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未来大势

新货币领地争夺尘嚣日上

现在从Facebook说起。

2018年，Facebook的创始人扎克伯格说服28个公司和团体，包括国际支付界领军机构VISA、MAS TERCARD、PAPAL、EBAY和欧洲的多个组织加入Libra联盟，拟发行一种世界性货币——Libra，并承诺，每一个Libra的后面都有定值的美元（50%）、欧元（18%）、日元（14%）、英镑（11%）和新加坡币（7%）作为储备为之背书。

Facebook用一篮子货币为背书发币的设想，跟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特别提款权（SDR, Special Draw ing Rights）很相似，后者也有一篮子货币背书，包括人民币。

作为一个从未涉足金融行业的私营社交网络公司，Facebook领衔的联盟具有什么底气，能够提出如此宏大的设想？这曾是国家联合组织才有号召力提出的动议，为什么一个私营公司敢于充当这样的角色？

这得益于区块链技术构建的“共识性”机制带来的“去中心”“去权威”的效果。Libra联盟计划使用一种联盟型的区块链，跟VISA、MASTERCARD、PAPAL这些在数字银行领域已被广为接受的领军公司联合，使用联盟成员的共识机制来建立合法性，解决信任问题。Facebook曾经泄漏8000万用户的隐私，对此，扎克伯格声称，“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们应该相信其他的创始成员，你们一直用他们的产品。”

这其实是在告诉世界——技术发展到今天，也许人们已经不再需要将信用托付给一个正式的多国政府组织，才能信任一个全球性货币。一个私营组织完全可以通过“共识性”机制来满足全球化在金融支付方面的需求，让政府（或政府联合组织）从主导的位置上让位，退居到监督和提供便利的角色中去。

简言之，稳定币是以区块链实现信任和便捷传输，同时背后又有稳定资产背书的加密币。

Libra类属于“稳定币”，跟比特币等背后没有实际资产或官方货币背书的加密币不同，Libra锚定一系列处于全球货币圈“中心”和“次中心”层级的货币，实现相对稳定币值，在计价和作为交换媒介的功能中有良好的性能。简言之，稳定币是以区块链实现信任和便捷传输，同时背后又有稳定资产背书的加密币。Libra不是第一个稳定币——USDT（泰达币，Tether公司推出的以美元资产为背书的稳定币）、GUSD（Gemini dollar, Wlnklevoss兄弟公司推出的美元支持的稳定币）、PAX（Paxos Standard, Paxos公司推出的美元支持的稳定币）这些稳定币早就存在了。稳定币的潜力是很可观的。在2020年美股四次熔断之际，投资者惊慌失措地将热钱从比特币这些没有“锚定”实质资产的加密币中脱身，转而追捧各种稳定币。其中，以美元背书的USDT溢价8%—10%，加之在不断增发的情况下依然溢价，其总市值大涨，一跃成为仅次于比特币、以太坊和Ripple币的第四大加密币。2020年9月，USDT打败Ripple币，晋升三甲。

Facebook的巨大优势在于网络受众。Facebook在全球有27亿用户，超过全球人口的三分之一。虽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积极探讨如何使用区块链技术来推动特别提款权（SDR）的发展，但很多人对其替代美元的前景很悲观。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首席经济学家Gopinath说：“美元在国际贸易中的地位在于美元有长期的安全性和稳定性，而后就是网络效应。用美元结算的国际贸易结算是美国境内贸易结算的5倍。使用美元成为一种惯性，越多的人使用，就会催生更多的人使用，新兴市场对美元的依赖更是加强了美元的地位。”

我们可以回忆一下，当初有很多人抗拒使用微信钱包，后来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用，任何一方不用会导致生活不方便，结果就是大家都用。和微信相似的Facebook就具有此种网络优势。这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所没有的。

总的说来，Libra听起来像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第一，用区块链的共识机制解决“信任”问题；这是多方验证、防篡改的技术机制赋予的，可以替代权威的力量。2009年，一个自称“中本聪”的人发帖说：

“传统货币的问题根源在于，我们的信任是货币发挥作用的先决条件；我们相信央行不会让货币贬值；然而，法币的历史却充满了对此信任的重复践踏。”

“银行持有我们的资产完全是因为我们的信任……然而，银行却以信贷泡沫的形式发放贷款，而且准备金几乎为零（不负责任地将我们的资金置于风险之中）。”

事实上，除了不负责任导致的死账坏账，银行服务问题也很多。当我们拥有的货币财产只是一串数字，在转账信息交流延迟间，货币被“重复使用”或“重复化账”都是完全可能的。电子银行账上的数目随时可能被删掉、篡改或无意弄错，只是作为财富的主人——我们却无能为力，因为我们已经把管理权限交托给了央行这样的庞然大物。

2017年，美国的富国银行（Wells Fargo）（美国储蓄额排名第三的大银行）在未经自己客户授权的前提下，伪造了350万虚假账户，包括信用卡以及其他联结付账功能的账户。这些账户让顾客蒙受了损失（有的账户有年费，有的顾客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使用而欠费）。富国银行在支付了1.85亿美元的罚金后，和监管机构达成和解。

而使用Facebook的联盟链，让联盟的几个主体之间掌握、验证和分享数据和结果，使用联盟成员的共识机制来建立“合法性”，解决了信任问题。

第二，用中心货币，尤其是50%的美元储备来背书，一方面减少“稳定性”问题，另一方面维护美元的支配性地位。现在美元在国际贸易结算中所占的份额已经下跌到44%。如果Libra在世界范围内成功，将有利于维持美元50%以上的占有量。

第三，网络效应与生俱来。摩根大通的CEO Jamie Dimon说：“这是个完美的想法，但是永远不会实现。”

2019年，Facebook首席执行官扎克伯格出席美国国会听证是一个转折。Libra的计划出来以后，美国众议院财政委员会主席发誓说，要对Libra进行侵入性调查。

扎克伯格在国会听证会上的开场白中慷慨陈词：“Facebook最大的雄心是要为世界上没有银行账户的弱势群体提供支付和汇兑。”这包括那些在发展中国家被国际上大的金融机构遗弃的人。例如，非洲撒哈拉以南地区有3.5亿人没有银行账户，加勒比海沿岸、中亚和欧洲的小国，例如圭亚那、海地、牙买加、伯利兹、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等国因缺乏国际性大银行导致他们与世界脱轨。全球范围内，17亿人目前缺乏银行服务，还有10亿人银行服务不足。

这个开场白中的问题很大。没有银行账户的群体，导致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很多情况下，并非国际性银行从未涉足这些地区，而是这些地区有很多不易监管的离岸金融机构；有的地区的法律框架使之成为洗钱者的天堂（Safe Haven），有较多特殊的高风险服务种类，顾客群中高风险者比重较大。因此，国际性银行从这些地方撤出，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团伙犯罪严重、“洗钱”和“被制裁”嫌疑的个人和实体集中。为达到联合国和各国金融制裁、反洗钱、反逃税、反腐败的合规要求，全球的金融机构需要对高风险地区的代理银行进行加强性尽职调查。同时，各国错综复杂的法规中存在极大的不明确性，对金融机构提出了很大的挑战。其中，美国的制裁和反洗钱监控的要求非常高，惩戒措施十分严厉。在计算潜在罚款、需要付出的监控成本以后，很多国际性银行选择放弃这些高风险地区的交易机会以求自保。

既然Libra联盟要为这些地区的人提供服务，那么亟须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控制洗钱和违反制裁法律的行为？对于传统银行来说，这是一个已经发展成熟的系统。一个典型的大银行每年大概要花6亿多美元在控制洗钱和反逃税等违法行为上，雇佣大量员工，设置复杂的机构，且已经过美国财政部三番五次的严格测试，在多次失败和巨额罚款之后，才逐渐形成有效的体系。

拿一个最基本的步骤——“客户尽职调查”来说，Facebook如何在全世界各个地方，尤其是犯罪率高的地方，真正了解每一个客户的身份、背景、生意性质？如果不了解，如何识别其资金流动是否符合客户填报的生意性质？Facebook是Libra钱包的唯一管理者，类似“客户尽职调查”的职责自然应该落在Facebook头上。而扎克伯格完全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甚至尚不清楚水到底有多深。

而且，对美国政府来说，一个大问题是——如果Facebook搞不清楚“客户尽职调查”，那么它如何配合美国政府以及联合国等机构执行制裁？

因此，国会听证的结果是，政府认为Facebook组建Libra联盟的目的是逃避美国法律法规的管辖，在全世界建立有利可图的支付业巨头。在Facebook解决这个问题之前，Libra无法发行，而其他国际支付公司，包括VISA、MASTERCAR、PAPAL发现Facebook没有完全准备好之后，也陆续退出了这个联盟。现在Libra联盟成员里面已经不再有任何美国的国际支付巨头。

拥有巨大的储备是会赋予一个非中央银行的机构制造金融海啸的能力，一旦风险控制失败，就可能会引爆全球货币市场风险。

反洗钱、反逃税、反腐败是非常正当的理由，以此名义来扼杀一个非政府背书的国际货币组织估计也是最为方便的。当然Libra的发展受阻，背后的原因还有很多。拥有巨大的储备是会赋予一个非中央银行的机构制造金融海啸的能力，一旦风险控制失败，就可能会引爆全球货币市场风险。Facebook是否有能力预测、监控和控制这些风险，并通过各国政府严格的风险控制合规检验？虽然这不是没有可能，但路似乎还很长。美联储董事会成员Lael Brainard 担心，如果用户大规模地迁移到稳定币Libra上去，这将削弱国家中央银行在调控宏观经济时运用货币政策的效力。这也是各国央行所担心的。

Libra的发展不光在美国受阻，在欧洲国家也多被拒绝。法国财政部长Bruno Le Maire直接表示不信任：“Libra属于私有性质，又具有滥用其储备的力量，将会威胁主权独立和消费者福祉。”

说到底，对Libra不满，欧元区还有一个不需明说的理由——这就是，Libra的国际货币储备中，只给欧元安排了18%。Libra不成气候也就罢了，如果Libra真的有一天成长为全球性货币，覆盖大部分国际贸易支付，那就意味着其背后的储备货币会按照其背书比例占据国际贸易支付的份额。近年来，世界贸易中52%以上的国家间贸易由美元结算，31%左右由欧元结算；但是欧元区的国际结算多在使用欧元的国家之间进行。Facebook在欧洲有3亿用户，完全可能挑战欧元的地位，其结果就是大大削弱欧元的力量。这背后的政治问题，是欧洲不愿意面对的。

2020年4月，Libra更新了白皮书，最重大的改变是增加了所支持稳定币的种类，计划推出由单个主权货币背书的稳定币，如美元背书的稳定币、欧元背书的稳定币。这就大大增加了Libra的成活率：

·Libra的一揽子货币设想要按照一个事先预定的比例来分配各种法币的份额。谁给Libra这个权威？这个比例不管怎么分配都不会令人满意。由单一法币背书，多币运行，让市场来决定在支付平台上美元和欧元的数量，就把Libra从一个毫无权威的尴尬决断者处境中解放出来。

·单一法币背书的稳定币在各国内部使用时具有优势，可以先从单一国家和地区生根，然后推广。一揽子法币背书的稳定币在跨境传输上有优势，二者可以互补。

·一揽子法币背书的稳定币牵涉到各国的加密币监管——错综复杂甚至相互矛盾，要在全球范围做到合规，道阻且长。锚定单一法币的稳定币所需的合规则相对单一，各个击破，比一来就吃个大胖子远具可行性。另外，一揽子货币背书的结构此前已经被监管者认为属于“证券”，除了按照货币来监管，还要按照相关证券法律来监督管理，这就使合规看起来比登天还难。

2020年4月，Libra更新了白皮书，最重大的改变是增加了所支持稳定币的种类，计划推出由单个主权货币背书的稳定币。

总之，Libra这次降维处理，旨在将监管合规难度大大降低。

目前Libra模式仍然在探索之中，共识性金融虽能解决金融制度背后最大的“信任”问题，但还尚未配足在技术层面上控制和抵御金融风险和合规风险的能力。这一点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或有优势。退一步说，共识性机制为世界金融的未来提供了一个有巨大潜力的全新选择，至少现在民间组织与国家间组织站在了同一个竞技台上，即使现在还处于发展初期，但其演变和成熟将为人类带来的自由和便利还是令人期待的。

Libra作为一个民间稳定币，拥有雄心勃勃、宏图伟业的梦想，然而至今尚未落地。目前，世界范围内已经落地并使用了几年的稳定币中，最为成功的是前面提到的USDT。

2019年9月，Tether公司宣布了一种与人民币挂钩的新型稳定硬币，与离岸人民币挂钩，被称为“CNHT”。在9月9日的公告中，该公司表示：

“我们很高兴宣布，在我们的一揽子支持货币中增加离岸人民币（CNH），并推出新的稳定币CNHT。CNHT代表Tether在促进传统货币美元（USDT）和欧元（EURT）数字化之后的进一步扩展。”

无论成功与否，Facebook的Libra、比特币、以太坊、USDT以及其他建立在区块链技术上的加密币，包括各国竞相推出的央行数字货币，都有重要的时代意义——推动全球金融系统从“美元本位”到“共识本位”转变，从“中心化”到“平行化”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