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跟乘客打太极
一天中午,载了一对母子去瑞金医院。看起来妈妈五十多岁,儿子二十多岁。
路上,他们聊起刚买的一个狗笼。儿子问:“笼子那么大,打算怎么运到新家?”
妈妈说:“你金叔叔开车载过去。他的车大,是USB……”
儿子说:“哦,SUV啊!”
妈妈说:“对对,SUV,SUV……”
终于被投诉了
在肇家浜路上来一个小伙子。上车之前,他跟他的同伴握了一下手,又掰手腕一般牵着手臂,相互狠狠地撞了一下胸。我不太明白撞胸这个社交礼仪的意思,感到既奇特,又新潮。
小伙子用一口挥之不去的东北口音说:“师傅,去番禺路的上海银星皇冠假日酒店。”
东北话自带喜感,东北人话痨也多,很容易让人亲近。这次我便自来熟起来,问他:“东北人?在北京工作?来上海出差?刚跟同学或朋友一块吃了饭?”
他说:“你好像说得都对!”
我说:“不好意思,我话多了啊。”
他说:“没关系,我就当你是出租车界的‘福尔摩斯’!”
我说:“那可不敢当,我就是随口一说,毕竟东北人很多都在北京发展。”
他说:“大哥,那啥,问你个事儿,你知道哪儿有那种‘服务’不?”
我瞬间明白了,不过,虽然我是个老司机,可不是那种“老司机”啊!记得刚入行没几天的时候,在嘉定,就有两个畏畏缩缩、像是想要打车但却很迟疑的年轻人进入我的视线。最后,他们终于扬起手,但在我停下车后却并不上车,只是凑到车窗前,问道:“师傅,附近有特殊服务吗?”
当时我还从没遇过这种情况,第一反应是他们在找特殊学校。当然,这个想法在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我马上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但却爱莫能助。
后来,也有别的乘客要去寻求不可描述的“服务”,含蓄点儿的说找洗浴中心,直白点儿的说找“小姐”。两个广东口音的年轻人问得最直接:“师傅,你知道哪里能嫖娼吗?”
虽然我也算熟悉上海了,可是真不知道他们想去的地方,只能如实回答:“不好意思啊,靓仔,不晓得。”
两个人不依不饶:“不是出租车司机都知道的吗?”
可是这样的地点我确实不知道。在我停下车之前,他们已经拦过一辆出租车了。我说:“肯定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刚才你们拦的那个师傅不是也不知道吗?”
其中一个说:“你不要怕,只管带我们去。我们外地的,不会投诉你,放心好啦。”
我说:“你们干吗要投诉我呢?有没有搞错哦?讲讲道理好不好?你要去一个你不知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你让我去哪儿?还要投诉我?”
他们被反驳得无话可说。我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消停一下吧,再去喝几瓶,整晕了,就啥也不想了!”狠踩一脚油门,我潇洒地离开,留下两个靓仔茫然地站在原地。
同样的情景,又发生在这个晚上。我对东北小伙子说:“这你可把我难住了。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真不知道哪里有,我也不好这一口啊!”
他说:“那算了,回酒店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两年前我来上海,去过交通路,只是不知道那里还有不?”
我摇摇头,说:“那我不清楚。”
他又问:“这里离交通路有多远啊?”
我说:“七八公里吧。”
他轻声说:“那要不,你带我去瞅一眼?”
我说:“你付车费,去不去你说了算。是去呢,还是不去?”
他说:“那就去吧!”
他这样,我是乐意的,毕竟路程远对我来说更划算。有朋要到远方去,不亦乐乎?
为了万无一失,从交通路最东端开始搜索,就是开车从上海火车站北广场、长途汽车总站沿着交通路一路向西。只是路两旁黑灯瞎火的,基本上没见到什么店面。一种不好的情绪在车厢里蔓延开来。
“以前是有的啊。”小伙子喃喃地说。
也许黑灯瞎火的地方,概率会更大一点?可是走了两三公里,更黑了。
我问:“还往前看吗?”
小伙子说:“再往前瞅瞅。”
又走了一段,他疲惫地说:“算了,回我给你说的那个酒店吧!”
已经到了普陀区,这边跟老城区隔着铁路和苏州河,也就是老上海人口中的“下只角”。要过苏州河,就得找路桥,路桥跨度大,所以得先往相反的方向行驶几百米。
小伙子用更加疲惫的声音问:“师傅,还有多远啊?”
我说:“几公里吧。过了桥,过了延安路,没多远就到了。”
经过不少的红绿灯,终于抵达目的地,计价器上显示十九公里,七十四块钱。我结束行程,打印好发票,递给小伙子。
小伙子问:“师傅,发票上面车牌号什么的都有吧?”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实话实说:“有的,这是正规发票。”
谁知道,这小伙子把我投诉了。可能是当天晚上投诉的,也可能是第二天投诉的。我也终于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
每辆出租车上,都装载有定位系统,每一单的起点、路线、终点,都在公司掌握之中。接到投诉,公司业务部肯定要查证,如果确实是绕路了,不但会退还乘客的车费,而且还会根据绕路情况给予当班司机金额不等的处罚。
第二天,我接到了公司业务部的电话,被要求说明当时的情况。
我说:“是那个乘客要找‘小姐’。他说以前在交通路找过,所以让我带他去看一看。后来没找到,才回的酒店。”
对方说:“实话实说啊!”
我说:“每一个字都是实话。”
入行以来,终于被投诉了一次,我竟然有些兴奋。不过对于这个东北人的所作所为,我百思不得其解。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自己没有达到既定目的,就怪罪到我头上?是谁给他的脸皮,让他好意思把气撒在一个正直、热情、阳光、心地善良的出租车司机身上的?
他用谎言求证谎言,什么也得不到。这样的投诉在公司是无效的,在我这里是要被嘲笑的。
近似直线的绕路
一天中午,载了一对母子去瑞金医院。看起来妈妈五十多岁,儿子二十多岁。
路上,他们聊起刚买的一个狗笼。儿子问:“笼子那么大,打算怎么运到新家?”
妈妈说:“你金叔叔开车载过去。他的车大,是USB……”
儿子说:“哦,SUV啊!”
妈妈说:“对对,SUV,SUV……”
我努力地憋住笑。这位阿姨的口误,能让我乐一天了,但实际上并没有乐够一天,哪怕半个小时都没坚持住。因为在瑞金医院我接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要去上海南站。
她问:“过去得多久?”
我看了一下地图上的拥堵情况,说:“大概二十分钟吧。”
十分钟后,经过徐家汇的时候,她问:“还有多久?”
我说:“十分钟。”
她说:“师傅,你走这路不对呀!”
我很诧异,纳闷地说:“怎么不对?路口左转,上沪闵高架,直接就能到上海南站。”
她迟疑了一下,而后又肯定地说:“不对,不对。”
我不知道怎么个不对法。
有一些对路线不熟的乘客,你要是不按他预想的路线走,他就以为你绕路了;还有个别乘客不识路,并且有受害者心态,总是觉得你在故意兜圈子。遇到类似的情况,我都该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尽可能让对方心里舒服。但是,这次我没料到最后会被气个半死。
上了高架,女人还在念叨着:“你这路线不对,跟我以前走的路不一样。”
我没搭理她。
她继续说:“师傅,你不要给我绕路啊!”
我有些烦了,但还是尽量控制语气,笑着说:“就这么近的距离,我至于给你绕吗?不走沪闵高架,你告诉我走哪里?”
她说:“我平时都是起步价十多块,你看你这表上已经二十多了!”
我说:“起步里程是三公里,还不包括等红绿灯、堵车耽误的时间消耗。你自己用地图看一下,瑞金医院到上海南站是不是十公里?”
她改口了:“我经常从那里打车到上海南站的,最多二十二块钱。”
我说:“不可能,十公里至少也要三十多。我没绕路,你不能诬陷我啊!”
其实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无非是想少付点车费。
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乘客,是一个小个子的安徽男人,在KTV喝了酒后回家。直行,左转,直行,然后一直开,就能到他的目的地。半道上他醉醺醺地说我绕路了,让我少收五块钱。
我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绕没绕你心里清楚。”
他说:“大家都是老乡嘛,少五块钱又怎么着?”
最后我坚持收了实际的金额。不管跟他是不是老乡,少收个五块八块的都不是问题,我也多次给乘客免过零头。这点钱在上海连一碗面也买不到,无所谓的。可是你不能为了几块钱,跟我这么玩,对吧?这样就太没意思了。
可是那个安徽人不这么想,这位中年大姐也不这么想。
到了上海南站出发层,计价器上显示九点八公里,三十五元。她不下车,坚持说我绕路了,其实就是钱的事儿。我收她起步费,她肯定会高高兴兴地下车,可我付出的劳动呢?我的尊严呢?如果她被我惯坏了,下次遇到一个脾气不好的司机,挨骂是肯定的,挨打都有可能。
我把手机给她看,说:“这是刚才一路导航过来的路线,你看看,基本上是一条直线,十公里不到。你告诉我,我怎么绕路了?”
她说:“你别给我看,我看不懂。我以前都是给起步费的,最多也就二十二块钱。”
我说:“我确实不小心绕路的话,不用你说,该道歉道歉,该少收多少少收多少。你故意说我绕路,这样有意思吗?你没钱,你穷,好好跟我说话,可以,我少收你十块八块,甚至免费送你过来都可以。但你这样,一分钱我也不会少。”
她说:“我赶火车,我只能给你二十块。”
我还试图跟她讲道理:“你先把钱付了。你要是觉得我绕路的话,这是发票,发票上有车牌号,有我的工号,你打电话到我们公司投诉我。公司核实后,会把车费一分不少地退给你,还会罚我钱。”
她说:“我不要发票,我也不懂怎么投诉。”
我说:“不给钱,你走不了。”
她焦急地说:“你不能这样啊,我火车马上要发车了。”
我说:“我不能这样,你就能这样了?”
一瞬间,我厌倦至极,觉得这个女人特别猥琐。平生见过不少猥琐的男人,但我一直觉得女人是可爱的,虽然有时候也会可恶甚至可恨,但不至于猥琐。可是这一次,我长见识了。
正当我无比烦躁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应该是她老公打来的。她对着电话说,火车马上到出发时间了,出租车司机不让她走。
接着,她下车了。我也打开车门,走到她身边。
她举起一把零钱,说:“我只有这二十五块,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就走了。”
我说:“三十块,一分也不能少。”
她说:“我赶的车真的要出发了。”
说完,她继续跟手机那头的人通话。这时候,开始有人围观了。我特别想抢过她的手机,跟手机那头的人说:“你是不是她老公?能不能管管你的女人,让她不这么丢人现眼?”
最终,我放弃了,彻底地放弃了。
也想过报警,如果报警的话,这笔车费肯定会一分不少地拿到。换一个司机,可能就会选择报警。但对我来说,那太耗费时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车站出发层的车辆只被允许停留三五分钟。如果收到罚单就不划算了,驾驶证扣三分,罚款二百块。
所以,尽管一肚子气,我还是妥协了。
接过她手里的二十五块钱,我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太丢人了!人穷没什么,要是坐不起出租车,你可以坐地铁、公交车,走路也可以。为什么要耽误我的时间?”
周围有人看了过来,她还故作委屈地说:“我不是坐不起……”
我懒得再去指责她,愤然地驾车离开了。如果想骂她的话,我能想到一百种骂法,可是,此刻我再也不想说一个字。
事后想想,十块钱的事情,至于把自己气成那样吗?人生在世,难免被人冤枉甚至故意冤枉。自证吃一碗粉还是两碗粉,受伤害最大的还是自己。跟性格突出的乘客打交道,就像打太极的推手,在你来我往的对抗练习中,该使劲的时候用力,该退让的时候松手,谁也吃不了十足的亏,谁也占不了天大的便宜。反正对方就是一个过客,何必一直念念不忘呢?
后来每次走沪闵高架,看到上海南站的“大帽子”,我总会想起那个让双方都很狼狈的女人,只是心里不会再气愤了。
失物送还
某个星期天的早上,在南昌路,一个年轻女人乘车。她说:“师傅,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还有电脑什么的没有带出来。”
我指着前边的摄像头,说:“你看见没?有电子警察,你得快一点,在这地方停车不能超过三分钟,不然会有罚单。超过三分钟,我可不等你了。”
她说:“好,我尽快。”
她倒不慢,一两分钟后,抱着一堆东西重新出现了,有手提袋、电脑包,坐进后座。
她要去几百米外的一家快捷酒店。我挂挡,起步,出发。
年轻女人说:“哎,师傅,你得掉头啊!往那个方向走,宾馆在那边。”
“这是单行道,只能往前走。单行道,懂吗?”
“那你岂不是要绕一大圈子?我待会儿还要去教堂呢!”
“你去的地方这么近,这边虽说到处都是单行道,但道路密度大,隔一百多米一个路口。我就是给你绕成麻花,也还是收起步费的价钱,我何必呢?”
“也是哦。”
过了一个路口,她问:“师傅,有件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问:“什么事情?”
“昨天晚上我来这边租房子,就在刚才上车的地方。那个房东阿姨家没房间了,但她好心,怕太晚了我找不到住处,就收留了我一晚。是跟她家一个女亲戚一块住的,一个房间,两张床。但是那个房间吧,没有窗户,感觉不透气,一整晚我基本上都没睡着。你说我当初是不是应该拒绝她?”
这倒有意思了。那个房东阿姨挺善良。她呢,也无非是想省那么几百块钱,可是睡不好就划不来了。我说:“如果是我,我肯定会拒绝啊,毕竟以前不认识,贸然接受是不是不妥?又不是深山老林没处去。再说,你不是也没睡好吗?花上几百,在酒店洗个澡,睡得舒舒服服的。便宜点的酒店,二百多就差不多了,虽说房间会很小,可是床肯定舒服,也没人打扰。”
“对哦,我要去的这个酒店也就不到三百。我还要去教堂做礼拜,也没什么精神。”
记得有人说过,当一个人提出关于自己的问题时,他多半已经有答案了。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明显后悔了。
我问她:“你是来上海找工作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就在上海待过,后来去了北京,这又回来了。”
很快,酒店到了,她付款,下车。
没想到的是,她有一个小包落在车上了。等我发现的时候,距她下车已经有十多分钟了。我赶紧掉头往那家酒店驶去。
到了酒店,她正在门口焦急等待,看到我过来,很是高兴。
我把包递给她,她一个劲道谢。我说:“你太粗心了。如果不是等红灯的时候,我一扭头看到你的包,说不定它就被带到偏远的地方去了。到时候你要多付很多钱。”
她惊讶地问:“怎么还要付钱?”
我把发票撕下来,说:“从发现你的包的时候打的表,二十块。在出租车上丢东西都是这样的,送回来,打表计费。”
“还有这样的?我以前没在出租车上丢过东西。”
“一般都这么处理。当然了,你要是不愿意给,我也不强要。于情于理,你自己想一下吧。”
“那我能选择不给吗?”
“别的司机也许会执意问你要,但在我这里,不给也可以啊,没关系。”
我这么说,不是标榜自己高尚,毕竟三四公里过来,油费也就两块钱。何必为了两块钱,闹得双方不愉快呢?
她想了一下,说:“那不好意思,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没事,再见。”
我行驶了几米,看到她又向我招手,停下车。她追了上来,递给我一张二十元的纸币,说:“刚才不好意思,应该给你的,谢谢你。”
我欣然接受。
我比较赞同孔子“有偿助人”的观点,尤其是那些见义勇为的人,更应该得到相应甚至更多的嘉奖。一味宣扬所谓的“高风亮节”,其实是对做好事的一种抑制。如果人人都那么无私,对社会是有很大伤害的,因为这跟生物个体的本性相悖。
虽然观点坚定,但同时我的心态也比较好:相应的报酬给我,我接受起来不会有一点心理负担;但没有报酬,该做的我还是会做。
可能有人会说,出租车司机,作为服务者,为被服务对象送还失物不是应该的吗?这不是已经包含在服务里了吗?送还失物是服务没错,但也是需要成本的,除了油费,服务者额外的时间不也是成本吗?当然,这种约定俗成的有偿送还,最好能加入行业规范里,这样无论对司机,还是对丢失物品的乘客,都是一种保护。
乘客遗忘在车上的东西真的不少,饮料、香烟、打火机、雨伞等是最常见的,还有帽子、发卡、口红、电子烟……
曾经有乘客把眼镜忘在车上,是几个喝得醉醺醺的人落下的,可是他们没有拿发票。我想送回去,也找不到人。还有一天晚上,我在车后座发现了一串钥匙,应该属于一个去酒吧的年轻人。他倒是拿了发票,但我一直没接到公司的电话。看来,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钥匙是怎么丢的。
丢了手机在车上,最容易找回,直接打电话就行了。但如果是好手机,也可能有司机会昧下。
我的出租车生涯里,乘客在车上遗落的最贵重的东西,是一袋子的资料,里面是某个公司的各种证件、材料,其中还有产权证。失主是一位去行政服务大厅办事的年轻女性。当时她坐在后排,自己私人的包都记得拿,却把公司的重要资料落在车上了。接下来的乘客坐的是副驾驶的位置,再后来的乘客才发现了袋子。我一看袋子里的资料,马上保管妥当,等着公司打电话。果然,没几分钟,电话就打来了。与乘客取得联系后,我赶紧给送回去了。她爽快地付了我车费。
发票是个好东西,所以打车行程结束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拿发票,它不但是报销的凭证、投诉无良司机的依据,而且还能让你找回失物。
无法分类
那天下雨,在一个公交站,上来了一个湿漉漉的光头男人,坐副驾驶的位置。确认好目的地后,光头男人马上打开手里的塑料袋,捧着一碗鸡翅,吭哧吭哧地吃起来。他把车窗开了一条缝隙,不停地往外扔木签子,最后打开整个车窗,把一次性纸碗连带塑料袋也扔出去了。这时候一阵急雨飘进来,不可避免地,光头右边的衣服又湿了一些。
他骂了一句:“他妈的。”
其实光头上车后,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人到底是谁,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一瞬间我明白了:他是一件“湿垃圾”。在小区里的垃圾桶上,我经常看到他的名字。
意想不到的是,这天半夜,我又碰到了一件“垃圾”,都不知道该怎么分类。
夜半时分,在一条满是饭馆的街道,遇到了一个刚吃完夜宵的乘客。他跟一块吃饭的朋友分别,坐车回九亭镇的家。他坐在后排,上车后就开始煲电话粥,说着一口上海普通话,一路上吧嗒吧嗒说个不停,听起来很会泡妞的样子。
经常遇到上车后讲一路电话的人。有的人习惯在打车途中通电话,毕竟这是一段没人打扰的时间,上班的时候要忙工作,到家了之后要做家务、陪亲人。
曾经听到一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人通电话:“喂?这会儿忙吗?最近过得怎么样?嗯,嗯……那挺好的,工作和生活都捋顺了,就好多了。我吗?我最近也在想呢,这边的工作辞职了,下一步的打算还没确定。肯定不会打工了,毕竟这都经历过了;大概率会创业吧,不过这需要准备,做起来也不会很容易;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去国外再读一个博士,对对,脱产的,可以一边读书,一边想清楚下一步做什么,这样相对轻松一点……”
也曾听到一个女孩跟她闺蜜的通话:“没事,我没事。这是他第三次出轨了,我实在受不了。他再求我,我也不会跟他复合了。对对,就得坚定一些,以前我是有多傻啊……他满嘴都是谎话,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他着迷。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放心吧,哭也哭过了,伤也伤过了……你什么时候出差回来?我们还去那家店吃火锅吧。对的,哈哈,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不能解决的……”
这些人打电话都相当投入,你能通过只言片语探究到无垠宇宙的一个角落。除非遇到类似前方路面塌方、有匪徒设卡抢劫、外星飞船突然降临等情况,否则我不会去打搅他们。
也包括这一次。本来我开车要走嘉闵高架,但是到入口处时,突然发现高架封路,正在进行维护,只好走高架桥下。高架封路,改走地面,这是常规处理,没有必要打扰煲电话粥的乘客。如果每转一次路口,就请示一下乘客,那未免太让人心烦了。
没想到,接下来的路口,竟然是一条断头路,也就是说往北通行,在桥上是贯通的,在桥下却需要绕行。到路口发现情况的时候,只有左转车道和右转车道。不巧的是,我走的是右转车道,乘客目的地在左前方,所以只好先右转,行驶了大概一百多米,再掉头。
我正想着要主动向乘客解释一下。这个年轻人发现了路线的不对劲,停下通话,问道:“你这是怎么走的?”
我说:“刚才的路口,高架养护封路了,所以只能走桥下。这边路不熟,没走对车道,多走了个二百多米,不好意思啊。”
在不是故意的情况下,多走一二百米,一般人都不会计较,更何况我对待乘客的态度一直都很好。但是,这哥们显然不是一般人。
他吼起来:“那你怎么走?你告诉我,怎、么、走!”
被人这么吼,让我火很大,但我仍然按捺着自己的脾气,说:“你没有必要吼啊,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商量?”
他这时候好像已经挂了电话,说:“那刚才经过高架入口的时候,看到封路,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我说:“你那会儿在打电话……”
他说:“我怎么没看见高架封路?你搞什么搞,是不是在耍我?故意绕路的吧?”
我特别反感乘客这么说,在路边停下了车。
我说:“你喝酒了,对吧?”
他说:“是喝了,怎么?”
我说:“高架确实是封了。我干吗要耍你?”
他说:“那要不回去看看?反正我没看见高架封掉了。”
一瞬间,我真想返回去,让他看一眼,然后享受他被啪啪打脸的感觉。可是这么做又有什么意思呢?不但不能解决争执,而且他被证实自己错了,肯定恼羞成怒,很可能会引起更大的口角。
我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走哪条路,都能把你送到家。从你坐车的地方,到你的小区,十二公里。我收你十二公里的钱,多余的我一分都不会要你的。”
他说:“呵呵,条条大路通罗马,你给我绕到北京,还是能给我送到家里,对吧?”
对于这样无法沟通的人,我很无奈,叹了口气:“唉。”
他大声嚷嚷:“你唉什么唉,还走不走了!”
我没说话。
他炸雷一般怒吼起来:“走啊!开车!”
我终于按捺不住了,用更大的声音说:“不走了!你给我下去!”我没有用“滚下去”,已经够客气了。
他看到我火了,不再说话了,过了半分钟,态度和缓了一些:“这黑咕隆咚的,你让我在这里下车?我还没到目的地,你得把我送到。”
我沉默了十多秒,想想算了,何必跟一个无法沟通的醉汉置气,于是强迫自己恢复平静的语气,不卑不亢地说:“可以,没问题,十二公里,夜间价格也就是五十多块。我收你五十,但是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话。”
一路上,双方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了地方,在路边停好车,等他扫码付钱后,我也跟着下车了,想去路边的卫生间方便。可这个年轻人看了我一眼,突然加快脚步,匆匆走远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看你态度好,他就强硬,他就刁难;一旦你发飙,他也就怂了。
再回到“垃圾”的话题上:这人是什么“垃圾”?说是“干垃圾”吧,不怎么像;说是“有害垃圾”吧,好像也不太够格。所以说,唉,“垃圾分类”,实在是太难、太麻烦了。
我也知道把极个别的乘客称作“垃圾”有些不礼貌,甚至有违职业道德,但真的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
正能量,负能量
我曾经在半夜载了三个醉鬼,问他们去哪儿,说话声音最高的那个说:“到精神病院!”
我顿时虎躯一震,问他:“什么?”
那人说:“到长清路三林路附近的精神病院!”
看着他们的醉态,我顿时感到十分紧张。大半夜的,这都什么情况?莫非这几个人是从精神病院偷偷溜出来的?可别跟他们发生什么冲突,我默默祈祷着,上路了。
一路上,几个人叽叽呱呱,说的全是醉话,听起来颇不正经,我心里更加没底了……提心吊胆地把他们送到了“精神病院”门口,我定睛一看,这地方叫“同济大学附属精神卫生中心”。他们结账下车,然后朝对面的城中村走去。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据说,宛平南路600号这个神秘的地址,是上海人都知道的一个场所。就像北京的安定医院、武汉的六角亭、苏州的四摆渡、桂林的矮山塘一样,上海人揶揄别人时会说:“侬是宛平南路600号跑出来的伐?”——没错,宛平南路600号就是上海鼎鼎有名的精神病医院所在。
有一年,一辆失控的小轿车冲到了宛平南路600号的门口,把“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招牌撞坏了,竟然成了社会新闻。人们故作惊讶地说:“都知道这里床位紧张,没想到紧张成这样了!”
我也曾遇到真的病人,但是不是精神病患者我不敢说。那天在定西路,一位抱着半拉西瓜的瘦弱老人迟疑地朝我扬手,我停下车,他打开车门,坐到后座上。
我问:“老先生到哪里?”
没听到任何反应,我回头,继续问:“老先生,你到哪里?”
他看上去目光呆滞,慢吞吞地指着怀里的半个西瓜,说:“西——瓜——”
我马上意识到遇上麻烦了,在心里开始进行情景推演:他要是不下车怎么办?我也不能把他强行拽下来啊……是送派出所好呢,还是医院好呢?要么直接报警吧……想了一圈,突然灵机一动,我一个脑子灵活的人,会拿他没办法吗?往前行驶了七八十米,我在路边停车,大声对他说:“好了,老先生,到地方了,下车吧!”
他迟疑了一下,打开车门慢吞吞地下去了。
我大松了一口气,不禁为自己的小聪明洋洋得意起来。后来想想,他或许是老年痴呆症患者?真是可怜啊——我那样处理是不是有些草率了?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每天一睁眼,就有几百块的份子钱欠在那里,我也得抓紧时间干活不是?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还遇到过另一个疑似病人。那是在火车站附近上车的一个胖小伙子,他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车辆从虬江路匝道上南北高架,匝道过半后,最左侧的车道以一根长实线跟右侧分割开来。只有左侧这条车道能够直接进入南北高架路,右侧的都通向天目路立交——我当时初来乍到,不了解这种情形,可能导航曾经提醒,但被我忽略了。眼看着虚线将尽,胖子急切地大声说:“进去!”
我并不知道这个“进去”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于是他用更大的声音吼道:“进去!”
我仍然一头雾水,他以歇斯底里的声音叫道:“让你进去,你为什么不进去!你会不会开车?”他这么吼着,我更懵了,后来终于明白是让我进入左侧的车道,可这时虚线早已变成实线,没有机会变道了。
“怎么走?你告诉我怎么走?”他吼得震天响。
这人是神经病吧?上学时脾气再坏的老师,也没在教室里这么吼过。作为一个七尺男儿,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非常火大,不把他赶下车简直对不起他的这种行为,但当时我有一个极大的顾虑,只能不断说服自己,艰难地把怒火憋回去。
导航重新规划路线,很快就到了天目路立交,从转盘那里上了南北高架路,错过刚才的入口,又从距离很近的这个入口进去了,并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绕路。
胖子问道:“你是刚开始开出租车吗?”
我看了他一眼,说:“对。”的确,那是我开出租车的第四天,而且还是暂时替别人开的。
我没搭理他。显然他还在生气,但好像我不气似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胖子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全程两人再无交流。到达静安区的目的地后,他扫码付款,那边页面上能够显示我名字的后两个字,他问道:“是××吧?”
听他说出我的名字,我反感得无以复加,心想今天怎么遇到了这么一个玩意儿,真是晦气。
这件事发生在我开出租车伊始,这个胖子直接动摇了我打算正式入行的想法。要是经常遇到这样的乘客,我该怎么办?我很难保证不跟这样的人针锋相对,最后打架互殴甚至进局子。幸好后来我琢磨明白了:我的人生不能任由神经病来支配,被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绊一下无妨,但因此改变我既有的道路,那就得不偿失了。
相比较起来,下面这个女人就称不上有多么过分了。她从打浦桥的一家酒店上车,要去瑞金南路。她坐在副驾驶,因而我能看见她时尚、漂亮的外表,苗条的身材。如果不需要专心开车的话,我可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但偏偏我是个司机。
一路无话,到了中山南路瑞金南路交叉口,她指着左前方说:“就是那个小区。”
我说了一句“好嘞”,然后直行,在前方二百米处的路口等红灯,准备掉头。
女人突然发火了:“你什么意思?”
我感到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意思啊?”
她瞪大眼睛说:“你为什么给我绕路?”
我指着左边说:“不就这个小区吗?我从这里掉头送你过去啊。”
她说:“刚才你左转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到这里掉头?你们出租车司机怎么都这样啊?”
我说:“你也没让左转啊,我记得这个小区西边有个门,刚才正好直行是绿灯,我这样走不对吗?”
漂亮的她甩出一脸不怎么漂亮的表情:“我去北门!你就非得给我绕吗?”
我:“……”
她继续说:“你安的什么心?多挣一两块就那么开心?上海的出租车司机怎么都这样?”
我有点生气了,看着挺可人的一个女人,怎么这么缺心眼?我说:“就你这两公里不到的路,我至于给你绕?这么走不是方便么,从这里掉头不还是起步价吗?我的车烧的不是油,是水?”
她继续质疑我绕路。我懒得再跟她争辩,随她吧!我不回应,她渐渐地不作声了。马上就到了小区北门,车费金额还停留在起步费上,其实哪怕再走五百米,依旧会是起步费。她扫码付了钱,气冲冲地下车了。
这女人是有被迫害妄想症,还是不止一次地被出租车司机深深伤害过?如果是后者的话,我真叫躺着也中枪。别的师傅,你们好好开,别绕路,行不行?
幸好我马上遇到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可爱的酒鬼,抚平了我心里的些许委屈。
几分钟后我到了附近的一家KTV门口,两男一女上了车,女的坐副驾驶位置,一上车就操着醉腔说:“瞿溪路鲁班路。”
他们要去的地方很近,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女人说掉头,我也知道只能掉头,因为那边瞿溪路是单行道。等红灯时,她跟两个男人说话。绿灯亮了,车辆掉头到一半,她大声喊:“错了!”
我一惊,说:“没错啊!”
她马上反应过来了,笑着说:“对对,是得掉头。不好意思啊。”
我说:“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让我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她醉兮兮地笑了,提前扫码付账,后排男士抱怨了她一句。
付了夜间起步费二十一块,她说:“就这么多啊,多了都是你的,路你随便绕……”
我笑着说:“我才不绕,付完了钱让我绕,我看起来傻吗?哈哈……不过,带着你们去杭州兜一圈行不行?”
“好呀好呀!”女人嗲嗲地说。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她推开车门要下车,突然回过头朝着我的方向嘟着嘴,来了一个飞吻:姆——嘛!我受宠若惊,她接着飞快地说:“祝你生意兴隆!拜拜!”
上海女人喝了点酒都这么可爱吗?虽然我被调戏了,可是我得承认,这才是正能量的司乘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