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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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流年

1

你知道王菲吗?

就是那个与窦唯、谢霆锋、李亚鹏三个男人都有故事,声音清亮、出尘的王菲。

凌云飞知道王菲是在王家卫的《重庆森林》里。王菲饰演的杂食店店员阿菲一心向往着加州明媚的阳光。她爱上了梁朝伟饰演的失恋警察663,经过努力使663在她这里找到新的感情归宿,两人相约晚上在加州见面,当阿菲坐上大飞机真的飞往加利福尼亚时,663却去了“加州”酒吧等她。

那时,凌云飞在北方一座城市借调。总是布满雾霾像灌了铅似的灰色天空,面孔呆滞身着蓝色、黑色衣服的灰色人群,水泥堆起来的灰色市政大楼,磨得没有光泽的灰色台阶上布满了黄色和绿色的痰痕,充满他的视野。他觉得生命一片黯淡。

D县到云城几十公里的距离,在凌云飞看来,几乎是世上最长的距离,几年了,他还是个借调人员。加利福尼亚那么远的地方,小店员阿菲怎么敢去,还真的去了呢?凌云飞羡慕阿菲对生活的这种勇气,他经常把碟片定格在叫阿菲的王菲身上,想象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是怎样的灿烂,然后喜欢上了王菲。

他开始收藏关于王菲的碟片。云城的每家CD店成了他的好去处。每次当他站在几个留着披肩直发、声音清脆的年轻学生中间翻捡CD时,透过塑料壳子,看见衬在盒子里面王菲明艳的照片,总有种意外的欣喜。他把能找到的王菲演唱会和专辑的CD都买下。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每当听起王菲的歌,他就能想起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心情暂时明朗一下。

临近旧历的年底,照例是单位进人的时候。凌云飞的单位也进了人,与上年、上上年一样,不是他。

每年这个时候单位去下边考核工作,这年也不例外。凌云飞随着带队的李副局长一行去了K县。晚饭后当地对口单位的领导带他们去唱歌。黑色的小轿车驶出县城,在黑夜中穿过一架铁路地下桥,正好有列火车驶过,咔嗒咔嗒的声音像放大的钟表指针的跳动。穿过桥,远方有了灯火,被更大的黑暗包围着。

进了KTV包厢,凌云飞忽然发现当地陪同人员中多了位瘦瘦的姑娘,嘴巴涂得鲜红。吃饭的时候,她并没有出现。当地领导介绍说:“小倩,大学生村官,借到县里帮忙的。”姑娘冲他们一笑,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她说:“我叫小倩,欢迎领导们来视察指导工作。”说完之后,她鞠了个躬,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坐座位时,县里的领导让凌云飞他们往中间坐。凌云飞在领导们推让时,借口上卫生间。出来后,发现大家已经坐好。李局长坐正中间,县里的领导坐旁边,两边簇拥着其他人,小倩坐在门口位置上。凌云飞不动声色坐在了她旁边。小倩欠欠屁股,把他往里让。凌云飞坐在门口倒数第二个位置上。

姑娘瘦小、扁平,像发育不良的高中生,鼻子上有几颗雀斑若隐若现,一笑就凸显出来。她大概不知道自己这个小毛病,自顾自不停地笑。LED光纤灯关了,闪灯照在人们脸上忽明忽暗,姑娘好像有些紧张,缩了缩身子。灯光闪到她脸上的时候,凌云飞首先看到的就是她鲜红的嘴唇。

先是凌云飞单位李局唱,唱完科长唱,副科长唱……轮到凌云飞时,他说:“不会唱,一唱歌嗓子就发痒。”对方继续让,凌云飞坚持说不会唱。几番过后,地方领导拿起话筒。他们唱的是《纤夫的爱》《敖包相会》《小白杨》……凌云飞吃饭时喝了几杯酒,听得昏昏欲睡。忽然,听见有个声音说:“小倩来一首。”“我唱首王菲的《红豆》。”是那个瘦瘦弱弱的村官。凌云飞缩缩身子,努力把自己陷到两张沙发中间的那道缝隙中。他想谁愿意表演让谁表演吧。

“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一种空灵出尘的声音忽然在包间里飘荡起来,包厢里浑浊的酒味顿时好像减少了,有了些雪花清冽的味道。凌云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探起身子,看见瘦姑娘面朝屏幕,正闭着眼睛,深情地唱。当她唱到第一节中的“有时候,有时候”时,凌云飞有些担心,害怕下一句“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中的“一切”她唱不好。没想到姑娘唱到这儿时,声音稳稳地降了下去,飘渺但非常清晰。那一刹那,凌云飞感觉自己的半辈子完全袒露在姑娘面前了,他吃惊地坐起来,挺直腰,定定地望着姑娘。她唱得很投入,唱得几乎和王菲一模一样,尤其是唱到“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这几句时,凌云飞感觉加州明媚、温暖的阳光大片照了过来。

一曲唱完之后,掌声象征性地响了几下,不如刚才那几位唱过时热烈。凌云飞不知哪股劲儿来了,他大声喊:“好!再来一首。”

他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过话,尤其在领导面前。但那天,凌云飞管不住自己了。他喊完之后,隐隐约约有些后悔,但同时有了一种痛快的感觉。他望望姑娘,感觉她站在那里好像对自己笑了一下,他又脱口而出:“再来一首!”旁边竟有人附和,他心里暗喜。姑娘就又开始唱。

凌云飞抓起酒瓶去敬酒。

那一晚,凌云飞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每次姑娘唱完,他就拿起酒瓶跑去敬领导们酒,好腾出话筒来让姑娘继续唱歌。姑娘大概唱了五六首,清一色王菲的歌。凌云飞感觉神奇极了,在这么个破地方,这么平常的女孩,居然能把王菲的歌唱这么好。女孩把话筒交出去后,凌云飞端着酒杯又坐在她身边。那么自然,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把自己的手机、电话等联系方式都告诉了她。姑娘姓聂,喜欢唱歌,上了一个地方大学的音乐系,毕业之后连工作也找不下,只好考了村官。聂小倩说这些时,不时停下来笑笑,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姑娘的生活简直是凌云飞的翻版,他讲起《重庆森林》里的阿菲,聂小倩马上接起话来,她也很喜欢王菲扮演的这个角色。他们两个一替一句讲里面的细节,都觉得当阿菲坐上大飞机真的飞往加利福尼亚时,663却去了“加州”酒吧等她这个情节好玩。说到加利福尼亚,凌云飞觉得小倩脸上的雀斑亮了几亮。

第二天,凌云飞起个大早,走了半条街道,找到家音像店,没有开门。凌云飞狠命敲门,半晌,旁边出来个人说:“里面没人。”凌云飞问:“老板哪儿住着?”那人打个哈欠,掏出手机拨电话。凌云飞等了十几分钟,老板才来。他买了能找到的所有与王菲有关的碟片。

吃完早饭,要离开K县的时候,送行的人里面没有聂小倩。凌云飞心里很失落,随后马上就想开了,这种场合,像吃饭一样,哪能轮到帮忙人员聂小倩出现呢?给聂小倩买的东西没有送出去。

按照日程安排,凌云飞他们还得去另外三个县。凌云飞走到哪里,总是想起聂小倩。他期望聂小倩突然给他打个电话,哪怕发个短信也好,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他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他只是微不足道的借调人员,能帮她什么忙?他想自己要是市级单位的正式工作人员就好了。他顺着这个思路想半天,不愿从里面出来。

三天时间,凌云飞心不在焉。

每到一处,县里都会送他们资料和土特产。每个人的包里塞得满满当当,小车的后备厢快装满了。大家为了拿土特产,悄悄把些不重要的资料留在了宾馆。凌云飞带着准备送给聂小倩的东西,是个累赘,主要是心里累。到了那个以养羊出名的山区县,县里要送他们每人一条羊毛毯。每个人又把自己的东西检查一遍,能不要的统统不要。车里坐人的每个缝隙都塞满了东西。好像找到了一个结实的理由,凌云飞拿出王菲的那些碟片,找到邮局,给聂小倩寄了过去。

回到市里,因为是年底,工作特别多。凌云飞忙得不可开交,对聂小倩的幻想慢慢就淡了。

凌云飞偶尔抬头望见外面灰色的天空,还会想起那个夜晚。这个时候,他有点后悔当时的冲动,想自己要是没有给聂小倩寄东西就好了,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寄唱片真是画蛇添足的一招。

又一年开始了,凌云飞还像以前那样忙碌,聂小倩的事渐渐淡忘了,凌云飞偶尔想起那次唱歌,自嘲地笑笑。聂小倩尽管不漂亮,又是个帮忙的村官,但毕竟是个女的,歌又唱得好,也算稀缺资源吧?

凌云飞忽然收到挂号信那天,是星期一。院子里的柳树绿了,草坪上一簇簇小草拱起土皮,也泛出了绿意。

信封里面夹着张碟,他一摸就知道了。地址是K县。凌云飞的心跳了起来,他知道聂小倩收到自己寄的碟了,这是她回的一样东西。他猜测这也是王菲的一张碟,内容是什么?想了半天,在纸上写了那天没有买到的王菲几张专辑的名字。

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银白色的原始碟片,其他什么也没有。他又掏又抖,真的一个纸条也没有。碟片崭新,光光的碟面映出了凌云飞的面孔。他看着这张空白碟片,看着碟片上自己模模糊糊的脸,心里有点失望。有人叫他办事,他就把碟片往抽屉里一塞,事后竟然忘了。

周五午饭后,凌云飞拉开抽屉找东西,又看到了这张碟片。他把这张碟塞进电脑。电脑吃吃地响了一会儿,突然冒出王菲的歌。他赶紧关掉声音,然后插上耳机,再把声音打开。里面是王菲的歌,但是都是聂小倩唱的。凌云飞激动起来,身体微微地发抖。他一边听,一边迅速做出一个决定。

他跑到汽车站,订了到K县的车票。

最后一趟车是下午四点钟,以往这个点儿凌云飞还在上班,现在不管了。买好票,返回单位,凌云飞坐在办公桌前,拿起书,根本读不进去。于是拿起一张旧报纸,不小心撕烂了,于是他把撕烂的旧报纸一块块撕成碎片,又把碎片慢慢拼凑起来。好不容易熬到快三点钟,听到楼道里有了来上班的人的脚步声,他关了手机,跑向汽车站。

汽车驶出市区后,密集的楼群和车辆不见了,大群的麻雀为了躲避车辆一起飞起,又一起落下。空旷的田野里,农民在拾玉米茬子,犁过的地平整得一眼能望到山边。山还没有返青,一丛丛耸立着,山脉隐隐。

过了三岔,出现许多拉煤的大车,时不时把路堵住。凌云飞把手心搓得发白,计算着时间,把这认成是对自己的考验。

到了K县,已经晚上九点多。北方的初春,和冬天一样冷和黑,整个县城漏着几点灯光,汽车站旁有几家小饭馆开着门,老板一家人边吃饭边看电视。凌云飞走过去之后,便听见落门板的声音。

凌云飞凭着记忆,寻找上次住的宾馆,有细小的雪沫子落下来。放下东西,他躺到床上给聂小倩打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又停下,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着外面,站了一分钟,他才又开始拨手机。电话响了五声,他打算挂掉时,有人接起来。

“聂小倩吗?我是凌云飞。”凌云飞因为紧张,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唔!”话筒里的声音有些怀疑,“凌云飞,你在哪儿?”凌云飞说:“我在K城宾馆。”“真的?”聂小倩问,“你和谁在一起?”“就我一个人。”“……我二十分钟过去!”对方挂了电话。

凌云飞激动起来,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对着穿衣镜把衣服领口、袖口弄整齐。突然发现衣服上有饭粘子,他赶忙用湿毛巾蘸着水擦掉。刚消停坐到椅子上,马上想起什么,飞快地脱衣服,洗澡,梳头,刷牙,当他重新穿戴停当坐到椅子上时,才用了十分钟时间。凌云飞又烧了壶水,接着不住地看表,时间还不到。壶里的水噗噗响了,冒出热气。他看着水壶,有些水随着热气溢了出来。

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走到他门口停下来了。凌云飞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从猫眼里看到对方抬起了手,趁敲门声还没有响起,他猛地把门打开。聂小倩好像被气流吸进来一样,一下子跌到他怀里。凌云飞用脚碰上门,牢牢抱住她。聂小倩身上带着寒气,头发湿漉漉的,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嘴巴涂得鲜红,透过厚厚的衣服,凌云飞感觉聂小倩的心咚咚跳得厉害,他的心也咚咚跳得厉害。

良久,凌云飞才放开聂小倩。路上凌云飞还千思万想怎样缩短和聂小倩的距离,没想到这样就解决了。

聂小倩羞红着脸望着他说:“我刚才在洗头,你打电话时。”凌云飞说:“我以为你忘了我!”“傻货!”聂小倩说,“我以为你瞧不起我。”凌云飞心里一阵暖呼呼的热流涌过,他重复了一次聂小倩的话,“我以为你瞧不起我。”他又要抱。聂小倩躲过,问:“收到了吗?”凌云飞从包里取出那张碟,认真地说:“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礼物。”“傻货!好听吗?”聂小倩笑起来。“好听。”他说。

“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窗外下起了雪,雪花落在窗台上静静的,不一会儿外面就白了,像天要亮起来。暖气管道里水在汩汩流动,不紧不慢。聂小倩的歌声像从白色的世界飘进来的,凌云飞看到了加州的阳光。

聂小倩走时,外面已经白茫茫的。凌云飞要送,她不让送,凌云飞坚持要送。出了宾馆院子,街上看不到人影,天和地被雪连在一起,路灯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显得更暗了。凌云飞说:“这个世界上要是只剩下咱们两个人多好!”“傻货!”聂小倩忽然停住,踮起脚尖来在凌云飞嘴唇上吻了吻,然后转身边跑边朝凌云飞摆手。凌云飞追了两步,见她使劲摆手,怕她摔倒,就停了下来。

他一直看着她消失,然后踩着她的脚印慢慢地往前走了一会儿。

2

从那之后,凌云飞开始了云城和K县之间的频繁奔波。为了省钱,他大多时候坐绿皮火车。车厢里一般人都很多,有时连坐票也买不到,凌云飞就几个小时站着。周围是带着尼龙袋子进货的小商人,行李放在油漆桶中去打工的小伙子,眉毛做得又粗又直的姑娘们,穿着校服戴着眼镜的学生,拿着装病历袋子的老人们……汗酸、酒味、小孩呕吐的酸奶在车厢里发酵,弥漫。有几次凌云飞听到人们发牢骚,咒骂铁路上缺德,这么多人站着也不多加几节车厢!有时人们还自嘲着打赌,坐这趟车的人都是没办法的穷鬼,自己没钱,也寻不到地方给报销。凌云飞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议论,微笑着看着树木、山冈匆匆落在后面。

凌云飞和聂小倩经常去一家偏僻的小饭馆吃面,吃完饭之后去KTV,聂小倩一首接一首给凌云飞唱歌,都是王菲的。凌云飞和聂小倩像阿菲和663一样,小心翼翼谋划着自己的未来,沉浸其中。凌云飞张开双臂,绕着茶几转圈,模仿飞机。聂小倩搂着他的腰,头紧紧贴着他的背,长长的头发像鸟的羽毛一样给凌云飞温暖、安全的感觉。他们商定,只要攒够了去加利福尼亚旅游的钱就结婚。

凌云飞以前每天盼年底,希望年底单位进人的时候把自己顺进去,或者即使进不去也把这漫长的一年画上句号。现在他每天盼周末,只要见到聂小倩他就感到幸福。

偶尔碰上单位加班,聂小倩便赶来云城和凌云飞相会。每次凌云飞都叮嘱她,火车挤,坐汽车。晚上回到出租屋,聂小倩已经做好饭等他回来,简单的两三样菜,却能驱赶走凌云飞的疲惫和因加班带来的烦躁。这时凌云飞看到聂小倩鼻子上的雀斑都像闪亮的星星。

这期间,聂小倩不小心怀过一次孕。两人商量后,一致觉得做掉好,他们没有养孩子的条件。

两年后,两人攒够了去加利福尼亚的钱。凌云飞发愁怎样请假,毕竟要走不算短的一段时间。老实告诉领导,显然不合适。找个什么样的理由?他想了好几个,又自己推翻。转眼间到了周末。

凌云飞坐在奔往K县的列车上,一路上想理由。下车的时候,他在漆成天蓝色的栅栏外一下看到了聂小倩,她跳着,朝他招手,脸上露出有些诡异的笑容。凌云飞心里暗下决心,不管找什么理由,只要聂小倩确定了时间,他就马上走。

到了经常吃饭的那个小面馆,聂小倩把一个信封塞进他手里,“一定要带好,不准丢了哦!”

“啥?”凌云飞边问边打开信封,看到一张银行卡。

“你收着。”聂小倩说。

“?”凌云飞看着聂小倩。

“把你的一起取上,送给XXX。”聂小倩平静地说。

凌云飞脑子转不过弯儿来,“不是说好攒够钱去加利福尼亚吗?”他说,把卡还给聂小倩。

聂小倩歪着脑袋问:“这些年你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凌云飞想了想说:“借调。”

“别人为啥能调进来?”

凌云飞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聂小倩说:“不就是因为钱?咱们以前没钱,现在有了,我不要你再受委屈了。”

凌云飞明白了,说:“送礼?”

聂小倩点点头。

“我不同意。好不容易攒够钱,咱们去加利福尼亚!”

聂小倩说:“加利福尼亚只要有钱啥时都能去,借调不解决却始终是个大问题,我不想老两地跑。”

听到这话凌云飞打量着聂小倩。快夏天了,她还穿着厚夹克,是去年买的不到百元的过季产品。她的脸不像单位那些女同事那样油光发亮,只有血红的嘴巴使她脸上有些亮色。他想起上个星期见面时,聂小倩脱了鞋,袜子居然露出脚趾头。凌云飞要把它扔了,聂小倩舍不得,说补补还能穿。

凌云飞垂下头,艰难地咽口唾沫说:“我要是调过去,你不用上班了,好好唱歌!拜个专业的老师。”

年底,凌云飞的工作问题终于解决了。一鼓作气,又办了喜事。凌云飞和聂小倩决定在云城的城郊接合部租房子,反正云城也不大。聂小倩坚持要租那种农家小院里带炕的房子,她说有炕的房子住着舒服,冬天在锅里做饭就顺便烧了炕,屋子里暖和。凌云飞本来嫌这种房子生炉子、提水、倒垃圾麻烦,但他知道聂小倩想省钱,而且睡在炕上确实舒服,便同意了。

找了几天,他们看准一处。一对退休的老人,孩子都在外边,老人把五间正房辟出两间出租,大约四十平方米大,有锅有灶,家具基本齐全,关键是有炕。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炕和灶中间没有用墙隔开,做饭时油烟会冒得满屋都是。让他们高兴的是,房租不贵,老两口想留一对正经人和他们做伴。房子后面还紧挨着十几亩梨树林,现在虽然光秃秃的,但到了春天,必定会开满洁白的花朵,在那里面练歌、唱歌,不会吵到别人,还能欣赏美景。

相处几年,他们熟悉得连每个人的脚趾头缝儿有多宽都知道。新婚晚上,他们没有像寻常新人那样兴奋,而是像终于坚持跑完了马拉松似的,累得瘫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俩人都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屋子里安静得异常。良久,聂小倩问:“这是咱们的家吗?”“怎么不是?”凌云飞回答。“我怎么听见火车咣当响哩?”“这儿也没有挨着火车站,你是幻觉。”“这是幻觉?”“傻货!”凌云飞说。聂小倩捣了凌云飞一拳头。

躺到半夜,聂小倩爬起来说:“睡不着。”凌云飞也爬起来说:“睡不着。”聂小倩说:“咱们干点什么呢?”

她光着身子跳下地,抱来个盒子,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出来,是两年多来两人每次来往的汽车票、火车票。凌云飞顿时眼圈红了。俩人你一下我一下把这些车票按照时间顺序一张张排起来,居然绕着炕围摆了一圈。看着这些车票,凌云飞仿佛看见一列列火车、汽车头尾相接排在一起,奋力往前跑。

凌云飞抬被子,忽然掀起来的风把几张票吹到地下。凌云飞赶忙去找,找来找去,有一张怎样也找不到。聂小倩也急了,帮着去找,奇怪的是她也找不到。他们按时间排起来,少了的那张,时间正好是八月的一个周末。

“王菲和窦唯分手的那天。”聂小倩说。

凌云飞脸色变得苍白,“瞎说什么呢?”用劲儿把她往炕上推。

两人也许累了,这次躺下后没多久就睡着了。凌云飞梦见火车铁轨上挤满了一列列火车,每列火车每个车厢里都坐着自己和聂小倩,中间隔着其他密密麻麻的人,两人离得很远。两人都在拼命大喊,招呼车厢里的对方,可是对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凌云飞被聂小倩拍醒之后,身上都是汗。聂小倩问他:“做噩梦了?”凌云飞摇摇头。聂小倩起床给他倒了杯白开水,看着凌云飞喝完之后,返回床上,把手和脚紧紧插进凌云飞身体的缝隙中。凌云飞想起自己第一次抱聂小倩时,恨不得把她融化在自己怀里。他又紧紧搂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一定带你到加利福尼亚去!”凌云飞想,自己工作调过来,收入会比以前增加些,两人不用两地跑,又能节省些开支,用不了两年,又能攒够一次去加州的钱。

聂小倩说:“傻货!”

她又跳下地去,拿来个夹子。凌云飞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两张去青岛的火车票。聂小倩笑吟吟地望着他说:“青岛有阳光、大海,这个季节外地的游客估计也不会多,或许就咱们两个傻货。”凌云飞抱住聂小倩哭了。

度完蜜月,日子恢复正常。同样写材料,凌云飞心情大不一样,以前好像给别人打短工,现在却是种自留地。同事们也仿佛和他亲近了,现在他们才真正成了一家人。只要不离开单位,一辈子待的时间很长,甚至比与老婆待的时间都长。凌云飞下了班,不像以前那样急匆匆回家。他喜欢在单位院子里随处转转,走的时候,在东北角的椅子上再坐一小会儿。如果正好有人问路,凌云飞会热心地站起来给他指点。他是这个城市的主人,尽管是小城,也是城市,一个市的中心呢!凌云飞甚至数清楚了院子里共有28种植物,池塘里有107只锦鲤。他想如果运气好点,五年就可以当一个科长,十年,凌云飞不敢想象十年之后自己会怎样。

聂小倩听从凌云飞的劝告,在原单位请了假。这事不难,谁叫凌云飞在上级部门工作呢。他和县里对口单位打了招呼,轻松得像打个呵欠就把聂小倩的假请了下来。凌云飞说:“你好好唱歌,这么好的环境!”

凌云飞把聂小倩录的碟放到电脑里,经常装作随意地打开,居然好多人以为是王菲唱的。凌云飞很得意,他憋住不说,他想假如所有的人都听不出这不是王菲唱的,聂小倩就成功了。为了检验准确,只要有人进了他办公室,他有机会就让对方听听这些碟。单位二三十号人,再加上县里、其他单位来办事的,没有一人指出这不是王菲唱的。凌云飞心里暗暗骄傲,他想这个单位、这个大院、这座城市最优秀的人才、最大的黑马就是聂小倩,有朝一日,人们会像喜欢王菲一样喜欢聂小倩。

凌云飞当然知道聂小倩光模仿王菲还不行,那样她只会被王菲的光环紧紧罩住,最多成为王菲这颗太阳下最美丽的向日葵,自己永远也成不了太阳。但是,事情得一步一步来。

那段日子,每天晚上凌云飞回了家,总要兴致勃勃地问聂小倩:“今天练得怎样?”聂小倩认真地回答:“整整练了一天。”凌云飞说:“唱给我听听。”聂小倩便开始唱。凌云飞全神贯注听着,听完之后抱抱聂小倩,两人才收拾东西吃饭。

吃完饭,凌云飞经常会陪着聂小倩去屋子后面的梨园里散步。这时,梨树已经长出一簇一簇的花骨朵。月光下,聂小倩瘦瘦的,有种飘逸出尘的味道,仿佛要飘到月宫里的嫦娥。每次凌云飞一想到这里就伸出胳膊把聂小倩的腰完全揽住。聂小倩问:“干啥?”凌云飞回答:“怕你飞走。”“傻货!”聂小倩扭头朝他做个鬼脸。这样一说,凌云飞就放心了。

梨花盛开的时候,树林里更加漂亮了,经常可以看到年轻人去那里拍婚纱照。周末,家长领着小孩子们去的更多。凌云飞在办公室想到聂小倩嗅着梨花的清香在练歌,心里就觉得美美的。

3

梨花落了又开,一年过去。凌云飞刚调进来时的满足感没有了,无休止的材料像海水不断地涨潮,把他淘得干干净净,凌云飞觉得自己像荒凉的海滩。他想起和聂小倩的那次看海。可怕的是往后的日子还是这样。让他不舒服的还有单位论资排辈,他虽然调进来了,资历却浅,前几年好像给日本人干了,比他年轻许多的人也对他指手画脚。但不管心里怎样不舒服,只要回了家看到聂小倩,听到王菲的歌,凌云飞的心情便好起来。

那天和平常的一天一样,吃完饭,凌云飞边换衣服边说:“出去走走?”聂小倩一动不动地说:“累得不行,要不你去吧?”凌云飞的动作停止了,这是他们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有了分歧。

大概过了三秒钟,凌云飞说:“过几天花就落了。”聂小倩没有再说什么,打起精神换衣服。

到了梨树林聂小倩无精打采,凌云飞问她到底怎样了?聂小倩摇摇头说“没啥”,但就是闷闷不乐。因为聂小倩没精神,凌云飞的情绪也低落了,走了几步,凌云飞说:“累的话,咱们回去吧。”聂小倩听了他的话,马上转身往回走。凌云飞望着聂小倩萧瑟的背影,情绪越来越低落,他不明白聂小倩到底怎么了。心里猜测着,不小心撞到梨树上,几朵花落下来,蔫巴巴的,花瓣已经发黄。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和以往一样,但凌云飞总感觉有些不对头。有天他回家后,发现隔壁房东屋子里黑乎乎的。他问:“房东呢?”“去看他们孩子了。”凌云飞哦了一声,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

聂小倩突然说:“哥,你陪陪我吧?”凌云飞马上浑身不自在,聂小倩称呼他“哥”?他问:“我不是正在陪你吗?”聂小倩忽然流下泪来,“咱们别老谈王菲,老说唱歌了,说点别的好吗?”凌云飞顿时愣住,“你不是喜欢王菲吗?你不是喜欢唱歌吗?”聂小倩摇摇头,“我感觉很累。”这是这些天她第二次说累了。凌云飞很吃惊,他想她是不是身体出问题了。每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怎么会感觉很累呢?

他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明天去医院检查下,看看哪里有毛病。”聂小倩摇摇头说:“我想找份工作。”凌云飞急了,“工作有啥好呢?我现在最烦的就是工作,每天看见那堆文字就恶心。”聂小倩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凌云飞搂着她的腰,聂小倩的头发堆在他胸前,他没有了往日那种温暖、踏实的感觉。他突然有种恐惧,万一聂小倩得了什么病,他怎么办?他紧紧搂住她,打量着,聂小倩只是瘦,有些忧郁,不像有病的样子。

第二天晚上,凌云飞回了家,发现聂小倩在窗户边呆呆坐着,面前的窗玻璃上乱七八糟画了许多小人。他心里一阵发紧,挤出夸张的微笑问道:“去医院检查了吗?”他害怕听到五雷轰顶的消息。

“检查了。我有了。”聂小倩说。

足足七八秒钟,凌云飞才反应过来,他一阵狂喜,掀开聂小倩的衣服,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刚有了,哪能听到什么呢?”

“你想他大了做什么,音乐家?”

“别说了,好不好?”聂小倩忽然烦躁起来。

凌云飞觉得她是因为怀孕,情绪不稳定。他高兴地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消息,然后手忙脚乱地做饭,把米下到锅里,又跑出去买回只烧鸡。

饭后,聂小倩说太累,早早躺床上。凌云飞收拾完东西,也陪着她躺下。他们看着电视,凌云飞的手轻轻抚摸着聂小倩的肚子,感知着这个未知的生命。那天晚上,他们破天荒没有谈论王菲,没有谈论唱歌。聂小倩的脸上浮现出了许久没有出现的笑容。

聂小倩没有继续提找工作的事情,而是买回些毛线。新毛线散发着类似汽油那样的味儿,凌云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味道。聂小倩开始给未来的孩子织衣服,冰冷纤长的毛衣针显得她的手白皙细长。凌云飞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注意过聂小倩的手,她除了唱歌,干别的怎样呢?凌云飞摇了摇脑袋,就像自己,假如不写材料,干别的工作,怎样呢?

第二天,他找来几本毛线编织的书,给聂小倩带回家。

几天时间,聂小倩织完了一件红色的上衣,又开始织一件绿色的。她似乎沉浸在织毛衣的快乐中,好几天没有唱歌了。凌云飞有些焦虑,聂小倩的长处就是唱歌,喜欢的也是唱歌,世界上没有比用自己喜欢的技艺谋生再好的事情了。他想自己得帮帮她,不能让她半途而废。

通过关系,凌云飞认识了市歌剧院的专业演员叶妮。叶妮是北京戏剧学院的毕业生,获过全国青年歌手大赛的金奖,在云城这个地方,每次演出,她都会受到观众热烈的追捧。坊间传说,某位市领导对她特别青睐。凌云飞知道他们县有位铁矿老板非常喜欢叶妮,每次县里有活动,都请叶妮去助阵。叶妮呢?每请必到。有人说叶妮的金奖是这位老板捧出来的,但叶妮的歌确实唱得好,人们都说她是云城的头牌。

凌云飞让聂小倩跟着叶妮学歌。他想叶妮不是云城的头牌吗?聂小倩只要超过叶妮,她不就成头牌了吗?然后成为省城的头牌,成为全国歌坛金字塔尖上的一位。

聂小倩第一次从叶妮那儿回来,脸红扑扑的,手里提着几只大苹果和一束百合花。凌云飞问她感觉怎样?聂小倩回答:“确实有水平,不愧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又有实战经验。她唱王菲的歌不如我唱得好,但她知道怎样更好地运气、发声。”聂小倩比画着,唱了几句。凌云飞感觉她的声音更纯净了,好像把以前不易发现的一些杂质过滤掉了。

可是聂小倩找过叶妮几次之后,热情慢慢下去了,又拿起了毛线活儿。凌云飞问原因,聂小倩不说。他再问,聂小倩就急了。凌云飞担心她肚里的孩子,不再追问,心里却暗暗着急。

聂小倩的肚子慢慢现出了轮廓,她的身子瘦,肚子一大像上面顶了口锅。凌云飞猜测里面是男孩还是姑娘,不管男孩还是姑娘,他希望将来比他们强。

秋天的时候,《星光大道》要来云城演出了。凌云飞他们单位作为承办者之一,变得异常忙碌起来。他们在宾馆包了房间,连续几天加班到深夜。领导讲话已经修改了十八稿,还在继续改。开会前一天晚上的两点钟,稿子终于定下来了。领导为了犒劳他们,每人多给了他们一张票。凌云飞拿着两张票夜宵也顾不上吃,兴高采烈回了家。聂小倩在织东西。

凌云飞问:“怎么还没睡?”聂小倩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凌云飞兴高采烈掏出票,“看!”聂小倩接过来看了看,随手放在桌子上。凌云飞对聂小倩的随意感到不满,解释说:“《星光大道》有现场互动,这或许是你的一个出头机会呢?”聂小倩合上毛衣针,说:“我不想当明星。”

凌云飞被噎了一下。他本来还想让聂小倩帮他热几口饭,也没兴致了,就脚也没洗,爬上床独自睡去。

第二天,凌云飞担心聂小倩不去,早早起来做了她喜欢吃的蛋羹。吃完饭他得去给领导送稿子,叮嘱聂小倩早点收拾好。凌云飞赶到会场时,整条街道车辆戒严了,外面围得人山人海,警察把着门,许多人根本不可能进去。凌云飞庆幸自己有两张票,座位也还凑合。

节目开始后,现场简直沸腾了,这个城市的人还是第一次观看《星光大道》现场表演,很激动,不停地鼓掌。等到中央台带来的演员表演完,主持人毕姥爷宣布观众互动时,会场里忽然有几分安静。凌云飞猛地站起来,拉着聂小倩的胳膊说:“她,她的歌唱得好。”

聂小倩被请上舞台。凌云飞看见她的头发梳得不是特别整齐,后面有几根翘了起来。裤子是旧的,屁股那儿已经磨得发光。他后悔没有给她买件新衣服。

毕姥爷问聂小倩打算表演个什么节目。聂小倩说唱歌。凌云飞看见聂小倩有些紧张,他想谁第一次站在《星光大道》舞台上能不紧张呢?他屏住呼吸期待着这个非常重要的时刻。

“小背篓晃悠悠,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

凌云飞慌了,聂小倩怎么唱的不是王菲的歌呢,唱起了《小背篓》?台下安静了两三秒钟,马上笑声夹杂着掌声响了起来。凌云飞仔细看,挺着大肚子的聂小倩像倒背着个小背篓。他的头嗡嗡响,接下来聂小倩唱的什么他根本听不到。直到聂小倩被毕姥爷送下舞台,凌云飞怒气冲冲地问:“你为什么不唱王菲呢?”聂小倩说:“王菲,王菲,老是王菲!宋祖英有啥不好呢?”当着周围这么多人,凌云飞不好跟她吵,心里叹息把个好机会失去了。

回去之后,凌云飞还在闷闷不乐。聂小倩又拿起了毛衣针。凌云飞突然发作起来,“织,织,让你织。”他跑出门外,一会儿买回一大袋子毛线,堆在聂小倩面前。聂小倩打开袋子,拉起一根线在手里慢慢捻了几下,又凑到光亮处看了半天,慢悠悠地说:“不是纯毛的。”凌云飞顿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炕上,竟然呵的一声笑了。

过了几天,聂小倩忽然对凌云飞说:“告诉你个好消息。”

凌云飞问:“什么好消息?”

聂小倩说:“王菲和李亚鹏离婚了。”

第二天,凌云飞到单位打开电脑,网上铺天盖地都是王菲和李亚鹏离婚的消息。凌云飞感觉心里空空的。他找到收藏王菲歌曲、电影的那个文件夹,刚要点开《重庆森林》,领导叫他。明天要参加书画活动,要他写个发言稿。

凌云飞一字一句斟酌着领导讲话,修改到晚上十二点多,才定了稿。

走出单位大门,街灯的光像黄沙一样铺满马路,寂寞萧条。凌云飞走了好久,没有遇见一个人。凌云飞有种梦游的感觉,他怀疑王菲离婚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他避开主道,从巷子里走。忽然从一间酒吧里掉出个胖大的男人,紧接着急促的高跟鞋声音跟出来。男人在呕吐,高跟鞋返回去,出来时端着杯水。男人呕吐完,一把把纸杯打翻,水溅在女人脸上,她抬起头来擦拭,凌云飞发现高跟鞋竟然是叶妮。胸前白花花的,凹下去的沟里,有块碧绿的翡翠,莹莹闪着光。

凌云飞打听到市里最好的录音棚,录了十几张聂小倩的歌,分别寄给他能找到的各大音乐公司和网站。

孩子出生了,是个姑娘。没有收到任何公司的回复。凌云飞听着孩子哇哇的哭声,整个世界在他眼前仿佛就变成眼前这片哭声了。很快,凌云飞知道,目前最需要的是聂小倩充足的奶水、尿布、卫生纸、痱子粉……而不是唱歌,不是王菲。

凌云飞给她起名叫晓晓,早点晓得事理,明白自己是普通家庭出生的小小众生中的一位。聂小倩没有反对。

4

聂小倩的母亲来照顾她坐月子。

晓晓只会躺在床上,肚子一抽一抽哇哇大哭。聂小倩披着衣服坐在床上,身上冒着一团团热气,脸上洋溢着安静、幸福的表情。老太太脸上、手上满是老年斑,耳朵有点聋,与她说话需要大吼。凌云飞望着三代女人,看见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在老去的路上飞奔。他还在写材料,这活儿不像别的岗位上的工作,有人愿意接手。大家都躲得远远的,只要一沾上,基本摆不脱,除了提拔或调离这个单位。

单位空出个科长位置。凌云飞和另一位同事都符合条件,两人暗暗使劲儿。凌云飞变得更忙了,每天不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不回家,领导办公室的灯亮着也不回家。他还买来《新华字典》《现代汉语》和《历代皇帝奏章》,认真学习,力求使自己的材料写得更加完美。每次凌云飞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孩子总有股力量。

他每天多绕二里远的路去给聂小倩买新鲜的土鸡蛋,买黄豆、猪脚给她催奶。他希望孩子长得健健康康。

满月过去,岳母有事回K县了。凌云飞这边没人。做饭,喂孩子,洗尿片,生火,倒垃圾等等一大堆事情,落在凌云飞和聂小倩身上。凌云飞白天得去上班,这些事情就落在聂小倩一个人身上。

晓晓有夜哭的毛病,每天晚上总要来那么几次。开始凌云飞听到哭声,赶忙爬起来帮忙。后来累得不行,有时便懒得动,迷迷糊糊又睡着了。睡梦中,只听到聂小倩在动来动去。

凌云飞单位领导的脾气很不好,人又很挑剔,一份材料总要不停地改来改去,还喜欢说些侮辱人的话。凌云飞暗暗忍着,一回家,累得坐到沙发上就不想起来。但他只要一说累,聂小倩就也说累。凌云飞知道带孩子不容易,他不愿争吵,为了孩子,再苦再累也值得。他喜欢孩子咿咿呀呀地叫,皱着小眉头哭,把他的手指头拉进嘴里用劲咬,还有那带着奶腥味的尿。

有一天,凌云飞正用手量孩子的身高,孩子痒得咯咯笑,凌云飞也笑。聂小倩突然发火了。她说:“你不能干点别的吗?回了家来,不是挂念王菲,就是唠叨单位的破事,逗孩子玩。”

聂小倩说完突然哭起来。她几乎不发出丁点声音,眼泪绵绵不绝地流出来,带着清鼻涕,滑过下巴一串串掉在地上。凌云飞从来没有见过人这样哭,仿佛里面蕴含着数不尽的痛苦。聂小倩鼻子上的雀斑经过眼泪的浸泡,清晰起来,颗颗如豆。凌云飞拍拍她的肩膀,递过几张面巾纸,他想心里不痛快,哭哭会舒服些。聂小倩不接,肩膀一抖一抖的,猛烈颤动。

孩子感受到这种压抑的气氛,瞪大惊恐的眼睛望着妈妈。凌云飞悄悄在孩子屁股上拧了一把,晓晓大声哭起来。聂小倩这才止住泪,赶忙去抱孩子。

孩子睡着之后,凌云飞也睡着了。睡梦中,他听见聂小倩在哭。他不知道是否是梦,不愿意醒来,害怕看到聂小倩真的在哭。

但被聂小倩用脚碰醒了。

聂小倩眼睛红红的,已经肿了,鼻尖上还挂着清鼻涕。凌云飞搂住她,吻了吻她的脸,一片冰凉。

聂小倩说:“哥。”凌云飞打个冷战。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别害怕听到聂小倩叫他“哥”。“我闷。”她说。

凌云飞说:“要不你参加个歌友会,或者随便个什么活动,星期天我来带孩子。”聂小倩把手伸到凌云飞手掌中,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一点儿也不想唱歌了,没有那种心情。”凌云飞说:“你整天一个人待家里带孩子,确实闷。那你想干啥呢?”说这话时,他又在想聂小倩的长处只是唱歌,补充了一句。

聂小倩听了凌云飞的回答,叹口气。凌云飞感觉掌中聂小倩的手温快速地下降,很快变得像坨冰。他攥紧这只手,想把它温暖,可是聂小倩用劲儿把它抽出去,说:“睡吧。”

一天,凌云飞回家后,发现聂小倩怪怪的,与平时不大一样。她在唱王菲的《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许久没有听到聂小倩唱歌了,唱的还是王菲的《心经》,凌云飞以为聂小倩的心情变过来了,心里一阵高兴,顿时觉得轻松许多。有一瞬间,他想起了初听聂小倩唱歌的情景。

后来,回家便经常听到聂小倩在唱《心经》。开始凌云飞不以为然,可是听得多了,他心里有些恐慌,她除了这首歌,其他哪首也不唱了。

凌云飞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劝劝她,又怕干扰了她现在似乎好起来的心情。他便想,过上一段时期,她唱腻了,或许就不唱了。忽然他想到聂小倩这段时间不抹口红了。他记得以前问过聂小倩,嘴巴为什么涂那么红?她说自己太普通了,想增加点亮色。现在不抹口红了,聂小倩的嘴显得有些苍白,整个人确实有点灰扑扑的。

又有一天,凌云飞发现聂小倩在读佛经。他有些诧异,但觉得读读佛经不错,王菲还皈依了呢。宗教有种奇异的力量,或许借助这种力量,可以让聂小倩心里舒服些。

慢慢地,家里在发生变化。先是墙上有了幅观音菩萨的画像。几天后,画像前摆了只香炉。很快,香炉两边多了小碟和小瓶。又过几天,小瓶里插了两束花。凌云飞觉得这样摆着也挺好看,他还想到“借花献佛”这个词。有时上班前,他还在观音菩萨前拜一拜。后来,家里买来水果,聂小倩总要在碟里摆放几个,凌云飞觉得挺有意思。这些水果每次在腐烂之前被洗洗吃掉了,也和其他的没什么不同。

又过了一段时间,聂小倩开始念经,像唱歌一样,就是比较单调。

这时孩子安静地在炕上躺着,房间里弥漫着香的味道,观音菩萨慈眉善目望着她。凌云飞抱起孩子,拿起供在碟子里的苹果,边嚼边喂,他感觉这只苹果味道似乎不一样,又说不清,可孩子挺爱吃,不一会儿父女俩把个苹果吃完了。

孩子会爬了,会扭着肚子笑了。凌云飞感觉自己的责任也重了。他在单位表现更加积极,一篇小稿,写完至少要改五六遍,连标点符号也不放过,最后还要认真再念几遍。

没想到聂小倩真的信佛了。凌云飞第一次看到聂小倩跪在观音菩萨面前,觉得眼前这个身躯里的人好像是另一个人。后来她每天都是这样,凌云飞每次看到都不舒服。而且聂小倩不吃荤了,做的饭菜越来越寡淡。她不唱歌了,还开始给他讲些因果轮回的事情,让他一起“修行”。凌云飞觉得聂小倩走得有点远了,听着开始烦,想起两人没结婚前谈论音乐、理想的日子,很纳闷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个聂小倩根本不是他当初喜欢的那个聂小倩,可是她鼻子上的七八个雀斑明明白白写着她就是聂小倩。

聂小倩除了自己念经不说,还经常把佛经放在凌云飞的枕头边。凌云飞知道聂小倩的意思,但他一次也没有翻开过。他整天琢磨着怎样把材料写好,让领导满意。

不管凌云飞怎样努力,单位上的那个科长职位就是不给他。有聪明人说,领导不好平衡关系,虽然他工作辛苦,可是另一个人资历老。

凌云飞回了家,和聂小倩讲这件事。聂小倩沉默良久,问道:“要那个科长干什么?”凌云飞本来有一大堆理由讲,可是聂小倩这样问,他觉得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想起当初他们攒够钱,想去加利福尼亚时,正是聂小倩突然提出要把它拿来打点关系。这个聂小倩还是那个聂小倩吗?但他没有这样反击,而是问道:“你整天念经是为了什么?”“心里安宁。”凌云飞说:“我弄个科长也是为了心里安宁,我不想让整天什么也不干的人爬到我头上,再对我指手画脚。”聂小倩说:“觉得难受别干了。”“别干了?”凌云飞想不出聂小倩会提出这么个建议,好像她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他反问:“不干了干什么?”“放下就可以了,我们对你也没有太多的要求,怎样还养不活三张嘴?”聂小倩脸上的表情平静极了,像张画皮。凌云飞恼怒地说:“说得轻巧。”

其实他在心烦痛苦的时候,也多次想过放下,可又想放下这个干啥呢?当时吃了那么多苦,千方百计调来,连加州也没有去,还不是为了现在?可是现在,他快乐吗?他突然想,要是当初待在D县,不往云城借调,就不会有这些痛苦的事情,也不会认识聂小倩,自己或许会过得更舒服一些。

凌云飞继续写材料,聂小倩继续念经,他们变得像两条平行的轨道。

回了家,两人做饭,吃饭。收拾完东西,聂小倩坐在观音菩萨面前念经,凌云飞躺在床上逗孩子。屋后的那个梨树林,他们很久没有去过了。有时凌云飞看见人们在树林里拍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里有什么风景呢?

每当孩子冲着凌云飞天真地笑时,凌云飞想,自己小时候不就是这样,怎样过不是一辈子?他忽然有种认命的想法,自己活得太累了。

有一天,凌云飞回家走到门口,没有听到往日熟悉的念经声,静得他有些不习惯。进了屋子,聂小倩和孩子都在炕上躺着,孩子睡熟了,聂小倩搂着她盯着天花板发呆。凌云飞心里顿时有种轻松的感觉,她终于不念经了,但马上又觉得很异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毛骨悚然。

他在屋子里张望半天,发现水瓮边的地上有一大摊水。但那只是一摊水。凌云飞搞不清聂小倩为什么把一大摊水弄地上。

他像往常那样动手做饭。中间,聂小倩没有说一句话。

饭好之后,凌云飞端上来。孩子忽然醒来了,哭。顿时,凌云飞感觉孩子不对劲。以往孩子哭的声音很高,隔得老远都能听见。今天面对面,哭起来却细声细气得像小猫在叫。凌云飞抱起孩子,她穿的不是早上那身衣服。凌云飞观察她的鼻子、嘴,里面都没有堵上东西,但哭的声音明显不对劲。

凌云飞问:“晓晓怎么了?”

“掉水瓮里了。”聂小倩低声回答。

凌云飞把孩子颠来倒去看个遍,其他地方没有半点毛病,就是哭的声音非常细,感觉像以前声音的千分之一。凌云飞茫然地听着这个细小的声音。

聂小倩说:“报应。咱们当初不该把那个孩子做掉。”

“报应个屁!”凌云飞恨不得朝这张故作高深的脸上揍一拳,但他顾不上,抱上孩子匆匆忙忙去了医院。

医院检查半天,晓晓声带受损了。医生说没啥好办法,或许随着年龄增长,会慢慢恢复正常。

接下来,家里开始冷战。凌云飞每天下班回家后,就凑到孩子跟前,经常故意挠她一下,或者吓她一下,希望听到她响亮的声音。可是晓晓只会细细地回应。直到她会说话,还是细声细气的,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

凌云飞每次听见这种声音就抓狂,晓晓没有个好的出身也就罢了,连个正常人的声音也没有,他觉得对不起孩子。这时他看聂小倩的目光就非常冷。而聂小倩,还是不停地念经,丝毫没有接受教训的表现。凌云飞觉得她非常愚蠢,大概以为念经能把晓晓念好。

有一天,凌云飞终于忍不住,冲聂小倩怒喊道:“你这样念有个屁用,当初好好带孩子就不会出事了。”聂小倩一脸平静地望着凌云飞说:“你不懂。”凌云飞愤怒了,他想抓点什么扔地上,弄出点响动。在屋里观察了半天,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劲撞墙。

聂小倩看到凌云飞的样子,说:“要不咱离了吧?”“离了?晓晓这么小,又有这种毛病,多可怜!”凌云飞撞墙的动作停止了。

“孩子有孩子的福,咱们离了也可以好好疼爱晓晓。”聂小倩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她说,“你是公务员,离了再找一个也容易。反正你也没有真正喜欢过我,你喜欢的是王菲,是歌。”

凌云飞说:“王菲你不是也喜欢,歌你也爱唱吗?为什么不唱了?”聂小倩说:“世事纷扰,总有因果,以前唱是因果,现在不唱也是因果。”

5

生活变成这样,让凌云飞措手不及。

有天,趁聂小倩不在,凌云飞翻了翻她念的经书,大吃一惊。《楞严经》《解深密经》《大般涅槃经》……凌云飞本来以为聂小倩只是念念《心经》《金刚经》等这些时髦的经书,排解心中的烦忧和苦闷,没想到她已经深入到如此地步。更让他惊讶的是,晓晓也开始细声细气地背佛经了,“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知道啥是个五蕴皆空?这么小!

凌云飞在一天晚饭后,对聂小倩说:“你待家里闷,可以出去找份工作。不想唱歌,可以干你的本职,当个幼儿园老师,或者做个售货员、收银员、业务员,即使去跳广场舞也比一人待在家里念经好啊!”

聂小倩轻轻一笑,问道:“你每天写那个材料有啥用呢?”凌云飞说:“这能比?”聂小倩说:“为啥不能比?”凌云飞说:“写这些东西,咱们才有饭吃。”聂小倩说:“我念经,为了以后。”凌云飞说:“你以为我想写吗?不写没办法。”聂小倩说:“不想写别写了。你不喜欢干的事情还每天干着,我喜欢的事情为啥不能干?”说完,她开始点油灯、上香,在草垫上跪下磕头,拜观音菩萨。轻轻的念经声像唐僧的紧箍咒,仿佛响彻天地间,让凌云飞心烦意乱。

有时凌云飞望着墙上的观音菩萨画像想,佛是来普度众生的,却为何破坏他的家庭?越想越觉得画上慈眉善目的佛像别有意味。

一个星期天,聂小倩说要出去。凌云飞没有多问去哪里,现在只要聂小倩不念经,做什么他都乐意。他说多带点钱。他希望聂小倩出去见到以往熟悉的生活,会有点改变。

家里剩下凌云飞和孩子,少了嗡嗡的念经声,耳根清净不少。凌云飞收拾房间,发现王菲的碟和聂小倩录的碟乱七八糟堆在柜子上,落满灰尘,他伸手上去,留下几个触目惊心的指印。凌云飞伤感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以前的生活一幕幕浮上心头,他越擦越伤心,一气之下,把它们都塞进了炉子里。塑料燃烧散发出的刺鼻味道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凌云飞嘿嘿冷笑着想,曾经万分珍惜的东西,原来不过是几块烂塑料,发出的臭味儿和别的塑料没什么差别。他把墙上的观音菩萨像团在一起,与桌子上的香炉、碟子、瓶子一股脑塞进炉子里。观音画像呼呼地烧起来,屋子里马上热乎乎的。这股热劲过后,因为香炉、碟子、瓶子不易燃烧,压住了火,屋里又凉下来。凌云飞加了炭,拉着晓晓说,咱们看电影去。

半上午,电影院的放映室里人非常少,偌大的空间只有凌云飞、晓晓和另外一家三口,显得异常冷清。那一家三口边看边发出吃吃的笑声,小孩不断和母亲低声交谈,让凌云飞觉得更加冷清。他希望晓晓也发出快乐的笑声,可晓晓看这场电影有些吃力,许多地方看不懂,偶尔发出点笑声,也是细声细气的,让凌云飞更加难受。

电影看到一半,晓晓睡着了。凌云飞抱着她出来去了肯德基,里面的淘气堡马上吸引住晓晓。她细声细气地问:“爸爸,我可以玩吗?”凌云飞赶紧帮她脱鞋。晓晓和另外几个小朋友很快就玩熟了,不住地发出细细的笑声。她对凌云飞说:“爸爸,真好玩。”凌云飞说:“以后爸爸每个星期带你来玩。”

玩完之后,吃了肯德基,晓晓开始打哈欠。凌云飞背上她回家。

回了家,屋子里很冷。凌云飞揭开炉盖,发现火被压灭了。他把炉子里的东西掏出来,那些香炉、碟子、瓶子烧得乱七八糟,扭作一团。他把它们扔了,重新添柴,加炭,点火,屋子里又开始热起来。凌云飞搂着晓晓睡着了。

傍晚时分,聂小倩回来,脸上带着久违的欢乐笑容。凌云飞有些惊讶。聂小倩说:“我皈依了。”说着拿出个绛紫色的本本。凌云飞怀疑地拿过来,像个工作证那么大的东西,印着“XX省佛教协会印制”。翻开里面,赫然盖着佛教协会的皈依证监制章。聂小倩的一寸彩照旁边,写着“法名了然。佛历二五五〇年”。凌云飞顿时心里空空的,像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只虫子在屋子里嗡嗡飞着,明明是冬天,怎么会有飞虫?凌云飞拿起本书朝它扔去,虫子没打着,书落在热水瓶上,轰的一声响,瓶胆炸了。晓晓惊醒,细声细气喊妈妈。

聂小倩轻轻地拍着她。

凌云飞说:“你信佛就信佛吧,为啥非要念经,非要吃素,非要皈依?拘泥于这么多的形式,多做好事善事不就得了?你看人家济公,‘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聂小倩说:“我没有济公那本事,吃了鸽子肉,还能从嘴里再变出一只鸽子。你只知道济公说的前两句,不知道后面还有两句,‘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学佛并不是简单的做善事就好了,我学佛就是为了要明白。”

凌云飞望着聂小倩平静的面庞,嘿嘿冷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明白。要明白什么呢?连怎样好好生活也不明白,追求什么歪门邪道。”

这时聂小倩发现房间里少了东西,她东张西望之后,四处翻找起来。然后,紧紧盯着凌云飞问:“你把它们放哪里去了?”凌云飞心里害怕起来,后悔把那些东西烧了。他说:“需要的话,明天再去买。”聂小倩继续盯着他问:“你把它们放哪里去了?”凌云飞握了握她的手说:“我去做饭。”聂小倩用劲儿挣脱他的手,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凌云飞做好饭,聂小倩还在哭着。凌云飞握了握她的手,一片冰凉,像冻僵了的小鱼。他把饭给她盛碗里,放前面。她不吃,只是流泪。

晚上,她把铺盖搬到了另一间屋子,领走了晓晓。后来,房间里传来念经声。

凌云飞躺在炕上,看见贴过观音像的墙上留下长方形的白印,像生活被生生揭去一块皮。

凌云飞开始喝酒。

以前他觉得喝酒费钱,浪费时间,喝多了还难受,伤身子,不明白为啥那么多人留恋酒桌。现在他明白了,酒是个好东西,喝多了可以让人忘掉忧愁和烦恼,包括自己。每次他喝多,走路摇摇摆摆像腾云驾雾,不再怕马路上的车流和巷子里的流浪狗,倒是这些玩意儿见了他统统躲开。他可以大喊大叫,放声歌唱,有次踩空掉进没盖的窨井里面,爬出来之后不仅没摔着,而且一点儿也不疼,这种感觉太爽了。

单位上平时人和人之间互相提防,现在一伙人坐一起,喝上二两酒就可以称兄道弟,亲热起来,包括那些职位高的人。以往各个科室有了活儿总是推给他,现在与各位主任喝酒,本来属于他干的活儿他们居然安排给了别人。凌云飞觉得自己喝得太晚了。有几次他喝得太多,吐出胆汁,难受得恨不得去上吊,可第二天还是想再喝。

最让凌云飞高兴的是,回了家,他躺在炕上,恶心了吐下之后,聂小倩不得不拿着扫帚、簸箕过来给他打扫,而且还现出担忧的神色,劝他少喝点儿。这时念经声停止了,总是弥漫着香烛味道的屋子里有了酒精味儿,聂小倩平静的脸上也有了变化,像平静的水面被伸进手指头搅了搅。

凌云飞真的喜欢上了喝酒,他没有想到喜欢上一样东西竟然这么容易。

每天快到下班时,凌云飞就忙着组织酒局。有次凌云飞喝多了,在酒桌上大声骂起单位领导,“XXX个逼,没能力没水平,只是手长。”唬得坐在旁边的人赶忙掩他的嘴。酒醒之后,凌云飞有些害怕。但几天后大家坐在一起,讲起凌云飞那天的失态,都很开心,还有人夸他是性情中人。

一天,下边有个县里给凌云飞单位送了些羊肉,每人二斤。凌云飞路上买了胡萝卜,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家包饺子。走到门口时,听见念经声,一股恶念涌上来。进门后,他冲着聂小倩说:“你看这块羊肉怎样?”

“嗯!”聂小倩说。

“我偷来的!”凌云飞说,“我走在街上,看见前面有个人自行车架上夹着块肉,他大概喝了酒,车子骑得歪歪扭扭。我想和他开个玩笑,就把他的肉拿了下来,没想到他根本没发现。嘿嘿!”

聂小倩的脸马上变得煞白,“你偷?”她质问道。

凌云飞没想到聂小倩对“偷”这样敏感,有种踩住她尾巴的感觉,快意涌上来。他涎着脸说:“这算不上偷吧,和他开个玩笑。”

聂小倩的泪掉出来。

凌云飞感觉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慢悠悠地说:“骗你的。这是我们单位发的,每人二斤,不信你问去。”

聂小倩不相信,不理他,泪更多了。

凌云飞看着聂小倩流泪,没有像以前那样惊慌失措,而是有种开心的感觉。

第二天下班后,凌云飞又喝得醉醺醺,一扭一拐往家里走。看见有家饭店的山墙边靠近油烟机的地方挂着几只风干的鸭子,他想起昨晚自己说羊肉是偷来的,聂小倩的怪样子,便蹭过去,顺手摘下一只。

回到家里,他故意提着鸭子在房间里晃来晃去。聂小倩脸色一片苍白。

第二天。

第三天。

凌云飞每天回家路过那家饭店顺走一只鸭子,尽管第一次拿回去的还没有吃。他喜欢看聂小倩脸色苍白的样子。

第四次他再去拿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抱住他。“就是他,他偷了咱们的鸭子。”饭店里蹿出好几个人,有个穿厨师衣服的男人脑袋特别小,梳着条马尾辫。凌云飞冲他点点头,哈哈笑起来。一个耳光火辣辣地扇在他脸上,凌云飞继续笑着。拳头和脚板朝他身上落下来,凌云飞感觉到了疼,但他没有躲闪,他有种恨恨的快意,仿佛这些人打的不是他,而是聂小倩,是观音菩萨、佛祖。他呢?躲在一边偷笑,这些人揍得越狠,他越高兴。

当凌云飞鼻青脸肿地出现在聂小倩面前时,她怀里的晓晓细声细气地大哭起来,还“爸爸,爸爸”喊叫着。凌云飞知道这是女儿心疼他,顿时感觉今天这顿打挨得真值。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偷鸭子被人发现了。”

聂小倩脸色唰地由紧张变成愤怒,她瘫坐在炕上,像块被拧干水的抹布,头低垂着,两条腿张开,袜底干巴巴的,闪着纤维磨久了特有的那种亮光。

凌云飞为了继续刺激聂小倩,又重复一句:“我偷鸭子被人发现了。”

6

凌云飞开始变本加厉放纵自己,撒谎,喝酒,打架,骂人,偷东西。

一天回家,凌云飞发现邻居门洞里的母猫拖着大腹便便的肚子,行动很迟缓。他扑上去抓住母猫。母猫大概嗅到了危险气息,死命挣扎,对他又抓又咬。它尖锐的牙齿和锋利的爪子没有使凌云飞放手,反而让他抓得更紧。他捏着猫的后脖子,走到院里,用劲把它朝墙上摔去。猫哀鸣一声,落到地上,打个滚,爬起来要跑。凌云飞追上去,再次抓起猫,使劲朝墙上摔去。猫像团烂泥从墙上滚下来,墙面留下一道触目的鲜红色血迹。猫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但它的肚子还在蠕动。房东两口子听见猫叫跑出来,看见死猫瞪大了惊恐的眼睛。聂小倩也出来,像猫一样发出恐怖的尖叫。聂小倩的叫声鞭子似的抽在凌云飞身上,他上前一步,一脚狠狠踩在猫肚子上,拧了几下,屎、尿、血和几团小肉块从猫肚子里流出来,蠕动停止了。凌云飞一脚把它踢飞。

凌云飞进了屋子,脱下皮鞋,认真擦上面的脏东西。他擦得格外认真,鞋带那儿也不放过,连串鞋带儿的每个窟窿眼儿也慢慢擦。聂小倩看着凌云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簌簌发抖。凌云飞擦好之后,又用布子打,一次又一次,鞋变得油光发亮,仿佛沾染了生命的气息,活了起来。聂小倩开始打嗝,一个接一个,喝水,掐手指,捶胸,打喷嚏,怎样也止不住。

第二天,房东老太太找过来,要求他们搬家。凌云飞脖子一梗说:“搬个X?时间还没到。”一脚踹在对面镜子上。凌云飞看见镜子里面的聂小倩碎成了无数片。聂小倩拉着老太太的手走出去,低声说:“我劝劝他,不会再这样了。”老太太说:“开始见你们是正经人,正儿八经上班,才留下你们。”聂小倩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我们每个月加二十元钱。”

自那以后,凌云飞发觉聂小倩不再提离婚的事情了,而是更加努力地念经。他想再认真念顶个屁用,就像自己那么认真写材料也升迁不了。但很快,他发现聂小倩不光念经更勤奋,而且经常去医院和敬老院做义工,还拿上家里不用的一些东西送人。他想聂小倩真的走火入魔了,自己的日子过得这样紧巴,还接济别人。

聂小倩买来鱼虾猫狗乌龟等动物放生。晓晓很喜欢小动物,聂小倩买来它们,晓晓总想留下只玩玩。初时,聂小倩满足孩子的愿望,让她养过小鱼、小乌龟。可是养上一段时间之后,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死了。晓晓看见它们死了伤心地流泪。凌云飞怪腔怪调地说:“看,又死了一只。行善积德,怪我杀猫,你们杀了多少?”聂小倩感到这些动物虽然不是她亲手杀的,但和她有极大关系,便任凭晓晓哭闹,家中再不养任何小动物。

一次凌云飞喝了酒,在单位门口和保安吵架。李副局长看见把他拉走了。他喷着酒气面对凌云飞说:“我以前认为你是局长的人,有些冷淡你,现在看来他没有关照你的意思,我倒觉得你是个人才。要不你找局长谈谈,我也找他谈,解决你的科长问题?”

晚上凌云飞提了两瓶五粮液去了局长家。他一进门,把酒放到桌子上,局长的脸就冷了,他说:“小凌,你有啥事说就行了,千万别来这个。”凌云飞心里怯了一下,但想起李副局长的话,不就是“公事公办”吗,就说:“一点儿不值钱的东西,过来看看您。”局长好像真生气了,突然声色俱厉地说:“把东西拿走!要是这样,你以后别进我家的门,也别希望在我手里办任何事。”凌云飞有点蒙了,酒放也不是,拿也不是,感觉身上很冷,低头看着脚下的木地板,地板光滑如镜,映照出他轻飘飘的影子。尴尬间,局长的老婆忽然出来了,她把酒塞到凌云飞手里说:“小凌,千万别拿东西来我们家啊。该办的事,局长会帮你办的。”然后朝他身上稍稍使了点儿劲,凌云飞就不由自主地朝门口走。

出了局长家的门,凌云飞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推出来的。搁在当初,他肯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现在他没那么脆弱了,不就是“公事公办”吗?他冷静下来很快想出一个办法。反正局长知道五粮液是他凌云飞的,他也不再敲门了,径直把两瓶五粮液放在局长门口就走了。

第二天上班,什么事也没有,凌云飞暗中观察局长,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五粮液被上下楼的人拿走了?凌云飞不排除有这个可能。过了两天,他狠了狠心,又买了两瓶五粮液,晚饭后又放在了局长家的门口。

放到第三次的时候,凌云飞有点撑不住了,倒不是他怀疑这个计策的作用,而是心疼钱,两瓶五粮液就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四瓶就是一个月的工资。聂小倩不上班,全家就靠他的工资生活啊。好在送了三次以后,事情出现了转机。局里突然召开会议研究人事问题。局长带头说写材料的工作很重要很辛苦,凌云飞写了多年,组织应该考虑他,体现能者上、贤者上的精神。李副局长马上呼应,充分肯定了凌云飞的贡献,然后,凌云飞就做了科长。

凌云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凌云飞当上科长,应酬猛地多了。坐到酒桌上,经常被让到中间,左一个凌科长,右一个凌科长,人们亲热地称呼着他,敬他酒。许多人找他来办事,带着东西。

那次一群人喝了酒,去东方明珠唱歌。一排闪闪发亮的小姐,暧昧旋转的霓虹灯,凌云飞醉眼朦胧。

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旋律,“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一切”两个字稳稳地降了下去,缥缈又清晰。

几年前的情景浮现出来,又瘦又弱的聂小倩,鼻子上满是雀斑的聂小倩,正在县里帮忙的村官聂小倩。

凌云飞冷笑一声甩甩头,怎么还想这些?他端起酒杯,旁边的姑娘马上也端起酒杯,嘴唇凑过来,散发着脂粉的香味儿。“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旋律又绕到这儿。

凌云飞站起来,望着屏幕前拿着话筒、衣着暴露的姑娘,觉得像是幻觉。

有多久没有听这首歌了?凌云飞茫然地想。

姑娘好像陶醉在歌里,闭着眼睛,唱得几乎和聂小倩一模一样,尤其是“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这几句,把握得好极了。凌云飞明白这是真的,他想起了《重庆森林》、阿菲、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和大海。

姑娘唱完之后,凌云飞坐在她旁边。看见姑娘脸上散布着些不均匀的黑色的痘痘,不禁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聂小倩鼻子上的雀斑。

凌云飞问姑娘还会唱王菲的啥?姑娘点了《流年》。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用一种魔鬼的语言,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最后眉一皱头一点,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用一朵花开的时间,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除了聂小倩,凌云飞没有见过谁能把王菲的歌唱得这么好。

那天晚上,临分别时,凌云飞与姑娘互相留了电话。

姑娘居然也叫小倩。凌云飞听她这样说时,有些惊奇,哪能这么巧?他认为姑娘和娱乐场所中所有的女的一样,随便给自己取个名字,骗骗客人。当他脸上浮现出那种不相信又理解的微笑时,姑娘生气了,她掏出她的身份证让凌云飞看。

王小倩。真的叫小倩。

凌云飞与王小倩开始约会。

王小倩很爱说话。她说她们家住在大山里,特别旱,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挖着旱井。一盆水,妈妈洗了脸她洗,她洗了爸爸洗,洗黑了也舍不得倒,放着继续洗手。喝的也是这里面的水。坡地上种满向日葵,到了秋天,漫山遍野的金色,像着了火。冬天,她和爸爸去城里卖瓜子,冬天真冷啊!王小倩说到这儿,缩着身子,表演那个冷。凌云飞不由与她往紧靠了靠。王小倩说人们说她歌唱得好,出来唱歌能赚大钱,她就出来唱歌了。她唱一个月歌,比她和爸爸卖一冬天瓜子挣得都多。

凌云飞望着王小倩脸上的黑色痘痘,有些心疼,问她有何打算?

王小倩说:“挣上钱回县城买间门面房,爸爸卖瓜子就不用再在野地里受冻了,还可以卖榛子、葡萄干、糖炒栗子……”“糖炒栗子你爱吃吗?”王小倩问,“听说可以益气血、养胃、补肾、健肝脾,还可以治疗腰腿酸疼、舒筋活血。可惜很贵。”她叹口气。

凌云飞说:“我给你买。”

他拉着王小倩去了“栗子老人”店。一斤十二元。凌云飞说:“来二斤。”王小倩说:“半斤,多了吃不了。”

大概过了两个月,凌云飞对王小倩说帮她找了份工作。

王小倩眼睛一亮,问:“一月能挣多少钱?”“两千。”凌云飞吐出口之后,忽然发觉底气很不足,但他一月工资才三千出头,这已经是朋友尽了最大努力。“太少了,”姑娘有些惋惜地说,“我不能去,我得早点攒够钱买房子,我们那儿的冬天太冷了。”

当科长以来掌控大局的那种优越感顿时消失,凌云飞买了包栗子塞进她手里。他问:“你见过大海吗?”王小倩摇摇头。凌云飞问:“你想过去加利福尼亚吗?”姑娘说:“听名字是外国吧,太远了。”凌云飞笑了,这个姑娘是王小倩,不是阿菲,不是聂小倩,更不是王菲。

王小倩继续在东方明珠唱歌。凌云飞隔段时间去一次。王小倩唱王菲的歌,两人聊天,或坐着发呆。

王小倩说:“哥,你是好人,不像那些男人。我虽然为了挣钱,但是从心眼里瞧不起他们。”

凌云飞听王小倩叫他哥,与聂小倩叫他时的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他脸红了,想起在东方明珠第一次遇见王小倩,他醉醺醺的下流样子。从这之后,他对王小倩更规矩了,不越雷池一步,过头的玩笑话也不说。

一天,凌云飞点了王小倩的钟,半个多小时她才过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神茫然,黑色的痘痘好像更明显了。凌云飞心里有种不安。还没等他说话,她问:“哥,你相信流年吗?”凌云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走过的路,尤其是想到聂小倩,心头一痛。

王小倩拿起话筒,唱起《流年》来。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用一种魔鬼的语言……”“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那一年让一生改变……”

唱着唱着,王小倩的眼泪流下来。一种苍凉的东西堵在凌云飞心口,他想这是一位溺水的人,可偏偏自己也是个溺水的人,看着对方越坠越深,却丝毫没有办法。

第二天,他不放心,又来东方明珠。老板说王小倩请假了。凌云飞拨她电话,已经关机。凌云飞心里空空的。回了家,聂小倩在念经,晓晓也跟着念。凌云飞万念俱灰,出去喝酒。

足足过了二十天,凌云飞才在东方明珠再次见到王小倩。她努力装出高兴的样子,但眼角的皱纹、厚厚的眼袋一下暴露了她不好的近况。

凌云飞问:“怎么这么多天不见你,发生啥事了?”王小倩扬起嘴角,要笑,却哭了。“爸爸的脚轧了。”“啊!到底怎么回事?”王小倩“哇”地哭出来。凌云飞慌了,赶紧给她递面巾纸。王小倩抽噎着说:“爸爸再也不能在外面卖瓜子了。我要赶紧给他买房子。以后我啥也干,只要钱多,你别瞧不起我。”

凌云飞心里钝钝的,像失去了意识。王小倩说:“这段时间每天晚上做噩梦,头疼,睡不好觉。医生说内分泌失调,喝了几服中药,也不大管用。”凌云飞回过神来,望着王小倩哭花了的脸,想起有段时间,他经常做噩梦,聂小倩拿了本佛经,让他读,他没有读。

7

回家之后,凌云飞问聂小倩:“我做噩梦后你让我读的佛经是哪本?”聂小倩惊诧地望着他,拿出《地藏经》。

凌云飞把《地藏经》给了王小倩。

几天之后,他见到王小倩,问:“管用不管用?”王小倩说:“挺管用,自从念上这经书,噩梦做得少了。”凌云飞十分高兴,终于帮了王小倩一次忙。

王小倩有些难为情地说:“哥,里面有些字我不认识,意思也不懂,你能教我吗?”凌云飞拿起书,帮她把不认识的字注上拼音,可有些句子他也不懂,便说下次见面告她。

回了家,凌云飞请教聂小倩。聂小倩很惊讶,用不相信的眼神瞧着他,然后高兴起来,认真地给他一一解释。

几天后,凌云飞把从聂小倩这儿得来的答案告诉了王小倩。王小倩一脸崇拜地望着他,“哥,你真行!”凌云飞心里出现种从来没有过的成就感。

此后,《地藏经》成了王小倩、凌云飞、聂小倩三人之间交流的通道。王小倩把不懂的句子画出来告诉凌云飞,凌云飞回家请教聂小倩,聂小倩一字一句解释给凌云飞,凌云飞记住,再告诉王小倩。

有次聂小倩给凌云飞解释字句时,两人挨得很近,聂小倩的发丝擦在凌云飞脸上,他感觉痒痒的。便想他们多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了?亲热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凌云飞观察聂小倩,她鼻子上的雀斑越来越明显,数量也多了,头顶上还出现几缕白发。内疚爬上凌云飞的心头,他想起他们待在小饭馆里谈论音乐、理想的日子,为什么就不去加州了呢?说好以后攒够钱再去呀!凌云飞想到这里难受起来。

凌云飞每次给王小倩讲解完,她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看凌云飞的目光又多了些崇拜。好几次她对凌云飞说:“菩萨说得真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有我在这里好好干,才可以让爸爸在有顶的店铺里卖瓜子。”她说坚信自己这样做是对的之后,心里坦然了,噩梦越来越少。果然,凌云飞发现王小倩脸上的痘痘慢慢褪下去不少,整个人变得光亮起来。但他难受,就好像看到溺水的人没有去救,反而推了她一把。

她的这种目光,让凌云飞有些惭愧。回到家里躺下后,时不时认真回想自己这几年的生活。自己觉得对,其实一塌糊涂。他怀念起以前借调时辛苦却充满梦想的日子。他想,为什么非要逼着聂小倩干这干那,而不让她念佛。她想念的时候让她念,不是就能让她快乐吗?要是自己支持她,鼓励她,多给她些时间,或许自己不在家时她就把心思完全放在照顾孩子或者其他家务事上,晓晓也就不会出事了。

凌云飞慢慢有了变化,对聂小倩念经不再抵触了。聂小倩念时,他经常默默给她倒杯水。

他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买来白衬衫和藏蓝西服,每天把皮鞋擦得锃亮。

这个时候,凌云飞的一位小学同学去世了。是喝上酒后,回家感觉难受,睡下之后第二天就没有醒来。凌云飞去参加他的葬礼,见到同学的儿子,差不多和晓晓一样大,一句话也不说,搂着架棺材的凳子腿哭。他的样子,让凌云飞难受极了。回家之后,他好多天不想喝酒。

渐渐地,凌云飞上下班喜欢走在阳光能够照到的明亮地方,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儿能使他感到温暖和愉快。这时他发觉建筑的阴影和楼群的缝隙里,到处是垃圾和粪便,臭味扑鼻。而他走过的这些地方,烤红薯又香又糯;煎得黄黄的、热热的饼子散发着香味儿;散发传单的大学生围着长长的围巾,眼睛又黑又亮,脸上散发着纯洁的笑容;卖菜的老太太把各种蔬菜洗得干干净净,每样植物身上散发着柔和的亮光……他们每天出现在凌云飞上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起来都挺高兴。公交车司机也循着这个线路每天不停地来回往返。从云城到K县的火车吐着白烟,每天来回往返。数不清的人每天和每天过得一样,凌云飞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这么烦。

有天回家路上,凌云飞看到马路中间有条黑色的小狗,右前腿大概被车轧断了。它提着这条伤腿,在马路中间蹦来蹦去,仓皇地躲避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好几次被车辆卷进去,车辆过后,它又蹦出来。天空慢慢黑下来,它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神却亮晶晶的。凌云飞冲进车流中,抱起这条狗。狗没有挣扎,绝望的眼睛有了神采,感激地望着他,闭着的嘴“呜”地叫了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凌云飞的手。凌云飞感觉被舔的那只手暖暖的,好像有东西击中他的心脏。他抱着狗来到宠物医院,给它包扎好。

把狗带回家,晓晓惊喜地奔过来,把手中吃的一截火腿肠递给它。狗“呜”地叫一声,一口接过去,嚼几下,吞肚子里。聂小倩走过来,望望狗,冲杯牛奶倒在盆子里给它推过去。房间里传来咂咂咂咂舔食的声音。盆里的牛奶剩下底子时,狗舔食的动作更快了,最后伸长舌头,把剩下的几滴一舔而尽。

晓晓的眼睛有些湿润,他说:“爸爸,咱们留下它吧?”聂小倩也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这种目光让凌云飞觉得很是温暖,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晓晓笑了,聂小倩也笑了。

从那之后,凌云飞接连不断地把小动物带回家。很快家里有了三只残疾狗,五只流浪猫。院子里一下热闹起来。凌云飞下班回来,经常看见聂小倩不是给这些小动物洗澡,就是喂它们吃东西,他惊讶她能抽出时间来陪它们。晓晓很快和它们成了朋友,给它们每一个都起了名字。有天凌云飞发现,一只白色的猫居然躺在一只黑狗的身上晒太阳。凌云飞注意它们之后,发现晚上睡觉它们也在一起,狗搂着猫。

凌云飞外出喝酒、应酬渐渐少了,有时星期天整天待在家里,门也不出,带晓晓,琢磨材料和佛经。有时他悟到好的想法,去和聂小倩交流,得到她的肯定后,居然有种当时一起讨论音乐的感觉。

有次,他在咖啡馆给王小倩讲解,一仰头看见窗外有个人影掠过,像极聂小倩。他追出门去,人影不见了。凌云飞越想越觉得就是聂小倩,回到咖啡馆有些心神不定。王小倩看到他这个样子,问谁?凌云飞给她讲了和聂小倩的故事。王小倩问:“你们现在有钱吗?”凌云飞愣了一下。王小倩说:“有钱赶紧去加州看看呀!也许去一趟加州什么都好了。”

凌云飞心里一动,又开始在网上查阅加州的资料。

一天晚上回家后,凌云飞发觉晓晓十分开心。还没有等他询问,晓晓说:“爸爸,我今天真幸福。你看,玩了淘气堡,吃了肯德基,看了电影,还喂了鸽子。”她一一数着时,凌云飞感觉阵阵心酸,想起以前答应晓晓每个星期带她出来玩一次,可是从来没有实行过。他说:“爸爸以后一定经常带你去。”这时聂小倩冷不丁说:“确实应该多带孩子出去玩玩。”凌云飞听到聂小倩这句话,惊讶极了,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凌云飞问:“在哪儿喂鸽子呢?”“广场上。”聂小倩说,“给晓晓买了两元钱的饲料。晓晓把饲料一撒,鸽子成群飞下来,有一只落在她的肩头上,吓得她尖叫起来。”晓晓说:“人家是第一次玩嘛!”聂小倩说:“以后妈妈经常带你去。”晓晓高兴地拍起手来,“妈妈真棒!”聂小倩说:“晓晓去了肯德基,看见淘气堡,说你以前带她来过,玩了一个多小时,脸红通通的还说不累。”“爸爸,真的不累。”晓晓说。“电影她也爱看,正好是动画片。”“爸爸,那个电影可好看了,里面的松鼠太可爱了。”凌云飞想起自己小时候看电视,米老鼠、唐老鸭那可爱的样子,他说:“你给爸爸讲讲,演了什么?”

第二天下班,凌云飞回家特意从广场绕了一下。许多游客围在鸽舍前,凌云飞走过去,看到许多父母带着孩子喂鸽子,不时传来欢快的叫声。另一边,一群年轻男女手里拿着小红旗呼喊,顺着他们的声音抬起头来,对面大屏幕上王菲和谢霆锋在举行婚礼。凌云飞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确实是王菲。凌云飞想起《重庆森林》,想起穿过铁路地下桥那个KTV,想起那个大雪飞舞的晚上。这时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天空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痕迹。

回到家里,晓晓扑过来抱住他的腿,说:“爸爸你看,妈妈帮我买的。”凌云飞看到一只漂亮的小松鼠在笼子里窜来窜去。他说:“真可爱。”

第二天,凌云飞回家时从宠物店买了大笼子、小木屋、小吊床、饮水器、食盘、转轮等一堆东西。回到家里,晓晓和聂小倩看到这堆东西都被吸引过来了。凌云飞说:“咱们给它换个大笼子,松鼠就更自由更开心了。”他开始组装这些东西,晓晓蹲在一边,耐心地给他递着东西,装到饮水器时,晓晓好奇地问:“这是干什么的?”“给松鼠喝水用的。”聂小倩忽然回答。凌云飞说:“装上这个,小松鼠就可以自己凑上去喝水了。”晓晓笑了。

装好笼子,安上里面的东西,把小松鼠放进去,它一下就蹿到顶子上。晓晓瞧着它,歪了歪脑袋,把自己的毛绒小兔玩具塞进去,说:“这下它就不闷了。”

晓晓声音细细的,脖子上金黄色的绒毛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好像玻璃人儿。凌云飞以前从来没有发现她这么脆弱和孤单,忍不住抱起她来说:“晓晓,以后你想要什么爸爸给你买,要不咱们现在就看电影去。”

晓晓捏了捏凌云飞的耳朵,怯生生地说:“爸爸,咱们一家人一起去好吗?”凌云飞心里一阵酸楚流过,多长时间他们没有一块儿出去过了。他歪过头,看聂小倩。聂小倩点点头。

那天晚上的电影是《疯狂动物城》,当片中的小兔子朱迪离开兔窝镇,去追寻自己做警察的梦想时,晓晓激动起来,她说:“这个故事妈妈给我讲过。”凌云飞张嘴就说:“电影才上映。”聂小倩说:“热映一段时间了。”凌云飞哦了一下,觉得自己缺失了什么。整场电影,晓晓不断地笑。电影真是好看,电影结束了,观众还不愿意离开,看着字幕,一直把片尾曲Try Everything听完。出了电影院,晓晓还在回味电影中有趣的镜头,她说:“真好看,咱们明天再来看吧?”凌云飞和聂小倩对视了一眼笑了。晓晓说:“可以吗,爸爸?”凌云飞说:“你问妈妈。”晓晓就说:“妈妈,可以吗?”聂小倩说:“你问爸爸。”

凌云飞突然想起什么说:“晓晓,爸爸带你到美国去看好吗?”

晓晓说:“美国?”

凌云飞说:“带你到加利福尼亚州的迪士尼总部去看。”

聂小倩看了一眼凌云飞。

晓晓立刻说:“妈妈,到迪士尼的总部去看电影可以吗?”

聂小倩说:“下半年晓晓要上幼儿园了,咱们还得攒钱给晓晓上个好的幼儿园呢。”

凌云飞说:“该有的会有的。”

晓晓说:“妈妈,该有的会有的。”

九月份,晓晓上了幼儿园。聂小倩找了份在辅导班教音乐的工作,她又开始了涂红嘴唇。重新看到这么鲜艳的嘴唇,凌云飞有些不习惯,几天过后,就觉得聂小倩还是涂上红嘴唇好看,精神。

接送孩子成了凌云飞和聂小倩生活中的大事。他们的生活一下子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过去的一切好像一场梦,凌云飞时不时会发会儿愣怔,聂小倩现在几乎不再念经了,就好像她有一天突然不想唱歌了一样。他很想问一下她,问个明白,但是又不敢,怕一不小心戳醒她,使她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如果现在的生活是一场梦,他希望这个梦能永久地持续下去。

半年后,墙上原来挂着观音菩萨画像的地方端端正正贴了一张奖状,上下两行写着:“凌晓晓,荣获‘优秀儿童’称号。”奖状短,画像长,还漏出些白色痕迹。后来,一张张奖状贴上去,痕迹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