调成援剿总兵,那几年辛苦,可将毁于一旦了。”
朱松于是点头,这些细节部分,自己确实没有想到。
而且更离谱的一个念头开始在朱松脑海里生了出来,自己的御营是否也是这样的风格呢?
日头渐斜,随着几人出了宫室,今日间的议事以朱松满怀心事的若有所思告了终。
行在御道上,马士英不由朝着高斗枢倾斜,又将自己某些想法朝高斗枢问道:“象先久在郧阳,四十万闯军余部,自然是比我们这些不出京城的人了解许多的,不知是怎么看的?”
高斗枢连忙向马士英行礼,略一纠结才说了:“当乘其锐气,会捣...”几个字,却迟迟不说下面的内容了。
眼下确实不急着和后金为敌,万一让这些人和献贼接触,是否会转合呢,这也十分难说。
而且那个堵胤锡,高斗枢实在是生不出好感来。
马士英看着高斗枢略纠结的情绪,继续将自己的疑问问出来:“象先是何时从郧阳出来的?”
高斗枢叹气:“下官是从二月初解任的,”又看了一眼天色,继续说道:“下官无意构陷同僚,更无意攀咬上司。只是堵公劝降闯逆余孽之事,大有蹊跷,而眼下时值晦暗之际,下官若是多言了,反而倒不似君子之为。”
马士英的某些想法,也似乎被坐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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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蝗飞蔽天,野无寸草。
七月间,献贼复繇郧入秦,督师丁公与左镇尾之而至。
左兵二三万,一涌入城,城中无一家无兵者。
淫污之状不可言!数日启行,复罄洗其家以去。
去十许日,而予至,米菜俱无可觅。
士民相见,无不痛哭流涕,不恨贼而恨兵,真惨极矣!——高斗枢《守郧纪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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