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商议买田
苏轼和家人商议买田的事情。
王闰之从钱筐中取出家中所有积蓄,一家人在饭桌上数着铜钱,共同盘算着,除去家中日常生活开支,还能有多少结余用来买田。
一旦买田,家中的生活将会更加拮据了。
王闰之说道:以后家中开销得更加仔细了。七月份,苏轼在写给弟弟苏辙的一首诗中谈及此事:买田秋已议,筑室春堂成。
八月二十二日,苏轼在《与张安道》的信中也写道:已令儿子往荆南买一官庄,若得之,遂为楚郢间人矣。
苏轼心中从来藏不住秘密,也无不可对人说的话。
此后须减少开销,苏轼只得减少应酬,而且压缩每次应酬的开支。
苏轼写《节饮食说》:东坡居士自今以往,早晚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馔,则三之,可损不可增。有招我者,预以此告之。主人不从而过是,乃止。一日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日省费以养财。元丰六年八月二十七日书。
写过后,王朝云挺着大肚子看了又看,笑道:东坡的“穷”名,很快就会传遍黄州城了,知道的是体谅你没有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吝啬。苏轼将这张告示张贴在南堂家门口,并告诉自己在黄州的朋友。而所谓的“安分以养福、宽胃以养气”不过是掩饰穷困的雅称而已。
这一切表明,苏轼真的想在黄州长久定居下来了,长久居住,就得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此时的苏轼已经四十七岁,年近五十,感叹“朱颜不可恃”,感觉自己前途未卜,苏轼在《初秋寄子由》中写道“功名定难期”,但是不能再空空等待朝廷最后的决断了,或许贬谪黄州为团练副使,已经是其一生最终的结局。但是苏轼和弟弟苏辙最初的约定是不变的,也是苏轼的期待,那就是他们兄弟的夜雨对床之约,苏轼在写给苏辙的信中说道“买田秋已议,筑室春堂成。雪堂风雨夜,已作对床声”。
苏轼和苏辙年轻时候,每天都在一起读书。一次读到韦应物的《示全真元常》中“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苏轼苏辙心有感慨,于是约定,两人以后为官,不能羁恋仕途,要早早的辞官归隐,夜雨对眠。苏辙曾写文记录此事: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壮,将宦游四方,读韦苏州诗,至“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
宦海浮沉,岂能自己决定前途和命运?苏轼兄弟终其一生都没有实现对床夜雨的约定。虽然外在表现是洒脱随缘自适的老庄信徒,但是苏轼骨子里是信奉孔孟之道的儒生,这种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怎可能像上文中的王长官那般辞去官职,寄身江海,无为一生?
这张贴在南堂的告示,很快就被苏轼的朋友们看到了。他们并不在意,却被苏轼的直率坦诚所打动,也深切同情着苏轼家的贫寒。他们仍像是往常一般宴请苏轼,苏轼也不推辞,每次赴宴之前,指了指门前的告示,告诉友人,务必按照此告示中所写的,不要超过标准。
七月六日,居武昌西山的王文甫过江来南堂,告诉苏轼自己新酿美酒,邀请前去品尝,苏轼大醉,王文甫知道王朝云身怀六甲,便画《墨竹图》送苏轼,寓意“竹报平安”。苏轼欣然接受,并集古诗词作题画词《定风波·题墨竹图》:
雨洗娟娟嫩叶光。风吹细细绿筠香。秀色乱侵细帙晚。帘卷。清阴微过酒尊凉。
人画竹身肥拥肿。何用。先生落笔胜萧郎。记得小轩岑寂夜。廊下。月和疏影上东墙。
所谓的集古人诗词,顾名思义,即化用或者直接使用已有的诗句,组成新的诗词。这种诗词创作,看似是抄袭模仿既有诗词,却比原创诗句难度更大。一气呵成的集句诗词,需要作者对原有诗词有深刻的领悟,并能熟练地运用到新的诗词创作中去,难度最大的是将不同诗词中的语句串联起来,还得浑然天成、不露痕迹。
苏轼在此展现了其过人的文学天赋。
苏轼写完,和王文甫说道:首句“雨洗娟娟嫩叶光,风吹细细绿筠香”化用杜甫的诗句“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第二句“秀色乱侵细帙晚,帘卷,清阴微过酒尊凉”化用杜甫的诗句“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第三句“人画竹身肥拥肿”完全采用了白居易的“人画竹身肥拥肿,萧画茎瘦节节竦”,第四句“先生落笔胜萧郎”化用白居易“萧郎笔下独逼真”;“记得小轩岑寂夜,廊下,月和疏影上东墙”出自曹希蕴的诗句“记得小轩岑寂夜,月移疏影上东墙”。
八月五日这一天,李进士到南堂向苏轼告辞。李进士就是李委,去年十二月苏轼生日之时,在赤壁为苏轼吹笛庆生、并向苏轼索诗的那位书生。这位书生李委,我们除了在苏轼的文章中能够检索到其名字,翻遍整个宋史,也找不到关于他的记载。
那次生日之后,苏轼每每与古耕道、郭遘、潘大临、李委交游。苏轼说道:我为你践行吧。苏轼和李委进士是在赤壁认识的,他们便复到赤壁饮酒。
范子丰也在苏轼家,向苏轼求书法,苏轼便邀请范子丰同去。范子丰的父亲是上文中提到的范镇。范子丰在后来成为了苏轼的儿女亲家,其女嫁给了苏轼的二儿子苏过,他们之间的友谊一直传承到下一代。
我们继续回到正文。
苏轼、李委、范子丰来到赤壁下面,坐船载酒,酒过数巡,李委又开始展示他的笛音。苏轼赞叹李委的笛音“风起云涌,大鱼皆出。山上有栖鹘,亦惊起”。他们一起追忆在赤壁发生的战事,讨论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仿佛赤壁之战就在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
苏轼将这件事情记录下来,赠送给范子丰:
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时曹公败归华容路,路多泥泞,使老弱先行,践之而过,曰:“刘备智过人而见事迟,华容夹道皆葭苇,使纵火,则吾无遗类矣。”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今日李委秀才来相别,因以小舟载酒饮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山上有栖鹘,亦惊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适会范子丰兄弟来求书字,遂书以与之。李字公达云。元丰六年八月五日。
除了会友,苏轼开始悠闲惬意的散步。
或是在夏日的午后,他拄着拐杖,向着远山,穿过树林,在隐隐竹墙下面,偶遇一处小池塘,便拄杖听这里的蝉鸣,看这里的飞鸟,闻这里的荷香。苏轼将这些闲散的趣事写在《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中: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渠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或者是在初秋雨后的夜晚,苏轼一个人拄着拐杖,漫步在东坡,感受着那份原野的凉意和寥廓,听着拐杖敲击地面发生的铿然的声音,苏轼写道《东坡》:
雨洗东坡夜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这一年的九月九日,苏轼独自登上栖霞楼,记得往年重阳节,徐君猷太守总会邀请自己宴饮栖霞楼,而今以及物是人非,苏轼感慨万分,缅怀徐太守,作《西江月·重阳栖霞楼作》:
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当年戏马会东徐,今日凄凉南浦。
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红粉相扶。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
苏轼决计黄州买田,开始彻底自由地漫步,准备融入这块大地,所有的私心杂念,都已经灰飞烟灭了,苏轼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这种境界,有似秋天里的天空那么高远,又如湖水那般平静,不见一点波澜。
他给张方平的信中写道“入秋来殊佳健,于道虽未有得,而异时浮念杂好,殆灰灭矣”。
然而,就在苏轼终于放下一切,彻底平静下来,想成为黄州的一名老农的时候,乌台诗案遭受牵连的人,开始陆续被召回,朝廷似乎在慢慢释放出一种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