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周德伦
当人们对死者有愧时,总会说,啊,愿他的在天之灵宽恕我们。或者,他的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其实,所谓死者的在天之灵并不是死者的,都是生者的主观臆想。
不过,我的在天之灵,听到了你们各自对事件的描述。
好吧,我承认你们说的都是真实的,没有人说谎。
不过,人们在讲述某件事情的时候,虽然说的都是真实的,却并不是全部的真实。而没有说出的那部分真实,也许才是影响判断的重要部分。所以,我得说出他们没有说出的那部分真实,这样你们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当然,你们听不见,听不见我也要说。我若不说,这个事件始终不是完整的。
为了有条理,我还是按一辈子的习惯,列个清单吧。来一个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呵呵。
一、关于婚姻。
我这辈子,一直活得顺风顺水,应该算是运气大学的优等生。
作为一个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人,我小时候饿过肚子,长大了下过乡,还在街道工厂干过。应该说该吃的苦都吃了,但都没白吃。这个很重要,有很多人吃苦都白吃了。比如小时候饿肚子,没饿到皮包骨头的地步,最严重的时候就是饿得睡不着;我下乡的时间长度,也刚好是我能够忍耐的长度,四年,再待下去不知道会做什么蠢事。进城后被安排在街道工厂,当了四年小工,就很幸运遇到了改革开放。我在第一波浪潮里就畅游起来,承包了工厂,挖到了第一桶金。然后在而立之年,娶到了我追了很久的美女,有了一个女儿。
这三个四年,让我从十八岁进入了而立之年。步伐很匀称。
接下来,我的生意顺风顺水,很快成为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但是,步伐开始乱了,女儿上初中那年,我和老婆离了婚。老婆是我的知青战友,而且是我追了很久才到手的。在我最初承包工厂的时候,没有老婆做坚强后盾,我根本干不下来,她甚至从娘家借钱帮我,创业不顺利那段时间,她每天背着孩子去工厂给我送饭。我们可谓是患难夫妻。如果说老婆做错了什么,那就是完全没了自己,把全部时间、精力、情感都花在了我和孩子身上,四十出头就像个大妈了。但即使如此,离婚也是我的错,是我没良心。
我之所以那么没良心的离婚,是跟公司会计搅上了,这里只能用“搅”这个字眼儿。有一次酒后我没把握好自己,闯了祸,让会计有了孩子,因此不得不娶她。会计比我小十几岁,婚后半年就为我生了个儿子。我原本该暗暗高兴的,因为我正想要儿子,可是发妻的不幸成了我的心病。
我不愿意称她为前妻,我愿意称她为发妻。我这辈子帮过很多人,很多人说我对他们有恩,但唯独对不起发妻。其实我是个心肠软的男人。据说心肠软的男人都好色。偏偏发妻是那种不会撒泼哭闹只会生闷气的女人,眼泪和悲伤积攒在她体内,身体眼看着就垮了。虽然我在经济上尽量补偿她和女儿,差不多给了她一半财产——当然那也是她应得的,我们一起创业起家的,但发妻依然在我离婚后的第六个年头罹患重病。那时女儿已经去北京读大学了,她独自在家。
我很愧疚,一趟趟地跑医院。尽管她不愿见我,女儿也不愿见我,我还是大把花钱,给她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专家。但是半年后,发妻去世了。好在,因为我的诚意,女儿总算原谅了我。
这边发妻刚去世,那边会计就后院起火。也许她不满意我对发妻太好,冷落了她,也许她原本就是水性杨花,她跟别人好上了。其实我早就对她不满了,好吃懒做,花钱如流水,如果她不乱来,我也就忍着养她一辈子了,为了儿子嘛。可是她居然还乱来,我就犯不着再忍了。儿子考上高中后,我断然休了她。当然损失了不少钱财。
所以,我在运气大学里唯一挂科的,是婚姻。
二、关于方姐和老中医
第二次婚姻失败后,我不想再结婚了,反正我已有一儿一女,也算齐全了。我是真的怕了,这婚姻太难弄。可我毕竟是个男人,所以身边一直有女人。
其中的方姐应该是相处最好的,我和她在一起很轻松。其实,我得说实话,我和会计还没离婚时就和方姐在一起了,我们的关系最持久,因为维系我们的不只是性,她应该算我的红颜知己吧。
虽然方姐从没开口跟我提过婚姻的事,但我是认真考虑过的,我默默地考虑,又默默地否决。她差不多和我同龄,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我感觉和她结婚,会让家庭情况变得更复杂。当然我还得再说一句实话,方姐不够年轻,也是个重要原因。我总希望找一个年轻的,在我年迈时能在身边照顾我,我不希望老了以后两个老家伙互相可怜,你耳聋我眼花。但是,这些年我才想明白,我的想法是愚蠢的。
好在方姐这个人,是个性格特别好的女人,什么都看得开,也真的像个姐,能包容我。我和她不再是情人关系后,她依然在公司里工作,心平气和的。我压力大、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去她那儿坐坐,她总是能让我恢复平静。有时候我也不喜欢她教导我,但这世上只有她可以教导我。
她这么明事理,我只会对她更好。
这次出门旅游,没有她的支持我是不会出来的,她答应了,我心里才踏实。虽然最终出了问题,但责任不在她,完全不在。
至于那位王老先生,他说得都对。他真的是个老江湖,如果我活着回到成都,也许真的会去他那里开个药方试试。当然,这要看我能不能忍受他的话痨,他的话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刚聊了半小时,他差不多就把自己的全部身世都告诉我了,顺带还灌输了一大堆他的人生哲学。有一点我倒是很赞成,就是不要活到没有尊严的程度,差不多了就自己了断。
不过,说时容易做时难。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我和榴月的婚姻告诉他。是不是人一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就会和平日里不一样?变成另一个自己?打开盒子,把另一个自己放出来?不过当我看到他眼睛鼓圆了时,感觉自己能把这么一个老江湖给惊到,还是有点儿小小的得意。
现在想来,我之所以会跟王老先生聊自己和榴月的婚姻,是不是潜意识里已经有了一种隐隐的危机感?上路后,我眼看着榴月从拘谨到活泛再到开心,笑容和在家里都不一样了。照理说,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当然我也高兴,可是担忧多于高兴。在那种心境下,我跟王老头儿说榴月是我老婆,或许是一种宣示主权的意思吧。
可是,宣示了,依然没有守住。
三、关于榴月。
我是在五十八岁那年遇见榴月的。在此之前,我已经过了几年老男人的独居日子了,榴月结束了这一切。我曾经看到杨振宁博士说过一句话,他说翁帆是上天给他的最后的礼物,我当即心有戚戚焉,特别能体会他说的这句话,因为榴月也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我为此特别感谢老天爷。
榴月第一次打动我,并不是因为漂亮,而是她的眼神,那种怯生生的被伤害了的样子,真让我心疼不已。她告诉我,她仅有的一点钱被骗走了,交不起学费;还告诉我因为父亲生病,家里欠了不少债;又告诉我,她的理想是把奶奶接到城里来过好日子。她说的这些加上她的眼泪,在那一刻彻底降服了我,我真希望马上成为她的保护神,守护她一辈子。
我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当场把她搂进怀里给她擦去眼泪。
当然,榴月还是好看的,尤其眼睛好看,乌黑清亮,很动人。我忽然觉得她和我的发妻很像,发妻年轻的时候也是那样,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让人忍不住想陷进去。
我想想自己经历中的几个女人,都有各种不如意,我忽然觉得,不如我自己培养一个妻子,培养一个我心目中完美的妻子,让她陪我走完后半生。于是我把榴月放在身边,让她跟着我在公司学习,我还让方姐带她,点拨她,穿衣打扮,说话谈吐。但是我一直没有去碰她,对她就是长辈和老板的态度,只是默默关心。
一年后她满二十岁了,城里的生活让她出落得更美丽了,淳朴还在,但增加了优雅和书卷气。于是我认真跟她谈了一次,是去上大学,还是和我结婚?若结婚,就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并且实现她的理想,给父亲看病,接奶奶进城;若去上大学,那么,就自己去闯吧。
我没想到,她提出读完大学再结婚。真是个单纯的孩子,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她若去上大学,一定会在大学里谈恋爱,而且不止一次地谈,等到毕业的时候,绝不可能还是今天这个让我心动的女孩儿了。我不能冒这个险。人是经不住考验的。但我只是问了一句,你的父亲能等那么久吗?这句话把她给问住了。
我不算乘人之危吧,我是让她自己选择的。我只是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后者。或许从另一个角度说,我应该算雪里送炭。
我也认真地替她的将来考虑过。
我们差四十岁,我肯定不能陪她走完一生,除非有意外。那么,如果我七十走,她才三十,完全可以再嫁,就算我八十走,她也才四十,再嫁也没问题。至于两个孩子,我都会安排好的。而我,因为有了她,余生会多么美妙。我奋斗了几十年,不就是想过一种美妙的生活吗?
为了让榴月按我的意愿成长,我很是费了些心思,这样说吧,我差不多成了榴月的人生编剧,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都被我写好了。我无法容忍她随意改变台词或者增加戏份。每当她要争辩时,我都会拿出强有力的话来说服他,让她心服口服。说真的,我特别喜欢看她无比崇拜地看着我的样子。
方姐说,我是个能掌控一切的人。其实这只是我的愿望,我希望能掌控一切。从前面的几十年看,应该是做到了。却不料,大厦在一瞬间崩塌。
我以为我给了榴月整个世界,榴月却说她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很失败。
四、关于这次旅行
榴月第一次跟我说想出门旅行时,我根本没当回事,没过脑子就否了她。后来她又说了两次,我还是很轻松就否了她。我脑子里有一大堆说辞,可以随时打消她的各种念头。
后来她居然搬出西方哲学家来说服我,我知道那话是休谟说的,关于你要产生知识就必须去亲历的那段话,那些书都是我让她读的,武装了她。但是我还是可以反驳她,我说平常的生活也是一种亲历,只要你善于体会,你从买菜、做饭、购物、打扫卫生中,也可以获得知识。我知道我是强词夺理,还是把她说哑了。
就这样从春天到夏天,又到秋天,又到冬天。今年过年的时候,她居然在吃年夜饭的时候哭起来了,说自己结婚八年了没出过门,蜜月旅行没有,一家出行也没有,就像笼中小鸟。
我最见不得她哭,她一定知道这一点。每当她眼泪汪汪时,我的角色就瞬间从丈夫转换到了父亲,我答应这个春天一定带她出门玩儿一次,她怕我反悔,马上就上网查旅游团。我跟她说有三个条件,她说无论几个条件都可以,只要我带她出门。她就像为了得到一件玩具的孩子,愿意写很多作业。
我不愿意和她一起出门,原因很简单。我们毕竟差四十岁,巨大的差距让我窘迫。虽然我说杨振宁娶小妻时说的话让我心有戚戚焉,但我毕竟不是杨振宁,我是个凡人,没那样的气魄。刚结婚时我还精气神儿十足,随便人家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有时还故意在人多的地方让儿子叫我爸爸。现在年龄越来越大,不知怎么回事,反而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那个老中医说得对,让一个人无法再骄傲的只有他的身体。我们的精神是靠肉体支撑着的,肉体松懈时,精神很难再饱满。
我下决心出来旅游,是想说话算话,结婚时我说过要给榴月全世界,怎么可能连一个旅游都不给她?可是一旦出门,一旦走出我自己营造的王国,我便忐忑不安,有了一种把控不住的恐慌。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制造一个糟糕的结局。
尤其是下午,我看到榴月和小健坐到了一起,头挨头地窃窃私语时,真的心如刀绞。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会,我一直以为心如刀绞都是女人家的感受,男人不该如此。但我的确心如刀绞。
他们坐在后面,我不便回头去看。但是,那个词叫什么,如芒在背。虽然我知道他们两个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且不说小健是我的晚辈,就是榴月,我对她还是有基本信任的。无论是在我跟前,还是不在我跟前,我相信他们不会出格,聊的无非是年轻人热衷的话题。榴月从来没和同龄人在一起玩儿过,突然和同龄人在一起的那种感觉,肯定让她特别开心。我在忐忑不安的同时也感到内疚,我占有了榴月的青春岁月,也包括占有了她与同龄人一起成长的机会。
于是我一再对自己说,你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这个选择包括当初娶她为妻和这次答应她出来。我努力淡定,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毕竟这一生我也经历不少要死要活的事,都挺住了。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非但没有控制住,反而还往最坏的结果上推了一把。你们肯定知道那个阿拉伯寓言吧,压垮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那么,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五、关于最后一根稻草
似乎是王老中医那句话。
下午到了川主寺,我就不想再动了,找了个茶铺坐下。刚点上烟吸了一口,就看到我们车上另一个老男人走过来了,感觉比我还年长,一问果然比我年长七岁,是个老中医。
我们俩就坐下来聊天,在烟雾缭绕中交换了彼此的经历。原来他的老婆也比他小二十岁,但到了今天,他们的差异已不那么明显了。然后我们谈到了生死,他跟我说,他已经做好了自行了断的准备,好像是准备了某种毒药。
我很受震动。虽然我也考虑过身后事,但我考虑最多的是财产分配问题,害怕引发家庭矛盾,我从来没替自己想过,怎么结束才不受罪。这么一想,我忽然有种担忧,怕自己不得好死。他还开玩笑说,英雄气短,何况是老英雄。他说的时候可能没想到,我就得了这么个气短的病啊。心情顿时郁闷。
不,不是他的话,生死人人都要面对。应该是方姐的那句话。
当下午榴月和小健最后才从景区出来时,我真的是努力克制着怒火。我觉得榴月出格了,虽然我知道他们不会做什么,但在我看来这就是出格:竟然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单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而且那么开心,我看到她的眼睛发亮,那种克制不住的快乐是我以前没见到过的。
我用了很大的毅力,才做到一言不发。
偏偏这个时候方姐说了一句话,本来她说那句话是为了劝解我不要生气的,她看出我在生气。她笑着说了句,真是孩子。
这句话对我来说好比伤口撒盐,孩子,他们是孩子,榴月是孩子。我的危机意识空前浓厚,好比在紧闭门窗的屋里烧了火炉,一氧化碳让我中毒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平复情绪。以前我郁闷的时候,总是到方姐那儿去排遣,去吐槽,现在,最后一个出气口也堵上了,因为方姐认为我没必要生气,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是很正常的,他们是孩子。
不,不,也不是方姐那句话。外人说什么我都可以忽略,只要榴月依然在我身边,依恋我,我就不在乎。
可是……
当我们回到房间,我心里盘算着怎么和榴月度过一个良宵,以弥合白天发生的缝隙时,榴月却显得心神不宁,借口要买卫生巾跑了出去,而且一出去半天不回来。我知道她去找小健了,我忍无可忍叫她回来,她还是心神不宁,并且对我的要求很抗拒。她嘴上没说什么,身体的抗拒非常明显。这让我终于有了失控的感觉。
人一旦失去掌控,那种无助、愤怒、焦虑、抑郁的情绪,就会迅速反过来掌控人。我被我的情绪掌控了。我开始感到气短。
其实在榴月离开的时候,我已经预先喷过药了,揿了两下万托林。但不知是药没憋住还是怎么的,我再次感到憋气,我很想拿过药来再揿两下。但我克制着没那么做,我知道我若在她面前喷药,便会给她更多拒绝我的理由。我还是继续亲吻她,坦率地说,我并不是想要寻求快感,我只是想找回“她是我的”那种感觉,只有那样,我的呼吸才会顺畅。可是,她竟然推开了我,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她竟然推开了我。
我终于控制不住愤怒了。王小波早说过,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的确如此,我无能,我愤怒,我朝她大吼。她忽然回嘴说,我还不是为你好,这里是山沟,万一你……
对,就是这句,这句话突破了我最后的防线。不,还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她说这句话的眼神。那眼神犹如千军万马,突破了我的最后防线。我清楚地在那眼神里看到了怜悯、轻蔑和不耐烦,而在此之前,她看我的眼神永远是敬畏、感恩和服从。
也许从今以后,她看我的眼神就是如此了,怜悯、轻蔑、不耐烦,而且随着我的衰老日益加剧。难道我耗费心血财力这么多年,就只能得到这么一个结局吗?我无法忍受。
我失控了。终于。
一瞬间,窒息感进入频发状态,我大口大口地又是毫无用处地喘息着,空气并没能送入我的肺部,我在濒临窒息中抢过她手中的万托林猛然摔到地下,我用力将自己推向了最坏的结局。我倒地后,看到榴月拼命去捡,捡起来后朝我喷,但喷不出来,她迅即跑出房间。
我不知道她是去叫人还是去买药,我只感到呼吸道痉挛已全面爆发,我努力挣扎着坐起来,拨通了方姐的电话。当方姐进来,满屋子找药时,我知道自己没救了。那时,我真希望榴月在身边,好歹,也算是为我送终了。
讲述到此,不知你们是否已经明白: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