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各自的误判
暑意浓浓,树上的蝉儿不知倦地叫着。随着各式各样的谣言喷发,南京城内的百姓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而钱谦益也在其中。
今天这些见闻内容实在是太足,钱谦益出得宫后都一时半会都还没消化过来。
倒是想回去和夫人相商,不过要说内容实在太多太杂,估计都要说到半夜去,行在路上,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人来。
于是往馆驿奔去,果然见到了正在读书的马绍愉。
马绍愉起身迎接,钱谦益一脸严肃:“有件干系重大的事,思来想去,只能找你相商了。你若是不愿听,那我也不强迫你。”
马绍愉起身作揖:“学生愚钝,但为钱公分忧。”
钱谦益于是就细细地把今天早上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马绍愉。
马绍愉一阵沉吟,只是叹气:“钱公可是不明白马相国的心思?”
钱谦益说道:“确实如此,在我看来,马阁老不应该动这么大的火气才对啊,还存了死志,我都劝他不得。”
马绍愉站起来,稍微走了两步,叹气道:“马相国,唉。”
随后马绍愉解释起来:“钱公有所不知啊,马相国提到所谓史大司马督师江北,有意放纵等语,大有文章。”
钱谦益皱眉,马绍愉马上接着说道:“学生自江北而来,因此江北诸事,学生还算略知一二。钱公可知道史大司马现在在何处?”
钱谦益不耐烦说道:“风闻史阁部在扬州开了幕府,想来应该是在扬州吧。”
马绍愉摇了摇头,说道:“史大司马被兴平伯高杰囚于扬州府外的一座唤作福缘庵的寺庙中,已然是有了一阵子了!”
钱谦益一时目瞪口呆。
马绍愉又接着自问自答道:“钱公不妨再想想,马相国的密友阮大胡子是不是近日也见他不得?”
“而学生在临淮就有听闻,传言刘良佐起兵围临淮之时,阮大胡子就现身密间。”
“依学生看来,江北乱局,一是江北诸将天性跋扈,二是马相国有意为之。如今马相国自请平贼,却是一招以退为进。借着这个机会,把水彻底搅浑。”
钱谦益的神情终于变得庄重了起来:“请为我示言之。”
马绍愉拾掇出了几个茶壶碗筷,借着筷子寓作长江,将茶壶依次摆放了起来,一时间倒是泾渭分明。
于是马绍愉指点着说道:“钱公请看,史大司马督师江北已经是兵权在握,而这时候君父有难,居然不动兵。即便不是存了拥兵自重的心思,那说他一个调度不力则不为过吧?”
钱谦益答道:“可是你所说的史阁部不是被高杰囚于寺庙当中吗?”
马绍愉点头:“正是如此!只是这般言辞,便是朝堂上的诸公都未必会信。等到平叛事后,只要有人轻轻一推,届时在史大司马江北功过这一点上,就会卷起一阵惊天巨浪。”
“再来有心之人,夹含沙射影一词,届时诬告全朝中为史大司马辩护的均是一党,届时便是风起云涌了!”
钱谦益听完瞬间恍然大悟了过来,这个法子,不就是崇祯二年温体仁绊倒自己的法子吗!!
当年群臣廷推自己入阁,本来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结果被温体仁拿了一件和自己几乎是毫无关联的科举舞弊案诬告自己。
时下群臣都气愤不过,因此都在替自己说话,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结果温体仁直接说着“举朝均是钱谦益一党!”
于是先帝不但信了,还把自己一撸到底,才导致自己这十几年蹉跎!
马绍愉接着说道:“而马阁老自己带兵一行,又佐证了自己忠贞无二。两相对比下,那马相国就有机会将这些朝中腹议他的“清流”人士一网打尽了!”
钱谦益继续点头,确实如此。即便是被人推诿说江北乱局是马士英有意为之,但是没有十足的证据,那马士英的手段就要成功了。
马绍愉话锋一转:“但是这一套在当今圣上这里怕是不管用,学生不敢妄议圣君。但是钱公所言、学生所见,当今圣上甚是冷静坚毅,果非常人。学生以为此事即便皇上不是洞若观火,那也是有着大局在握的把握,才能临危不乱的。”
钱谦益点头不断。
“那么现在就还剩一个问题了,这宁南左侯为何急急谋反?”马绍愉沉吟“莫非,九江总督袁继咸也和他合流了?”
钱谦益终于摆手:“断不可能!成愚(马绍愉字)不知,昨日袁继咸有亲信来到我府上,说有要事急报,只是我当时为了避嫌,就没有接见于他,想来肯定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如若见了,那肯定就知道更多细节了。”
马绍愉点头:“依钱公所言,那袁继咸无反意,左良玉就更没有谋反作乱的可能了。这倒是实在想不通...”
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这样来看,马相国肯定会凯旋而归,而皇上早晚能察觉出事情的不对,马相国未来能否受到如此重用,便不好说了。”
“同样,史大司马恐怕绝难出兵,而满朝诸公定然也会为史大司马上疏辩驳,因此皇上恐怕也不会再重用史大司马。”
“而此时,钱公负士林之望,又有皇上恩宠。这泼天的富贵,恐怕就要落到钱公头上了!”
马绍愉躬身拜道:“晚生冒昧,在这还请尊称钱公一声牧翁!”
钱谦益自号牧斋,马绍愉这样称呼,则是想再拉近一层关系了。
钱谦益只感觉茅塞顿开,连忙扶起:“成愚贤弟作何言语耶,钱某只是痴长年岁。等到北使议和时,还需你我同力合作啊。”
两人一阵笑谈,又落座了回去,钱谦益又问道:“那皇上要是问及我马首辅,我该如何?”
马绍愉思考片刻又说道:“牧翁,皇上定然召见于你。届时只需稳重持重就可,学生总感觉,皇上似乎也不喜欢党争之人。”
钱谦益再次颔首,二人相聊甚欢的时候,钱府管事居然真找到了这来:“老爷,皇上急着叫你进宫呢。”
钱谦益听到这,更是对马绍愉佩服之至,随后立刻说道:“我这就进宫!”
暑意不散,人潮还是漫无规律地涌动。而细细看去,树下死掉蝉儿的躯壳,也杂乱无章地落在地上,自是无人问津。
。。。
随着马士英把该撰写的公文全都下发出去后,便急匆匆地赶赴浦口,也见到了之前自己黔兵标营的主将蒋正秀。
二人将话语说开,蒋正秀脸色难看地说道:“相爷,这肯定是左良玉私挟报复去年的事情。”
马士英点了点头,自己和左良玉的私怨全源于崇祯十六年的一场“黔兵案”。
崇祯十五年五月自己继任凤阳提督以来,从老家贵阳调遣了七千黔兵、又向黔国公沐国英借了一千五百滇兵入援并添充自己的标营。
而当时湖广局势错综复杂,张献忠占着长江要处的州县、左良玉盘在九江、池口。
这队入援的黔兵一来要避开张献忠、二来还要躲避左兵,于是就只能取道山高路远的徽州。
而当时的南直巡按、徽州兵备等人又不作此念想,终是以为这队援兵是“土寇假兵”,最后阴差阳错在祁门县歼灭了七百黔兵。
这泼天大案自然就捅了上去,最后在自己和史可法等人的努力下,几个月下来,倒是没处罚任何人,只是把罪由全推卸到了左良玉的士卒头上。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自己和左良玉隐隐结下了梁子。
马士英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不止!就前些日子,袁继咸还上疏夹枪带棒地讽刺我是秦桧,依我看来这二人肯定是合流了。”
蒋正秀脸色难看至极:“相爷,他们要是真合流了大举南下,再打着清君侧之类的招牌,该如何是好?”
...
“钱卿来了,快坐。朕想问你,你之前和我说的那名武艺超绝的弟子,现在可否给朕派来。哦,还有一个事,也算不得上什么大事,朕只是无心问你下,你说江北四镇,总不可能反了朕吧?”朱松看着钱谦益,一时直接舌灿金莲,竟是一口气没停,说了一长串话。
钱谦益本来就是德高望重的长者于是温声说道:“江北四镇虽然跋扈,但是绝不敢与君父为难。”
看着朱松点头,钱谦益又说着:“臣这就出得宫去,寻我那弟子来面圣。”
朱松大发赞誉:“钱卿此举,朕心甚悦啊!”
朱松那颗提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钱谦益出得宫来,也不上轿,飞也似骑着马儿就赶回到自己府上,也没宽衣,就落座在自己的书房里,唤过了自己的门房来,叮嘱道:“帮我把郑森叫来。”
门房一脸不知所措,只好解释道:“老师,郑师弟在国子监召集了好几位同学,都口称着弃文从武,杀贼报国,往浦口从军去了。”
“胡闹!”钱谦益一声暴喝!
“胡闹!”紧接着钱谦益一手拍在了桌上。
“胡闹!!”饶是钱谦益养气十足,居然一时把桌子都踢翻了。
吓得从师甘愿当门房的太学生也俯身到了地上,钱谦益喘着粗气,好一会之后,才想着自己的举动,狡辩给自己的门房说道:“他这样做,我如何向福建郑总兵交代?!”
。。。
蒋正秀拉着马士英的马头说道:“相爷,讨伐之事还请相爷坐镇浦口。末将自去平叛。”
马士英坐在马上,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可。我必亲往。”
蒋正秀都快跪下去了:“这是为何啊?”
马士英答道:“正秀,我知道你替我考虑,似乎我不应涉险。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看的。”
“现眼下东林邪佞已经和左良玉合流,军势浩大,又可在民间大造声势。我若是逃了,自然就是落得个秦桧一般猪狗不如的名声。”
马士英平静地继续说着:“成王败寇,自古有之。只是一条老命而已,有什么值得怜惜的。”
而这时候蒋正秀已经默然不吭声了。
马士英继续说着:“而我若是战死在平叛的路上,即便是我输了彻底,尔辈东林奸佞难道就算赢了?!虽然一时辨不得忠奸,千古之后,史书之中,自然会还我清白!”
随后温柔地看向蒋正秀,说道:“何况此辈小丑与君父为难,已是自绝于大明社稷!纵使百万大军又如何!我持王道之师,伐谋逆之贼。焉知我没有一分胜算?!”
蒋正秀早已涕泗横流,只是啜泣间下拜,沙哑地说道:“愿为相爷效死。”
不过这个时候,还是发生了一点点小小的变数。
马府上的管家,居然一路骑着马赶到了浦口,连着喘着大气说着:“相爷,府上收到一封公文,干系重大,小人不得不立刻誊抄一份,快马送来,万望相爷一阅。”
心怀死志的马士英也就百无聊赖地接了过来,就势在马上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那颗浑浊的眼睛居然慢慢开始放出了光亮,一时之间马士英居然陷入沉思。
一个念头在马士英心中油然而生:莫非,真是自己误判了?
因为这份公文的内容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里面写着的是巡按御史黄澍状告池州、安庆等守将收取贿赂,贪赃不法等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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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体仁独奏曰:臣一身孤立,满朝都是钱谦益之党。
臣此疏一出,不惟谦益恨臣入骨,即谦益之党无不恨臣,臣一身岂能当众怒?
恳乞皇上罢臣归里,以避凶锋。臣叨九列之末,岂敢欺皇上?
断不敢欺,只是不忍见皇上焦劳于上,诸臣皆不戒惧为念,不得不参。
上命再奏,体仁奏如前。
上曰:卿既为国劾奸,何必如是,卿奏的是。——《颂天胪笔》
嗟乎!万里招来,实英作之孽:送入鬼门,实左兵为之梗;
而无故被戮,实众人宿生之冤债。
但所惜艰难之时,一壶千金,而精兵猛将,良马坚甲,不得为国家效毫发之用,
则英所谓呕血腐心,警魂堕魄,泪下沾襟而不能自已者也。
然今之凤督,亦极难且苦矣。
大江南北,楚豫之枢,无事不相瓜葛,而一丁一马,一甲一器,一铅一炭,无不取之数千里外。
丝忽孰非国家之金钱,而泥沙弃之,土芥抛之,谁非臣子,谁忍置之度外?——马士英《马督复徽州诸乡绅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