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谜埋帝冢
神龙元年正月,李显登上皇座,恢复帝位,并率文武百官到上阳宫问安,给母皇尊号“则天大圣皇帝”。又对政变功臣论功行赏,赐文武官阶、爵。封张柬之为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敬晖、桓彦范为纳言;崔玄暐内史,袁恕己同凤阁鸾台三品,名称虽异,五人的职权等同宰相。加官之外,五人获赐郡公的爵位。
李多祚被封为辽阳郡王,宇文破代李锋为飞骑御卫大统领,后者降返原职。较特别的是宇文朔,赐封为首席御前剑士,就像风过庭般,虽不含实权,却有着无比崇高的荣誉,可奉皇命出征。
政变的另一关键人物姚崇,果如龙鹰所料,不获任何封赐,还被外调为亳州刺史,亦属“得偿所愿”,避难去也。
可是真正的得益者,却是武三思和武氏子弟。
武曌在李显复位后十天“驾崩”,三日后李显正式恢复大唐国号,持续十五年的大周帝国,宣告结束。
旗帜由武周的大红色恢复为黄色,郊庙、社稷、陵寝、官阶名称等恢复旧制,定长安为首都,神都恢复洛阳旧名成为陪都。至此,表面看,张柬之等的“大唐梦”,终告梦境成真。
“武曌”去后,韦后再无忌惮,说动李显将武三思升为复旧官制后三公之一的司空,正一品,兼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为名副其实的首席宰相。武懿宗亦因控制郭城有功,从右散骑常侍升为司徒,受封定王。武攸宜原职不变。朝代的嬗变,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子弟不但丝毫无损,势力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因着与韦后的关系,成为李显背后的操纵者,兑现了龙鹰对张柬之一方的多次警告。
依附武三思者纷纷进驻要职,其中以宗楚客最为显赫,升任兵部尚书,掌控兵权。
上官婉儿被封为正三品女官婕妤,仍掌制命。
尤为荒谬者,李显立韦氏为皇后后,追赠皇后父韦玄贞为上洛郡王,母崔氏为郡王妃。韦后还师武曌故智,自李显坐朝的第一天,竟立帷幔坐于殿上,来个垂帘听政,引起朝臣极大愤慨,李显一律不听。
二张家族及其依附者,随二张被诛全面失势,二张的兄弟张昌期、张同休、张昌仪等,与张易之、张昌宗一同枭首天津桥南。韦承庆、房融、崔神庆等全被下狱治罪。
杨清仁虽然在政变里出过力,却因被韦后和武三思所忌,除增加食禄外,不获任何封赠。当然杨清仁志不在此,只求在新朝保存一个席位,能出入宫禁,其所愿也。
反之洞玄子水涨船高,因深得李显、韦后和武三思欢心,虚悬多年的道尊之位,落入他的邪手里,成为名义上道门的领袖。由于李唐奉道门为国教,洞玄子的地位等若大唐的“国师”。
李显同时大赦天下,当然,并没有二张同党的份儿。以往为酷吏冤枉者予以平反昭雪,子女发配为奴者皆免;李唐皇族配没者恢复皇族身份,按情况授予官爵。事实上,含冤者早被女帝赦免,受益最大的是李唐宗室,因为女帝对以李贞、李冲为代表的宗室诸王,一直不肯赦宥,子孙流放岭南者甚众,或拘禁多年,也有流落民间,至此闻讯自行归来,各以亲疏袭爵拜官。
最难处理的是龙鹰。
但即使凶狠如韦后、奸诈似武三思,亦知挟强势玉成传位之事的鹰爷是开罪不得的,其后果将没有人能承受。他们的难题,由龙鹰解决,对任何爵位,一概推辞不受,只承袭“国宾”之号,由大周国宾,转为大唐国宾。对上阳宫外的事,一律不闻不问。
“女帝”驾崩后第七天,龙鹰率千骑御卫,护送“女帝”灵柩往关中干陵,离此是非之地。
龙鹰和席遥卓立梁山顶峰,俯瞰远近。
抵此之前,龙鹰从未想过干陵的规模如此庞大,纵然比之附近其他帝陵,亦鹤立鸡群。
梁山本身地势险要,是从黄土高原台地上拔地而起一座圆锥形山岭,东有豹谷,西为漠谷,山巅由三个耸立的峰尖组成,由南北走向的高岭相连。主峰北峰,为干陵地宫所在;南面两峰较低,此两峰东西对峙,成为陵寝的天然门户。
梁山处长安城西北,居干位,干为天,帝为天子,故称干陵。干陵巧妙利用山势地形,气势雄浑,布局宏大。
此陵可大分地上和地下,上有外城、内城,两重城墙,四座城门,献殿、偏房、回廊、阙楼等殿宇林立,御道接神道,道旁石刻柱立,有高达两丈的一对象征陵墓标志的华表,接着是翼马、朱雀、石马、翁仲、石狮等守护陵墓的雕像,造型浑厚朴实,高逾丈,踏足御道,如入天将神兽之境。
接着就是纪念两帝功绩的巨大石碑,一为高宗的述圣碑,另一为武曌谥号的则天碑,成双成对,胖公公一直不肯透露的“碑文”,终于呈现龙鹰眼前。
地面上是一座完整的宫城,地底则为地下宫殿,乃凿石开山而成,自高宗于文明元年葬于此陵,到今天历时二十二载,期间在胖公公主导下不断营建,花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工程之浩大,可以想见。最特别处,是进入地下陵殿的隧道位于梁山主峰南部山腹的位置,表面看没半点加工的斧凿之痕,仿如天然山坡,只要将营建的资料毁去,施工者守口如瓶,想找到这个唯一的入口,已非常不容易。纵然找到,亦没法破门关而入。
胖公公现正督师封闭入口,动用四千多块重石条,顺坡一层一层的砌筑。石条上有凹槽,以铁栓左右拉固,上下之间有铁棍穿连,再用熔化的铁浆浇灌,令叠压的石条浑然为一,坚固至极,即使你拥有无限的人力,想破陵而入,没有数十年的工夫,休想办到。
女帝花这么多工夫在此帝陵上,龙鹰是可以理解的,当时武曌想的只是百年归老后的安息之所,不容任何骚扰,因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一来她以武周代李唐,又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女子之身称帝,说不定死后被人翻账,更怕圣门身份泄露,凡此种种,令她不得不为身后事好好打算。其与高宗合葬一墓,亦含有若冒犯她的陵寝,等于冒犯高宗之意。谁想过此陵成了她“坐死关”之地?
远眺东面,是与干陵互为毗邻、太宗昭陵所在的九嵕山,右面遥处是山顶终年积雪的太白山,脚下渭河诸水东流,龙鹰神思飞越,驰想着永不再踏足人世的“武则天”一生的功过。
武曌是独一无二的,以前没有过,将来也不大可能出现,指的不单是她的成就,还有她的胆识谋略。她从夺权到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充满传奇的色彩。无疑地她用了残酷的手段排斥异己,巩固权位,但只限于皇族和官僚阶层,而其逆我者死的作风,乃形势使然,不如此早被开国元勛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轰了下来,死无葬身之所。这类事攸关生死荣辱,开始了没得停下来,还要干得彻底,因仇恨和敌意愈滚愈大,不会减退。
即使对她最苛刻者,亦不得不承认女帝推动了社会各方面的发展。其打击高门世族的努力,逆转了自汉代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陋习,因而发展科举,开设殿试,广开仕途,用人唯才,奠定了盛世的基础。内则奖励农桑,兴修水利;外则借龙鹰东征西讨,压抑契丹、突厥,重置塞外都护府,打通丝绸之路,均为功不可没。她本身便是一次对男尊女卑的时代最大的冲击,以一女流之辈,问鼎帝座,掌权近一甲子,敢说“武则天”非为一位杰出的帝君者,纯为脱离现实的执拗和偏见。
席遥的声音在龙鹰的耳鼓内响起,道:“非常羡慕圣神皇帝。”
龙鹰心不在焉地应道:“天师不害怕吗?”
席遥默然不语。
龙鹰收摄心神,朝他瞧去。
当年在长安郊野立在高崖边缘的席遥回来了,正负手鸟瞰山下的原野河流,深情专注,双目闪动奇光,浸沉在某一奇异的情绪中。
席遥徐徐道:“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怕有人能证实死亡是真的死亡,我的前生只是一种幻觉、一个疯想。”
接着别头朝他欣然道:“幸好得鹰爷告知风公子和月灵奇异的隔世情缘,牢固了我的信念,再也不会被动摇。”
龙鹰难以相信地道:“在天师那般千真万确的情况下,仍容许怀疑和患得患失的余地吗?”
席遥叹道:“看看眼前的天地,是那么具有强大的慑服力,任何与此无直接关系的,自自然然被淘汰和忘怀,此乃修道者的心障,能逾越者绝无仅有,也正为‘绝关’的真义,因再无回头路可走。”
龙鹰讶道:“听天师的语气,似不将小弟的死而复生计算在内。”
席遥苦笑道:“这恰是问题所在,由于不是亲身经历,且是绝对个人的经验,总难避免有那丁点儿的怀疑,鹰爷是否真的已越过生死的界线,又从那边返回来,就像若我将自身的经验公告天下,闻者将嗤之以鼻。”
龙鹰同意道:“人之常情也。”
席遥满怀感触地道:“我们是有大福缘的人,若非如此,日子真不晓得怎么过。”
龙鹰明白席遥这刻的感慨,他和席遥、法明、符太和胖公公是离开地下陵殿最后的五个人,送别女帝和千黛。
席遥深情地俯瞰山河远近的美景,亦正是他这个一心要找寻离世出口的奇人,能对眼前无比真实的天地,贯注比任何人更深刻的感情,前世和今生融合为不可划分界定的整体,形成与其他人迥然有异的独特经验。
封闭陵殿入口的声音在下方隐隐传上来,提醒着龙鹰女帝被永远封闭在绝关之内,为眼前现实的人间世添加了某种诡异莫名的气氛。他躲到梁山之巅来,是不愿看着入口隧道不住被层层加封。
席遥说得对,要在这无比真确、不容置疑、可吞噬一切对她真实性的怀疑、庞大无匹的世界寻得“仙门”,破空而去,是如斯地不可能和超乎现实,想想已令他对女帝在陵殿内的命运有不寒而栗、肝肠欲断的可怕感觉。他们将永不晓得“武则天”坐绝关的结果。
席遥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当前世的经验倒卷回流进入今生的我,使我晓得自己乃卢循的转世,那种冲击是天翻地覆的,摧毁了我自以为是的所有信念。”
龙鹰从浮想里脱身出来,往席遥瞧去,后者凝视着地表远处延绵起伏的山峦,不但像没有人在他身旁,还似把自己都忘掉了。讶道:“可是天师乃道家修行之士,照道理该比一般人易接受轮回转世之说。”
席遥叹道:“那时的我,早被现实征服了,还想着离开道门。仙道之说虚无缥缈,不切实际,我的脑筋也被现实封印,不敢逾越,禁制是那么彻底和自然而然,令你丝毫不察觉是自我封闭,还感到理所当然,不如此是痴人说梦。告诉我!你认为眼前的虚空,真的可以破开一道离此而去的仙门吗?”
龙鹰呆瞪着眼前广袤的空间,既真实又难把握,说不出话来。
席遥道:“我们和当年的燕飞与孙恩,都是晓得仙门的人,却有着关键性的分别,就是他们曾亲眼目睹三珮合一,仙门开启,不用像我们般免不了有时胡思乱想。”
又沉吟道:“对本人来说,世上最大的奥秘和奇迹,莫过于仙门,因而死亡亦变得非为绝不可免的事,就看我们的福分。鹰爷有兴趣听我修炼‘黄天大法’的情况吗?”
龙鹰正需要点较实际的东西,忙道:“当然想听!”
席遥吟唱道:“‘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谁知些子玄关窍,不在三千六百门。’”
龙鹰心中涌起诡秘莫名的奇异感觉。
“黄天大法”乃孙恩在距今二百多年前自创,传予卢循,故此现在向自己传法的,是“卢循”而非“席遥”,这笔糊涂账恐怕没人弄得清楚。
此刻的席遥,亦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女帝刚入干陵绝关,此刻的席遥又前世今生地交错纠缠,忽然间,习惯和熟悉的事物,似全崩塌下来,再难区分何为真?何为假?又或真和假的对立是否存在?哪些算是真?哪些算是假?
席遥续道:“‘黄天大法’,与‘道心种魔’处处相通,欠的只是‘出生入死,离死返生’此一着,言理方面则更为精致入微。鹰爷的‘至阳无极’虽告成形,却略嫌粗糙,为使仙胎魔种能有个完美的结合,我和僧王商量过后,决定将‘黄天大法’之秘尽告鹰爷。鹰爷当明白我席遥这一片苦心,最后为的还是自己。”
龙鹰欣然道:“天师提起仙胎,小子立即浑体生机,我们是名副其实的同道中人,互相之间真正的无私,在这尔虞我诈的人间世,多么难得。”
席遥哑然失笑,往他瞧来,道:“是真正的利益一致。‘黄天大法’分九重功法,一言贯之,就是‘炼心’。第一重炼的是未纯之心,屏情去妄,心照于空。第二重炼入定之心,第三重炼天地之心,一阳来复,玄关窍成。由此到第八重的炼心成神,灵则动,动则变,变则化,以至能出神入定,不为物境所迷,于鹰爷来说,早为过去了的事。我想和鹰爷说的,是最高的第九重功法。”
龙鹰道:“天师太看得起我了。只在不为物境所迷一项上,我只能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偶一为之。”
席遥笑道:“即使敝师孙恩,亦是在特定的状况下方办得到。第九重功法,就是‘炼神还虚’之法,须炼至众有皆空,清虚一炁,盘旋天地之间,在其内又不在其内。天地有毁,虚空不毁。”
龙鹰一怔道:“虚空不毁?”
席遥淡然自若地道:“仙门开启后又闭上,何来有毁?”
龙鹰拍额道:“对。”
席遥道:“卢循就在此却步,难作寸进,也是我早前的遭遇,幸好僧王寻上本人,得闻《道心种魔大法》之秘,明白炼虚的同时,尚要合道,此道就是‘虚空之道’,一切奥秘,尽在虚空。”
龙鹰抓头道:“我似乎明白,又似完全不明白。”
席遥沉声道:“虚空不空,乃一切的根本,没有了虚空,一切将不复存。”
龙鹰双目爆闪奇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