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莫厌伤多酒入唇
重萧心中仍然担忧着昨天比赛的事情可能带来的不良后果。毕竟那些门阀权贵子弟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往往会不择手段、毫无底线地行事。
因此，天还没亮的时候，重萧就重新换上了他进城时穿的衣服，然后和刘大娘一起赶着牛车嘎吱嘎吱地朝着延兴门走去。
进入城门时，过所的盘查非常严格，但出城时就相对随意得多了。通常情况下，只要没有京兆府发布的海捕文书，金吾卫只是简单地看一眼就会放行。于是，重萧和刘大娘轻而易举地离开了长安城。
然而，就在牛车刚走上通往蓝田县的官道时，几名骑马而来的东宫护卫迅速赶到了延兴门，并将一幅画像和一份文书递给了守门的金吾卫旅帅。
令人惊讶的是，那幅画像上描绘的正是重萧和刘大娘的容貌。而当守门的金吾卫旅帅查看那份文书时，发现它竟然是由东宫太子亲自签署，由太子府詹事于志宁亲手书写的太子教令。
命令长安城十五门金吾卫，立即行动起来，严密搜查一个年龄大约在十五、六岁的少年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一旦发现目标，切不可擅自伤害他们，必须立刻派遣专人以礼相待，并将他们安全护送至东宫太子府。
原来，太子李承乾离开甘露殿后，长乐公主的一番言辞，再度成功地引起了皇帝李世民对重萧的浓厚兴趣。然而，如果由皇帝亲自下令在整个长安城范围内搜寻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这般大张旗鼓的举动难免会引发朝中众多文臣武将的无端猜测和疑虑。鉴于此，长乐公主灵机一动，向李世民提议让太子府发布教令来寻找。如此一来，所产生的影响将会相对较小。毕竟，太子年纪尚轻，偶尔有些顽皮嬉闹之举，众人也能够理解。
就这样，一道令人摸不着头脑、甚至连具体人名字都未提及的太子教令，迅速由东宫传达至长安城的十五道城门。
可世间的事情总是阴差阳错的，此时的重萧正和刘大娘躺在牛车上晒着太阳，慢慢悠悠的走在回辋川里的路上。重萧嘴里哼着一种奇怪的曲调，欢快而轻松，小姑娘觉得很好听，就吵着重萧要学。
“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耳朵竖的像天线，听着一切可疑的声音……………”
重萧躺在牛车里，反复的唱了几遍，小姑娘很快就学会了。过了申时，牛车终于拐进了通往辋川里的小路上，小姑娘高兴的赶着牛车一路向着家的方向。
这是刘大娘和阿耶在一起之后，第一次分开这么久，在逛西市的时候，重萧就发现，这个小姑娘从来不给自己买东西，他看的都是刘二郎能用到的东西。衣服，鞋子，小姑娘甚至还给阿耶买了修剪胡须的剃刀和剪刀。
最后重萧实在看不下去了，才给她也买了一些女孩子用得，衣物和饰品，还有一些简单的胭脂水粉。就这样小姑娘都一直在说“够用了，够用了，不要买太多”。
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她的潜意识里最害怕的是父亲再次离开自己。重萧的那首《凉州词》让小姑娘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的阿耶当年在战场上经历了什么样的凶险？
所以她现在最担心的是阿耶在某一天又要离开自己，去战场厮杀搏命。小姑娘知道，阿耶不是每次都有好运气，能从那满是杀戮的修罗场活着回来。
唐朝的府兵是终身制的，只要国家打仗，你就要上战场，尤其是像刘二郎这样的陌刀手，百里挑一，更是重要的兵种，所以在府兵名册中这些人都是单独记录的。这也是为什么小姑娘如此在意自己阿耶的原因。
刘大娘远远的就看到了家的方向，她站在牛车上拼命的向小院的方向招手。
小院修整的已经初具规模了，重萧设计图里的样子也已经基本成型了。三天时间就能有这样的工程进度，重萧觉得比起后世的那些动不动就把楼盖的烂尾的黑心开发商来说，大唐工程队的速度才称的上是“基建狂魔”的名号。
牛车进了院子，刚好赶上工人们正在吃夕食。由于重萧要求工程进度要快，因此他在走之前就告诉刘二郎，让工人们每天吃三餐，所以申时吃夕食就显得有点早。
重萧在西市买了不少香料，大唐的有些香料很贵，但是相比而言，品种却不是很全，重萧只能是看到什么就各样都买一点。
说实话他是真吃不惯唐朝人的饭，一个在美食天堂里长大的孩子，忽然来到大唐这样一个物资相对匮乏的时代，吃不习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刘二郎帮着重萧一起把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拿回家中。小姑娘却始终紧紧的抱着那坛葡萄酿，生怕谁不小心给摔碎了。
重萧笑着对刘二郎说道：“二哥有个好女儿，她可是给你买了不少东西呀，是个孝顺闺女，你老了要享福了呀”。
重萧的调侃让刘二郎一脸的不好意思，慈祥的看着小姑娘。回头对重萧歉意的说道：“让郎君破费了。”
重萧拍了刘二郎的胳膊一下，说道：“二哥和我客气什么，我们现在可是一家人了。”
然后继续说道：“今天我做饭，晚上我们一起喝一杯。大娘可是给你赢回一坛好酒呀。”说完就要去厨房。
小姑娘赶紧上前说道：“还是我来吧，哥……郎君怎能去厨房这种地方。”
在长安小姑娘叫哥哥已经习惯了，回来一时没注意，差点没改过来。
重萧说道：“可不要小看我，我的厨艺可是不一般呀，你吃一次，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的。”说着还用手指刮了一下小姑娘的鼻子。
小姑娘微笑着说道：“那我给郎君烧火吧，你总要一个帮厨的吧。”重萧欣然的点了点头。
就这样重萧和刘大娘在厨房开始忙活了。
在大唐，普通老百姓能吃到的调味品实在太单调了，除了盐和醋还有花椒，再就只有一种很粗糙的酱油，其他的几乎没有。
重萧这次在西市，除了买到了姜和胡椒，还买到了干的海虾。最让刘大娘不理解的是，重萧居然说他要去药铺买调料。小姑娘也不知道，重萧为什么要在药铺里买好几包药材。
当重萧往炖肉的锅里放这些药材的时候，小姑娘才意识到这些东西也许是炖肉用的香料。
唐朝的有钱人是只吃羊肉的，几乎不吃猪肉，但是底层的老百姓吃不起羊肉，偶尔也会吃猪肉来补补油水。但也只是偶尔为之。原因很简单，猪肉的腥臊味道太重，实在是不好吃。
重萧临走时告诉刘二郎，多买一些猪肉，让工人们多吃一些，肚子里有了油水，干活才有力气。
所以重萧回来发现，厨房里挂着好几块猪肉，这才将这些猪肉全都炖了。既然他们都不会做，那重萧就自己做。
唐朝的家养猪是不做绝育处理的，所以猪身上那种本来就有的腥臊味道就会很重。重萧几乎将买来的香料一半都用上了，才勉强的压住了这种味道。
但是小姑娘看着重萧大把大把往锅里下香料，心疼坏了，好几次都想出手制止，但终究还是没有。
当炖肉的香气从厨房里飘出来的时候，小姑娘总算是知道，原来药材不止是能治病，还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来。
到了晚上，小院里就肉香四溢，重萧做的胡饼炖肉，让所有工人都吃的满嘴流油，称赞不绝。
屋内正堂，重萧、刘二郎和刘大娘三人坐在矮桌上吃饭，饭食和院子里的工人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刘二郎的面前有一坛酒，一坛上好的葡萄酿。
而重萧面前则是和小姑娘一样，都是一碗浆水。本来刘二郎是要给重萧倒一碗葡萄酿的，重萧坚决推辞了。重萧觉得，那是刘二郎应该得到的奖赏。那是一个女儿对自己父亲最最崇高的敬意，那是在战场上搏杀，劫后余生的恩赐。自己是没有资格享用的。
三人共同举起了碗，刘二郎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汉子，这一刻端着女儿挣回来的酒，心中也是百感交集，眼睛中有水汽蒸腾。
刘二郎没有说话，不是他没有话说，恰恰相反，他心中有很多话想说，只是他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作为父亲，他觉得自己亏欠女儿太多，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家，让她这么小就成为了没有娘的孩子。他其实一点也不恨那个女人，毕竟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是那个女人给她生的，就这一点，他就原谅了那个女人的所有。
他想感谢重萧，但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这个神奇的少年就这样神奇的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还为他解决了很多生活上的麻烦，给了他和女儿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刘二郎一口喝完碗里的葡萄酿，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他从重萧看他的眼神里，能感受到对方好像能完全明白自己想说但是说不出口的话语。
也许一切都在酒里吧！
吃了晚饭，刘二郎拿出了昨天王成送来重萧的身份过所。从现在起，重萧就是实实在在的唐人了，至少从法律上讲，重萧成为了一个受《唐律疏议》保护的大唐子民。能得到这个身份，并不是因为重萧献出了曲辕犁，而是他那和唐人别无二致的相貌。
要知道很多胡人，终其一生也没有真正得到唐人的认同，原因就是长相。
重萧看着这几张轻飘飘的白麻纸，心中微微一凛，这就要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了吗？自己做好在大唐生活和融入的准备了吗？
人有的事情是这样的，当你期望的事情没来的时候你会天天期盼，但真的有一天他来临了，需要你接受，并做出改变的时候，你却又患得患失，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人呐，真是个矛盾的物体。
第二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