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定国北归
王定国被召回了。
王定国因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岭南,是此次诗案中处罚最严重、贬谪最遥远的官员。岭南属于热带雨林气候,气候潮湿而且炎热,蚊虫鼠蛇猛兽遍布,动植物死亡后腐蚀的尸体由于缺乏阳光照射,慢慢蒸腾出有毒气体,散发着浓浓的瘴疠之气。
加之当时通往岭南的交通极不方便,很多人还没有达到贬谪地,就病死在艰难的贬谪之路上,那沿途葬着的好多墓碑和坟头就是无声的诉说。就算侥幸达到岭南,很多被贬官员也会因为不适应岭南的水土气候,客死他乡。
贬谪岭南,在很大意义上就如同判了死刑。
王定国的一个儿子死在前往岭南的路上,另一个儿子死在贬谪地岭南,王定国本人也差点病死岭南,“今定国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三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
对此,苏轼深深自责,苏轼写道“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书相闻”,苏轼揣度王定国这朋友怨恨我一辈子了,因此王定国被贬谪之后,苏轼一直不敢主动书信给他。当苏轼得知王定国被召回,欣喜的写信给张方平(王定国的岳父):“王郎北归,慰喜可量,恨不得助举一觞耳。忧喜过人,何翅电露,欲寻王郎初别时意味,岂复有丝毫在者”。
王定国北归回到江西,途中来看望苏轼,让苏轼给其在岭南所做的诗词写序言。苏轼捧着诗集,读罢一遍,自愧不如,王定国的诗词中没有一点怨恨的意味,“皆清平丰融,蔼然有治世之音”。虽然有幽愤叹息,那也是因为害怕客死岭南,不能回报天子圣恩,丢祖宗的脸,“幽忧愤叹之作,盖亦有之矣,特恐死岭外,而天子之恩不及报,以忝其父祖耳”。
诗言志,歌咏言,王定国在诗词中所表现出来的,正是其思想和志趣,苏轼写道“定国且不我怨,而肯怨天乎”,苏轼此时有一些羞愧,“余然后废卷而叹,自恨期人之浅也”。
从这里看,王定国面对贬谪,所表现出来豁达、乐观是不输于苏轼的。在王定国的辞典里面,似乎都没有勇敢两个字,因为在他的眼里,此等贬谪并不算得上是艰险,只是其人生经历的一部分。这或许和王定国家中有着雄厚的资财有关。
苏轼自愧不如王定国,“定国诗益工,饮酒不衰,所至穷山水之胜,不以厄穷衰老改其度。今而后,余之所畏服于定国者,不独其诗也。”
苏轼感觉:相比之下,我贬谪黄州这几年,真的是变老了,也不再坚持写诗歌了,又因为生病,不喝酒,平时没事,闭门不出。门外不远就是大江,但是我都一个月没去江边溜达了,现在我真是成了一位又老又无趣的农夫了。但是定国兄,你的诗却写得越来越好,而且酒量也不减当年,你到了岭南那种偏远荒蛮的地方,还能够发现其中的美,而且不因为贬谪的艰难有所怨恨,胸怀豁达。两个字,服了!不仅服你的诗歌,更服你的胸襟和精神。
无论如何,历经生死,距离乌台诗案已经过去三年之久,这两位患难的朋友终于在黄州相见了。
上次相会,还是在徐州,两人饮酒于黄河边黄楼之上,吹笛抚琴赏月。这次相聚,两人执手,王定国竟然难以辨认,眼前的苏轼还是当时别离的苏徐州吗?
苏轼拄着拐杖,布衣草帽芒鞋,面庞黧黑消瘦,唯有眼睛还囧囧有神,颧骨愈发高耸,花白的鬓发在草帽中稀疏垂下,仿佛是飘着的芦苇絮。苏轼看王定国,却没有什么变化,面色红润,眼神中透着喜悦,无丝毫消沉的意味,那贬谪岭南、失去孩子的种种苦难,似乎于他并不存在。
王定国知道苏轼在黄州经历了很多,这些经历,都写在了脸上。
王定国要去看东坡,看雪堂,看他笔下所写的赤壁。
实地感受朋友所经历的苦难,朋友面对苦难那种倔强。
苏轼带着王定国去看东坡,东坡的稻谷橙黄橙黄的,随风翻滚浪花,传来阵阵稻香。苏轼说道:再过一些日子就可以收获了。有一大片桑树,桑树叶茂密青碧,还有一处地种几株橘子树,团团如盖,碧绿饱满的橘子挂在树叶间如同灯笼;还有几株海棠树,苏轼是喜欢海棠花的。
苏轼指着几株茶树,和王定国说道:这是黄州特有的桃花茶,黄州有桃花山,桃花山下有桃花寺,桃花寺产桃花茶,去岁向桃花寺住持讨得几株种在这里。
风吹过,稻香、橘香还有茶树香味沁人心脾。
苏轼说道:这里还蛮不错吧?
东坡这块本来荒废的土地,在苏轼的辛勤劳作下,变得诗情画意、生机勃勃。东坡的旁边是一处茅草屋,定国看去,茅草屋上面悬一匾额,上面书写“东坡雪堂”四个大字,显然是苏轼手笔。
苏轼请定国进雪堂。
雪堂中有一茶几,茶几上面放一张古琴。南窗有书桌,书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推开窗,可以看到生机盎然的东坡,以及东坡远处的山岭。王定国看着苏轼的脸庞被晒得黝黑,布衣斗笠,浑然是一位专业的老农夫。笑着说道:你喜欢陶渊明,我就断定你上辈子肯定是种地的,上一辈子还没有种过瘾,所以此生得来黄州继续耕种。
苏轼说道:哈哈,我也深感如此啊!这是官府的旧营地,原来是一片废墟,朋友马正卿帮我申请来。后在左邻右舍帮助下,开垦成田。有了这块田,再加上现在居住的南堂,在黄州还过得下去。前几日,我还让孩子去田庄买田。这毕竟是官府营地,久种也不妥。
王定国说道:你当真要在黄州做一老农,终老此生?我倒是支持。但是就怕这愿望实现不了。
王定国告诉苏轼:朝廷有起用你的意思。
苏轼自然知道朝廷代指什么,就是圣上,但是苏轼仿佛对此一无所知。
王定国继续说道:你果真不知道此事?年初你生病,谣言说你病死,传的沸沸扬扬,圣上听闻,伤心的连饭都吃不下。后来得知这是谣言,圣上大喜过望,想到不能再将你搁置黄州,便商议要将你调回朝廷。所以,你的田地先别买了。
王定国和苏轼在东坡雪堂聊天。王定国翻到了一首诗歌“雨洗东坡夜色请,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又打开《寒食帖》,欣赏苏轼醉酒后的行书“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小屋如渔舟,蒙蒙水雾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也拟哭穷途,死灰吹不起。”
帖上字字沉郁顿挫,坚毅中透露着无奈无助无力,但是又像是对着命运宣战的檄文。王定国不禁潸然泪下,竟然忘记了自己在岭南所遭受的磨难,更要甚于苏轼。
苏轼与王定国饮酒。
王定国让其侍妾柔奴出来唱歌,并为苏轼劝酒。王定国对苏轼说道:我贬谪岭南,众妻妾自知岭南此去定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无人跟随,有的人直接离我而去。唯独柔奴对我不离不弃。我在岭南差点病死,多亏了柔奴在身旁照料我。在岭南我们语言不通,水土不服,饮食也不习惯。但是柔奴从来不曾有过一丝抱怨。柔奴家世世代代居住开封,是典型的城市女孩。是没有吃过什么苦的,实在是难得啊。
这使得苏轼大为惊讶佩服,那让无数男儿望而却步的岭南,一个柔弱的女子是如何从容面对的?苏轼心中有无数问题,但是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问起。问住房,问饮食,问交通,问气候,似乎都显得太过于渺小。
苏轼揣度,岭南生活条件极其恶劣,其在岭南吃了这么多苦,在心里面,岭南那块地方应该是不好的吧?便问柔奴: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奴却没有正面回答苏轼的问题,正面回答应该是回答:好,或者不好。但是说“好”,似乎有些违心,因为岭南之地好不好,大家都知道,没有人愿意去。说“不好”,虽然是实话实说,但是却不足以表明其坚持下来的缘由。
柔奴从容地回答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岭南之地,好也罢,不好也罢,这只是客观的外物而已,这客观的外物岂能是人力所能左右和选择的?我只知道,我的心若是真正安顿下来,任他何处都是我的家乡。
这八个字看似简单,不经过一番磨难,实在是难以凝练出来,这个八个字,深深触动了苏轼,也教育了苏轼。好像既是王定国和柔奴在岭南生活的总结,也是对苏轼黄州贬谪的安慰。苏轼口中默念道:好一个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大受启发,便写《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而王定国的侍妾柔奴,也因此词传扬千古,此心安处是吾乡,也极具治愈性,安慰了无数流浪奔波的逆旅之人。
虽然如王定国所说,重返仕途,或许有希望,但是苏轼实在是不想回到那个尔虞我诈的朝堂了。在不流血的仕途中身不由己地沉浮,还不如在土地上流汗来的踏实。苏轼写道:入秋来殊佳健,于道虽未有得,而异时浮念杂好,殆灰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