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曹丕:千秋毁誉,一生真伪
建安十六年(211年),二十五岁的曹丕被任命为五官中郎将,并“置官属,为丞相副”。
这个任命有些微妙。因为依汉制,五官中郎将仅仅司职宫廷卫戍,官阶不高,并无开官署、设置下属官员的权力,而“丞相副”的职权又高过五官中郎将太多,这两职怎会系于一人之身呢?
不过,时人并不以此为怪,反而从中感受到某种暗示。他们觉得,也许一个大家关心已久的问题快要有答案了——当时的丞相,正是曹丕的父亲曹操;而此时,也正是曹操考虑立储的时候。
于曹操而言,他已走到了自己年轻时候未曾想象过的人生巅峰。建安元年(196年),他迎奉汉献帝至许昌,“奉天子以令不臣”[1]。建安十三年(208年),他废除三公,任职丞相。建安十七年(212年),汉献帝颁旨,许他“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即被宣召时,赞礼官不像平时一样直呼其姓名,而是称官职以示尊敬;入殿觐见时,他不用像普通官员一样弯腰小步趋走,而可以挺直腰板走路;也不用像普通官员一样只着袜上殿,而可以着鞋履并佩剑进入。
不过,这虽然已是位极人臣者才有的殊荣,但其实还未必匹配得上他的实际权力。他已在万人之上,而他尚未逾越的那“一人”,也早已有名无实,尽可拿捏。数年来,朝野之间,他的亲友、属下、敌人们,心中都会猜测这几件事:权倾天下的他,到底会不会称帝?他又会让谁来继承其“大业”?
01 “伪人”:立储之争
曹操共有二十五个儿子,其中曹昂、曹冲、曹京、曹棘在此之前已经去世。
曹昂为长子,二十岁举孝廉,颇得曹操喜爱。建安二年(197年),曹昂随父征张绣。张绣投降之后,又趁隙发起攻击,曹军战败,仓皇而逃,危急之下,曹昂为保护父亲,将自己的坐骑让与他,最终战死。曹昂之母刘氏早亡,所以他由曹操的正妻丁氏抚养长大,母子二人感情深笃。曹昂去世之后,丁氏对曹操颇为怨怼,常说:“你害死了我的儿子,难道你忘了吗?”且常悲泣不止。曹操因此与她生了嫌隙,便派人送她回了娘家,本意是想压她的势,不料丁氏性格刚强,并不低头。后来曹操去她家见她,丁氏正在织布,下人传报说“曹公来了”,她充耳不闻,不为所动。曹操轻抚她的背问道:“要不要跟我一起乘车回去啊?”丁氏既不回头,也不应声。曹操走到门口,又问了一次,丁氏依然不为所动,曹操叹道:“看来是真的没法回头了。”二人便彻底分开了。多年后,曹操病重时,自叹道:“我这辈子做事,没有什么后悔的。不过假设泉下相见,子脩(曹昂)若是问我他母亲在哪里,我真的没法回答。”
曹冲也是曹操垂青的儿子,他早慧而仁善,可惜在建安十三年(208年)生病夭折,年方十三岁。曹冲去世,曹操悲痛难遏,曹丕安慰父亲,曹操却对他说:“这是我的不幸,却是你们的幸运。”由此可见,曹操曾有立曹冲为储君的念头。曹操的这句话给曹丕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十三年后,他登基为帝的第二年,还曾感叹“若使仓舒(曹冲)在,我亦无天下”。看来父亲当年的那句话,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丁氏去后,曹操将卞夫人扶正。由于曹昂已逝,卞夫人所生、本来排行第二的曹丕便成了嫡长子,与曹丕同母的曹植也成了嫡子。在曹操有了立储之念时,被重点考虑的,主要是曹丕、曹彰、曹植三人。
曹彰之所以被曹操器重,是因为他为人勇武,善于骑射,膂力过人,是曹操麾下的一员猛将。不过曹操心知曹彰严重“偏科”,曾批评说骑马击剑只是“一夫之用”,不足以安天下,让他多读诗书,曹彰却觉得读书无用,悄悄向身边人“吐槽”道:“大丈夫要像卫青、霍去病那样率领十万大军驰骋沙漠,驱除戎狄,建功立业,才不枉此生,做博士又有什么意思?”[2]可惜曹彰没读到几百年后李白“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侠客行》)及李贺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南园》其五)的诗句,否则或许会感叹“吾道不孤”。曾有一次,曹操像孔子让弟子们各言其志一样,考察儿子们的志向,曹彰就回答道:“我想要当将领。”曹操让他具体说说,曹彰便说他要“被坚执锐,临难不顾,为士卒先;赏必行,罚必信”。曹操笑而不语,心中自然已经有了答案:这个儿子勇猛淳朴,确实是当将领的材料,但治理不了天下。
于是,最终的实际角逐者只剩下两个:曹丕和曹植。数年间,暗流涌动,形势几度转换,戏剧性也很强。对此,我们可作一“赛事回顾”,看看大致的过程。
首先,我们来看看两位“候选人”的大致情况:
曹丕:嫡长子,字子桓,生于中平四年(187年)。他生长于戎旅之间,五岁得父亲传授武艺,六岁能射箭,八岁能骑马,常跟随父亲征伐,多历艰险,弓马功夫出色,能驰马逐猎,百步穿杨,且双手都能引弓。他爱好读书,在军旅中也手不释卷,曾自谓乃少年好学且多年勤谨如初者,备览诗书,其好友吴质,是他在储位之争中主要的智囊。
曹植:嫡子,字子建,生于初平三年(192年)。他同样得到父亲的悉心教导,弓马娴熟,知识渊博,才华横溢,精通文学,诗词歌赋均擅长,文笔精妙到让人怀疑是请专家代笔的地步[3]。口才亦佳,擅长属对。身边的智囊有杨修、丁仪、丁廙等人。
不难想象,这段介绍或许与大家对二曹的印象稍有出入。因为在围绕着《七步诗》而被经典化和固化的兄弟相争相残的故事中,曹丕是无德无才、得志猖狂的反角,曹植是德才兼备、无辜受害的正角。但实际上,纵然曹植才贯古今、诗名卓著,曹丕也不遑多让,亦是当世著名文士,且他在军事上的经验、武艺上的造诣,或许还胜过曹植。当然,我们也要考虑一个要素:以上关于曹丕的简介,主要总结自曹丕在《典论》中的自叙;而关于曹植的简介,则总结自《三国志·魏书·任城陈萧王传》,前者是自道,后者是他述,那么曹丕有没有往自己脸上贴金呢?我们还可以寻找旁证。黄初三年(222年),刘备为了给关羽复仇,与孙权的军队在夷陵交战。曹丕听闻刘备树立栅栏,将营垒连成一体,长逾七百里,便对群臣说这种防御方式徒劳无功,在地形上犯了兵家大忌,必然为孙权所破。七日后,关于此战的消息传来:刘备果真输了[4]。如此说来,曹丕确实颇有军事才能,至于其文学上的才能,容后文再叙。
曹操开始正式考虑立储之事,当在建安十八年(213年)他被封为魏公之后。其后数年间,他曾有意对他这两位候选人的品行、能力进行考察,对二人的优劣判断也几度变易。建安二十二年(217年),他终于向世人宣布了答案:他说当年他将诸子都封了侯,唯独没有封曹丕,而让他只任五官中郎将一职,实际上,这就是在暗示曹丕不同寻常——“此是太子可知矣”(《立太子令》)。
如果据此文回溯,似乎早在建安十六年(211年),曹丕被封为五官中郎将、曹植被封为平原侯时,曹操心中已基本有了答案,只是又按捺了六年才公之于众。不过,统观《三国志》中所载的他对二子多次明里暗里的考察,可知他未必如事后所宣布的那样,那么早就做了决定,而是曾有过一番踌躇。那么,他在“纠结”些什么,又是怎样下定决心的呢?
曹植曾以超拔的文才,一度深得曹操的喜爱。曹操在读到他的文章之后竟疑他请人代笔,这说明曹植文章之高妙,远超常人想象。曹植不仅文思过人,且还有“捷才”,曹操曾偕诸子登上新建成的铜雀台,命他们各自作赋,曹植几乎是不假思索,下笔立就,其赋还颇为可观,譬如文中“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等句,气势恢宏,辞采出众,作为即兴的应制之作,确实值得称道。
建安十九年(214年),曹植已被封为临菑侯,曹操出军讨伐孙权,命曹植留守邺城,临行前对他说:“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这里有两个非同一般的信号:其一,让曹植留守邺城。立嗣期间让“候选人”留守要地,当然有全方位考察其理政能力的意图,而能得到这个考察机会的人,往往是竞争中的受垂青者。其二,年已六十的曹操,对年方二十三的儿子说起了自己二十三岁时的往事,并说自己事过不悔,无愧于心,让儿子效仿自己,多多诫勉。细细品味,似乎不乏有让他继承己志、己业的意思。
但是,曹植之所以最终败给曹丕,不是因为他欠缺才华,恰恰是因为他才华太多、太露。曹植的僚属杨修常替他揣测曹操的心思,预先揣测曹操考曹植的题目,写下这些问题的答案,让曹植记熟。然而,曹操考察曹植时,曹植虽然“押题”成功,却没有把握好节奏,以致曹操刚刚问事,他的回答就呈了上去,曹操心中生疑,暗中查问,很快发现了内情。
此事犯了曹操的忌讳。古来凡上位者,总是希望下位者能体察其意,但不希望对方恃宠越界、恃智刺探,而曹操对这一点尤其忌讳,他多智亦多疑,善察人心,又极不喜欢被人看透。《世说新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说曹操有一次要接见匈奴的使者,但觉得自己不够英武,便让体貌英伟的崔琰以魏王的身份接见使者,自己则装扮成一个持刀的卫士,站在坐榻旁。会见结束后,他派乔装了身份的情报人员去问匈奴的使者对魏王的印象如何,这位使者非常有眼力,说觉得“魏王”(崔琰)风度翩翩,但那位其貌不扬的卫士(曹操)才是真正的英雄。曹操听到回报之后,马上又派人将这位使者杀掉了。
这个故事戏剧性非常强,它呈现了曹操的多种特质:不自信、多疑、有英雄气概、心狠手辣。不过其中最突出的,当属“多疑”。故事说曹操乔装成卫士的原因是“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但是据其后的情况来看,与其说他是对自己的形貌不自信,不如说他是借此乔装来占据先机,以便暗中观察对方,不料却被对方看破。曹操的反应不是与这位使者惺惺相惜,而是恼怒被人窥破心思,下了追杀的命令。虽然《世说新语》是一本虚实相杂、渲染颇多的书,但是这个故事中的曹操的行为方式,确与历史上的曹操的行为方式相符。曹操与杨修之间的事,几乎就是《世说新语》中此故事的现实“升级版”。杨修出生名门,其家“四世三公”,十分显赫。杨修博学多才,举孝廉入仕,早年颇得曹操好感,但后来露才扬己,因屡屡揣测曹操心意而触怒了他。如曹操平定汉中之后,在是否要出军讨伐刘备一事上犯了犹豫,下属不知他的心意,曹操也没有明示,只说了“鸡肋”二字,众人不解,杨修解答说所谓“鸡肋”,“食之则无所得,弃之则如可惜”,说曹操已经决定班师。后来果然如其所料。杨修帮曹植“押题”,也是出于他自己的习惯。他自己就曾在出行前揣测曹操将要询问的事情,先写好答文,让僮仆待到曹操下令时,依照所写的回禀,如是再三。曹操得知关窍后,对他心生忌惮。加之杨修是袁术的外甥,又在储位之争中有让曹操厌恶的举动,所以曹操后来终于对他忍无可忍,在去世前不久,以“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的罪名,将之处死[5]。曹植固然文采风流,口才出众,却在体察人心方面有所不足,他听取杨修的建议,选取了一个最不得父亲之心的方法,看似占尽便宜,实则弄巧成拙。
与曹植相比,曹丕在这方面要高明得多。如果说曹植是败在为聪明所误,曹丕则是胜在善于“藏拙”。而曹丕之所以能走对路,关键在于他有一位出色的谋士吴质,吴质为他量身定做的许多策略,既考虑了曹操的爱憎,又利于曹丕表现自己。譬如有一次曹操将要出征,临行时,曹植“称述功德,发言有章”,朝臣纷纷称赏,曹操也很是欣悦。曹丕见状心中失落,因为觉得在辞令方面没法跟曹植争锋了。而吴质却附耳于他,谓其不必多言,只要落泪即可。曹丕便在曹操行前“泣而拜”,曹操及朝臣都唏嘘不已,觉得曹丕之“诚”胜过了曹植之“才”。
还有一次,曹操命曹丕、曹植到邺城外办事,同时又命守门者拦阻二人不予放行。这个安排又被杨修料到,杨修事先向曹植授意,说他既然有王命在身,可以杀掉阻拦者,于是曹植杀了守门者,顺利出城,而曹丕没有出城。但是曹植赢了比试,却输了人心,曹操由此反而觉得曹丕仁慈、曹植残忍,又在心中给曹植减了分。
曹操并非以“仁孝”治国的人,他自己不乏为世人所非议的“不仁”之举,而他治国的方针也是不拘一格召集人才,只择贤者,不以“仁孝”为尚[6],这是他基于当时的形势,作出的明智选择——“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求贤令》),这一方针也的确对朝局有利。按理说,在他立储之时,天下依然未定,应该仍然是“任贤”胜过“任德”,但是人处局中,却未必能尽由理性做主,所以当经吴质点拨的曹丕,抓住了人性的弱点,以“诚”来胜“才”时,曹操心中的“情”便胜过了“理”。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作为强者的曹操,更希望臣子虽“莫测天心”,却耿耿至诚,而非了然于胸、游刃有余。于是,曹丕自然胜过了曹植。不过,曹操忘记了,在权力的诱惑下,“诚”也是可以表演出来的。
不过,需要因此而厚责曹丕是个“伪人”吗?其实,若我们纵观历史,会发现曹丕这种隐藏本性、刻意迎合的做法非但不是孤例,反而在类似的情形下颇为常见。譬如隋炀帝杨广为皇子时,就很有“隐忍”功夫和表演天赋。他是个好声色犬马的人,但有一次隋文帝到了他的宅邸,却看到乐器的弦多有断绝,且其上覆满灰尘,误以为他不畜声伎,心中喜悦。至于杨广是深自克制,以至弦断尘生,还是善于表演,提早安排“道具”,已经不得而知。但众所周知,他登基之后,便再也不加克制了。
与曹丕更相似的例子是咸丰帝。道光帝衰病之时,有一日召见皇四子奕詝(即后来的咸丰帝)和皇六子奕訢。这摆明了是立储前的一场“面试”,所以他们都向自己的老师请教。奕訢的老师卓秉恬说:“上如有所垂询,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奕詝的老师杜受田则说:“阿哥如条陈时政,智识万不敌六爷。惟有一策,皇上若自言老病,将不久于此位,阿哥惟伏地流涕,以表孺慕之诚而已。”奕詝照他所说而行,果然,道光帝得出了“皇四子仁孝”的结论,因此传位于他。想必杜受田是熟读《三国志》且深谙帝王心理的,他给奕詝的建议,简直就是照着吴质给曹丕的建议的模子来的。
吴质给曹丕所定的路线,是“立诚”“藏拙”和“示弱”,是以表面上“不争”的态度来与曹植相争。据《世语》所载,曹丕想要与吴质密议争储之事,不欲人知,所以用旧藤筐把吴质运入府中。杨修得知此事后向曹操报告,曹丕得知事泄,忙问计于吴质。吴质泰然道:“不必担心。明天你再运藤筐入府,在筐里面装上丝绢就好了。”曹丕依其计而行,果然此次曹操因又得杨修密报,派人来查验,但打开藤筐后,所见唯有丝绢,于是曹操认为几番密报都是曹植、杨修出于嫉妒而诬陷曹丕。
后人常常为曹植的夺储失败而惋惜。如宋人刘克庄说“曹植以盖代之才,他人犹爱之,况于父乎。使其少加智巧,夺嫡犹反手尔”(《后村诗话》),认为曹植既有盖世才华,先机已占,如果他少用些计谋,夺嫡想必易如反掌。曹植真的是据必胜之地而惜败吗?其实不然。曹丕之所以能胜曹植,其实并非靠运气,而是多方面因素合力而成。
除谋士得力、方法正确外,曹丕还有两大优势。
其一,在为人处世方面,曹丕比较成熟稳重,而曹植比较纵情任性。在这个问题上,《三国志》是这么说的:“植任性而行,不自彫励,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意思是曹植凭感情行事,不自我克制,饮酒无度。曹丕则正好相反,他装腔作势,行事很有分寸。旁人对曹丕的印象也好过曹植,所以帮他说话的不少,因此曹丕最终被立为储君。
这段文字出自《任城陈萧王传》[7],陈寿循史家之例,为此文的主角曹植加了相应的“感情分”,有明显的褒曹植、贬曹丕之意。而所谓“矫情自饰”等评断,其实有些苛刻。若是曹丕在成为太子前后判若两人,倒也可以说他是虚伪做作,但曹丕一生行事,并无明显的前后矛盾之处,也称不上性情有变。我们若是剔除此语的感情色彩和褒贬之意,就能得出结论:稳重自持的曹丕,更适合成为储君。其实,陈寿在作《荀彧荀攸贾诩传》时,所持态度又为之一变,说曹丕曾经问计于贾诩,贾诩并未卷入夺储之争,不过曹丕既然诚心请教,他也就认真应答,劝曹丕“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希望他修身养德,勤谨处事,仁孝立身。行文至此,陈寿换了一种说法,说曹丕闻教之后“深自砥砺”,如此看来,他向贾诩请教,是既虚心,又真诚。同一个人,在同一个时期,能既“矫情自饰”,又“深自砥砺”吗?与其说是这个人城府极深、反复无常,不如说是因为观者立场有别,所以得出不同的结论。
其二,曹丕和曹植都是嫡子,但是曹丕是长子,以嫡长子继承制的标准而言,他无疑更具资格,何况在曹操看来,曹植还没有优秀到要让他弃长立幼的程度。曾有一次曹操屏退左右,询问贾诩该立曹丕还是曹植。贾诩默然不语,像没听到似的。曹操奇道:“我和你说话,你却不回答,为什么呢?”贾诩的回答十分巧妙,他说:“我刚才正好想到了一些事,所以没来得及回答您。”曹操便问他思及何事,他说:“我想到了袁绍和刘表的事情。”曹操听到这里,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大笑。因为袁绍为庶长子,曾与身为嫡次子的弟弟袁术相争;刘表偏心幼子刘琦,逼得长子刘琮从荆州出走。袁绍和刘表之事,各有一番风波,贾诩的言下之意是,对曹氏而言,没必要让这本来贤愚之别并不昭著的二子闹出长幼倒置的尴尬事。贾诩和曹操都是聪明人,贾诩点到即止,曹操观叶知秋,按照陈寿的说法,这次对话坚定了曹操的决心,“于是太子遂定”(《三国志·魏书·荀彧荀攸贾诩传》)。
一个绵延数年的悬念终于揭开,观者有喜有忧。不过他们未曾料到的是,本来低调内敛的曹丕,在曹操去世后会做一件惊世骇俗、让后人都争议不休的事情。
02 “奸人”:篡汉之举
世人常以立储之事责曹丕之伪,其实此论之流行,很有同情“弱者”而反责“强者”的意思。当然,在夺储过程中,常是曹植恃强,曹丕示弱;但是,局势定了之后,情势颠倒,成了曹丕恃强,曹植示弱。曹植的生存空间一再被挤压,他自己心中悲凉,也常在作品中抒怀,历史、文学、传说合力,让曹植的“悲剧人物”形象立体起来,相应的,曹丕便成了手足相争故事中的反派。其实,储位的争夺向来是刀头舐血之事,若说曹丕流涕示孝是“伪饰”,曹植预先准备答案以谋父亲的欢心,又何尝不是用计呢?若说曹植饮酒无度、驾车横行是率性,那么国家需要真率但对自己行为缺乏控制力的储君或者国君吗?
不过,对曹丕而言,争储之事还不是他名声坏掉的关键,“篡汉”称帝才是他成为历史争议人物的关键事件。
其实,曹丕之父曹操本是有能力、有机会,甚至有资格称帝的。关于能力和机会的方面,我们自无须多言,因为无论是汉献帝无以复加的封赏、曹操自己所拥有的无上权力,还是曹操政敌们对他的“窃国之贼”的指控,都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一问题给出了答案。那么“有资格”一事,从何说起呢?此处所谓“资格”,并不是从政治规则上说他有称帝的合理性,而是从现实情况来看,如果曹操没及时登上历史舞台,汉末的局势可能会更混乱,天下人可能会承受更多的乱离之苦。
曹操曾作过《蒿里行》一诗,写董卓之乱后战争导致的惨状,说“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士兵战死,百姓瘐死,白骨遍地,无人收葬,这并非诗笔的夸张,而是描绘战乱之苦的写实之言。多年后,关中初定,曹操作《述志令》,自称“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也不是大言炎炎,因为即使是反对曹操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不仅有手段、有能力,也确实对天下局势有贡献。那么,在早已礼崩乐坏、不少诸侯都有称帝之心的乱世,他作为实际上的天下第一人,又有什么好忌讳的呢?
但是,曹操自己却不想称帝。早在汉灵帝光和末年,王芬、许攸、周旌等人曾谋议废掉灵帝,邀请曹操参与其事。曹操明确反对,称“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说只有极少数情况才可以行此事,譬如商朝的伊尹曾将太甲放逐,汉初的霍光曾经废昌邑王刘贺、立宣帝刘询,曹操认为这些行为以其具体情况而言,具备合理性、可行性,因为伊尹“怀至忠之诚,据宰臣之势,处官司之上”,而霍光“受托国之任,借宗臣之位,内因太后秉政之重,外有群卿同欲之势”。相形之下,王芬等人意欲废立,则是不自量力的狂妄之举。如曹操所预测,王芬等人也并未成功,最后王芬事败自杀,许攸逃亡。
曹操并非实力未到才故作姿态,他说的是真心话。譬如袁绍曾与韩馥密谋,想要立幽州牧刘虞为帝,曹操也坚决反对。后来,袁绍又弄了一方玉印,想要自己称帝,还曾得意地向曹操展示玉印,曹操“由是笑而恶焉”(《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脸上波澜不惊,心中深恶痛绝,甚至“益不直绍,图诛灭之”,起了灭掉袁绍的念头。通过此事不难看出,曹操一直以天下大局的维护者自居,对于图谋称帝者,他持厌恶的态度,还觉得自己有义务清除这些“国贼”。同时他也一直自我约束,未因官阶渐长、实力渐强而改易本心。哪怕后来他权倾朝野,威逾帝王,也并未真的称帝。在作于建安十五年(210年)的《述志令》一文中,他引用齐桓公、晋文公、乐毅、蒙恬的事,来阐明自己对汉室的态度:
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
曹操说,天下人对他有很多议论,是因为他势强,加之性格刚强,不信天命之说,所以他们总是揣度他有称帝之心,却不知他也有自己的敬畏。他以春秋霸主齐桓公、晋文公类比自己,以周室类比汉室,说齐桓公、晋文公之所以能够垂范久远,是因为他们既有实力,又未失敬畏,依然尊奉周天子。
其实,若以孔子的标准来看,春秋时代诸侯争霸已经是礼崩乐坏的表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以此言而论,春秋时代无疑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无道”时代,而曹操却赞齐桓公、晋文公“犹能奉事周室”,如何看待曹操此论呢?孔子是在野者,曹操是在朝者,他们立场有别、标准不同,由此结论相异,十分正常。在野者宜高自标举,因为“入门须正,立志须高……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8];在朝者身处局中,面对机会和诱惑,能够自我约束,身为强者仍能侍奉弱者,已据其实而犹奉其名,可称难得。对在野者,只能论心,对在朝者,不妨论迹。
曹操还举了乐毅和蒙恬的例子。乐毅为战国名将,他在受燕昭王的知遇、为燕国立下赫赫战功之后,因受到继位的国君燕惠王的猜忌,无奈之下离燕入赵。曹操说,当赵王想让他攻打燕国时,乐毅泣而拒,称自己侍赵王如侍昭王,不负今主亦不负前主,绝不肯反戈攻燕。蒙恬为秦国名将,东破齐国,北击匈奴,对秦朝的建立居功至伟。秦始皇去世后,赵高、李斯助胡亥封锁消息,谋篡帝位,假传圣旨,赐公子扶苏、蒙恬以死。蒙恬被杀前自明心迹道:“从我的先辈到我的子孙,为秦国出生入死,三代皆然。我现今统领着三十万大军,要拒旨易如反掌,而我之所以自知必死,仍守义不改,是因为不敢辱没先辈的教诲、忘记先王的恩德。”曹操举乐毅之例,是说自己也如他一般初心不改;引蒙恬之语,是说自己也如他一般力能叛国而恪守臣子本分,“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曹操还说,自己每次读到这两个人的故事,往往“怆然流涕”,不仅仅是被他们的悲剧性遭遇触动,更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遭遇和他们有相似之处,他说“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觉得自己和蒙恬一样,也是数代都为国“效忠”。
当然,曹操不称帝,除他自己的观念使然外,还有基于现实得失的考虑。据《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魏略》称,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孙权上书对曹操称臣,劝曹操称帝,说这是符合天命的事。曹操没喝这碗迷魂汤,反而把孙权的信展示出来,说:“这小子想把我架在火上烤呢!”看来,曹操十分清楚,仅从利益上来考量,乱世中“称帝”也是一种博弈,先称帝者必然成为天下人的靶子,行此举未必有利自身,反而授人以柄,甚至为他人称帝提供理由。不过,他的臣下陈群、桓阶、夏侯惇却不这么想,他们谏言称刘氏天运已尽,而对曹氏而言,时机已至,人望所归,力劝曹操称帝。曹操最终回答道:“‘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对于曹操此语,世人解读时往往将重点放在“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这两句上,因为周文王之子周武王最终灭商立周而称王,所以再参以曹丕最终称帝的事实,容易推论出曹操自己不称帝,却私下授意其子称帝。但是,我们不可忽略前面他引用的“施于有政,是亦为政”一语。此语出自《论语》,有人问孔子为何不为官参政,孔子这么回答:“《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孔子引用《尚书》中的话,说只要在家将孝悌施行到位,那么也算是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了,难道只有“参政”的方式才算为政吗?曹操引用此语,是取孔子之“为某事不必拘泥形式”的意思,其实是对夏侯惇等人劝进之言的拒绝。且评价政治人物,应该多看他的实际所为、薄责他的内心所欲,只有这样,或许才能得出相对公允的结论。
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曹操病逝于洛阳,刚当上魏太子三年的曹丕继位为魏王,同时也接任了曹操的汉丞相一职。
曹丕刚继位,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登基”的全套准备。
首先是改“建安”的年号为“延康”。“建安”的年号为汉献帝于公元196年所改,这一年,曹操将汉献帝从洛阳迎至许昌,改变了当时的政治格局。当时献帝“郊祀上帝于安邑,大赦天下,改元建安”(《后汉书·孝献帝纪》),此年号用了二十五年。曹丕以侯王之身,为皇帝改年号,自然是僭越了。而他有意僭越,是为了试探、暗示。
接下来,他开始炮制“祥瑞”。古人将一些奇异的天文景观、罕见的自然现象、传说中的动物及奇花异草的出现,视为政治清平、国君圣明的标志,是为“祥瑞”。《三国志·魏书·文帝纪》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初,汉熹平五年,黄龙见谯,光禄大夫桥玄问太史令单:“此何祥也?”曰:“其国后当有王者兴,不及五十年,亦当复见。天事恒象,此其应也。”内黄殷登默而记之。至四十五年,登尚在。三月,黄龙见谯,登闻之曰:“单之言,其验兹乎!”
据记载,汉灵帝熹平五年(176年),曾有黄龙出现在谯县。光禄大夫桥玄询问太史令单飏这是什么祥瑞,单飏说:“看来沛国以后会出帝王,五十年内,黄龙还会再次出现。这就是天命的象征。”魏郡内黄县人殷登默默记下了这件事。黄龙初现的第四十五年,殷登还健在。延康元年(220年)三月,黄龙再一次在谯县出现,殷登听说后,说:“单飏的话,原来验证在今日呢!”
此段文字,若从字面解读,当然很好理解:曹丕就是沛国谯县人,所以,当年出现在谯县的黄龙,于曹丕继位魏王之后又在谯县出现,自然是上天昭示世人:曹丕身负天命,当为帝王。
不过,若是深入思考,不难发现此事的“故事性”。文中出现的关键人物桥玄,是曹操的忘年交,也是在其未闻名于世时就慧眼识英的人,桥玄曾在曹操年轻时,说他是乱世中能安邦的“命世之才”,也因此被曹操引为知己。而殷登则名不见经传,按照文中的说法,他是唯一一位记录了当年黄龙现世奇观的知情者。所谓“孤证不立”,到底是年岁久远,知道旧事者太少,还是此事本就是曹丕为世人所造的故事呢?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除黄龙外,当年四月,饶安县还有人报告见到了白色雉鸡。按照汉代人的观念,黄龙和白雉的出现,都与人君现世有关[9]。其实,两物之出,都有可能是曹丕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劝进和推辞。
当年十月,曹丕派出的南征军队回师,行至曲蠡。大戏即将上演,曲蠡就是曹丕选定的戏台。因为此地距离许昌数十里,既有地理之利,又不至于让逼宫的意图显得太过露骨。这场戏的第一幕是由左中郎将李伏上表。他先以“亲历者”的身份,绘声绘色地讲述李庶、姜合二人如何预言曹丕将来要应天命即位的故事,又说自从曹丕即位魏王以来,“祯祥众瑞,日月而至,有命自天,昭然着见”,暗示他是“天命”所归。文末说他虽人微言轻,但见到魏王恩泽四海,天下大治,四方宾服,祥瑞屡现,心中激动,非要为主上扬善不可[10]。曹丕批复,将李伏的表文公之于众,同时又“自谦”道:“我的德行尚薄,没到你称道的地步,可不敢当。有这些成就,还是亏得我父亲品德高尚,神明感应,并非我的功劳。”
第二幕出场的是侍中刘廙、辛毗、刘晔,尚书令桓阶,尚书陈矫、陈群,给事黄门侍郎王毖、董遇,等等,他们一同进言,称读了李伏的表文后,心中深有同感:首先,此事古有先例,尧、周武王、汉高祖在成为帝王之前,都曾得“天兆”。其次,恒帝、灵帝时,已经天下大乱,说明汉朝气数将尽,之所以二十多年了还没有亡,是因为“诞生明圣,以济其难”,意谓有“明圣”之人,即曹氏父子支撑着汉朝的国祚。再次,当祥瑞纷出之后,天下人也都觉得改朝换代的时候到了,“四方不羁之民,归心向义,唯惧在后,虽典籍所传,未若今之盛也”。按他们所说,曹丕再不称帝,简直有些太不顺天命、不近人情了。曹丕的批复也很有意思:
犁牛之驳似虎,莠之幼似禾,事有似是而非者,今日是已。睹斯言事,良重吾不德。
他说:“毛色驳杂的耕牛好像老虎,莠草还没长大的时候像谷子。天下的事,常有似是而非的,譬如你们今天所说的事就是这样。你们劝我称帝,是陷我于不义啊。”
第三幕是重头戏。先由太史丞许芝呈上一篇以谶纬说“魏代汉”的长文。所谓“谶纬”,是秦汉在信奉天命神授、天人感应的背景下流行的一种学说,以神怪预言、祥瑞灾异来昭示天下的吉凶祸福、治乱兴衰。许芝罗列了大量的预言、祥瑞、图谶,力证魏王称帝的合理性。对此,曹丕在回复中依然自谦,说自己“德至薄也,人至鄙也”,“恩未被四海,泽未及天下”,只想治理好魏国,不负自己的职责,不堕父亲的英名。还说自己听了许芝的话,战战兢兢、大惊失色、六神无主,以至于“心栗手悼,书不成字,辞不宣心”。他还附上一首自己作的诗:“丧乱悠悠过纪,白骨纵横万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将佐时整理,复子明辟致仕。”意思是说天下陷入乱局已久,举目四野,白骨纵横。他看到百姓无所依恃,心中哀伤,只想整顿河山,令百姓安居,待到此事达成,再还政于汉。最后,他许诺说自己一定要按照此诗所说的来做,决不虚言改志,还命人将许芝之文及这段诏令公布,“使昭赤心”。此其对许芝之议的第一次拒绝。
此令既发,群臣又劝,曹丕又拒,其令称前日将许芝的文章发出,明明重点是让大家了解他诗所言之志,为何众臣都“走偏”了,都把重点放在许芝所说的称帝之兆上了呢?“岂余所谓哉?宁所堪哉”——这哪是我的本意,我哪里承受得了这些呢?再说,天下未定,民多忧患,所以他说自己的结论如故:可千万别再提称帝的事了。此其第二次拒绝。
拒令再次发出,但紧接着又有一批臣子上奏,说曹丕“至德广被,格于上下”,所以天人感应,吉兆四出,现在他代汉称帝,已经是上天之意旨、天下人之同望了,请他不要拒绝。当然,毫无悬念,曹丕又发了一封拒令,引用了不少先贤之言,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愁没有职位,只愁没有足以胜任的本领,语出《论语》),又说“石可破而不可夺坚,丹可磨而不可夺赤”(石头哪怕破碎,也依然是坚硬的;丹砂哪怕磨损,也依然是红色的。语出《吕氏春秋》),还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军队的首领可以改换,男子汉的志气不可磨灭,语出《论语》),以表达自己心意坚定,决不称帝。
戏演到这里,哪怕再驽钝的旁观者,也能明了戏台上人的用意了。粉墨登场,各有分工,臣下力劝,主上坚拒,是古代欲自立为君者惯用的套路,曹丕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不过,他的全套剧本、表演,被史书记载得太详细,后人于局外观之,自然难免心中暗笑,生出不屑之意,他当时有多一呼百应,千百年后就显得多荒诞不经,毕竟,他在这套大戏中,还是过于贪心了:既想有帝位之“实”,又想要谦退之“名”,但鱼和熊掌,又岂能得兼呢?
《三国志》裴松之注所引《献帝传》中写曹丕登基的部分,其笔法很是辛辣。上句还是曹丕“‘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吾之斯志,岂可夺哉”的旦旦誓言,下句就是献帝下诏将帝位“禅让”给曹丕——“乙卯,册诏魏王禅代天下曰:‘惟延康元年十月乙卯,皇帝曰,咨尔魏王……使使持节行御史大夫事太常音,奉皇帝玺绶,王其永君万国,敬御天威,允执其中,天禄永终,敬之哉!’”无疑,献帝早就看懂了这场戏,也只能按照曹丕写好的剧本出演自己的角色。
不过这场“禅让”戏码的情节还真是曲折。献帝诏下,曹丕仍摆着宁死不从的姿态,说要奉还玉玺。他又发令文,援引古代多位隐士蒙帝王青眼,却辞让天下、坚不受命的故事,说自己何妨效仿前贤,遁身江湖,拒不“奉诏”,远离纷争(“孤独何为不如哉?义有蹈东海而逝,不奉汉朝之诏也”)。如此臣劝主拒,又反复再三。曹丕所发的数道令文中,还有“故烈士徇荣名,义夫高贞介,虽蔬食瓢饮,乐在其中”这样的话,以“烈士”“义夫”自比,说自己不求不义之名位,还十分“宽容”地对群臣说,他们与自己心境不同、所求相异,因此不了解自己,这很正常(“则诸卿游于形骸之内,而孤求为形骸之外,其不相知,未足多怪”)。
姿态做足后,他上书献帝,说自从接到授玺的诏书,“五内惊震,精爽散越,不知所处”,自己是“无德之臣”,但也能做到“守节”而不受这“不世之诏”。
曹丕的这一系列令、书,引经据典,辞采纵横。对下所发之令,主旨是强调自己德薄不堪大任;对上所呈之书,主旨是强调自己守志不逾规矩。话说得漂亮,文章写得也精彩,不过通篇都应该反过来读。他的一再推拒,既是暗示相关人士摆出更决然的态度、拿出更强劲的理由,也是通过反复铺垫来撇清自己,以证实最终“受禅”,是顺势而非自求。
果然,献帝又发诏令,再次表明禅位的“诚意”:
朕惟汉家世二十,年过四百,运周数终,行祚已讫,天心已移,兆民望绝,天之所废,有自来矣。今大命有所止,神器当归圣德,违众不顺,逆天不祥。王其体有虞之盛德,应历数之嘉会,是以祯祥告符,图谶表录,神人同应,受命咸宜。朕畏上帝,致位于王;天不可违,众不可拂。……王其陟帝位,无逆朕命,以祗奉天心焉。
后人若是设身处地想象献帝撰写此诏时的心境,难免恻然生怜。他说汉室延宗四百多年,于今已至穷途末路,上不得天心,下不称民意。他苦“劝”曹丕,希望他顺天应人,“勉为其难”接下这个重任。假设读者不知道这段历史背景和此诏作者、受者的身份,只看文意的话,简直会以为这个皇位是多烫手的山芋,而这位“王”是多难得的圣人。
其后来往文书,长文冗辞,惺惺之态,不一而足。如此漫长的一场戏,终于在汉献帝四次下诏之后落下帷幕。献帝第四次发诏书之后,尚书令桓阶直接上书,“擅自”定下了禅让的日子:“今月二十九日,可登坛受命。”这次曹丕的批复很简洁,只有一个字,但这一个字却是他前面层层铺垫的目的所在,也是他在此过程中唯一的一句真话:“可。”
曹丕一直说觉得自己名浅德薄、没有资格当皇帝,这自然是故作姿态的假话。若不是他明示暗示,且在背后主持、推进,臣下何以会轮番上场,谀辞百出呢?曹操当年亦被臣子劝进,但是他的态度是真拒绝,故而后来臣子们也就并无进一步的动作了。即便如此,曹操也依然是历史上的争议人物。而曹丕刚继王位,就迫不及待地代汉自立,又做足全套大戏,这戏越是烦冗,也就越显得他矫情。
这边厢,曹丕精心编制“禅让”剧本,力证自己“受命于天”;那边厢,听闻曹丕登基,许靖、糜竺、诸葛亮等蜀汉众臣上书刘备,说“曹丕篡弑,湮灭汉室,窃据神器,劫迫忠良,酷烈无道。人鬼忿毒”,接着话锋一转,说天下人“咸思刘氏”,也劝刘备登基。其后,刘备援引王莽篡汉、光武帝“中兴”的例子,以拨乱反正为由,也登基为帝。
由此可见,回答“曹丕是受禅还是篡位”的问题,其实主要得看回答者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蜀汉和东吴都痛斥曹丕背弃人伦、沐猴而冠,而魏之后,晋、宋、齐、梁、陈,书史者则少有痛斥曹丕者,因为这几个朝代,其开国君主都沿用了曹丕的戏码,逼迫前代君主“禅让”皇位给自己。曹丕“受禅”四十六年后,魏元帝曹奂被逼“禅让”皇位给司马炎,魏灭而晋兴。其“禅位”的诏书称“天禄永终,历数在晋。诏群公卿士具仪设坛于南郊,使使者奉皇帝玺绶册,禅位于晋嗣王,如汉魏故事”,其言与献帝当年之诏何其相似!斗转星移,执棋者已变,不变的,是棋盘上昭然的人心与人欲。
03 “真人”:写心之笔
曹丕与父亲曹操有不少相似之处,除皆有雄心、有权力欲、有文学才华之外,在性情方面也很有些相似。
曹操是一位很难以一言尽之的历史人物,他既奸伪狡诈,又坦荡率真;既心狠手辣,又细腻多情。而曹丕身上,似乎也具备这些复杂的特点。
对曹操的奸伪狡诈,世人印象很深,当然,这种印象是受历史事实和小说故事的重叠的影响而生的。《曹瞒传》所记的这件事就很典型[11]:
太祖少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其叔父数言之于嵩。太祖患之,后逢叔父于路,乃阳败面口;叔父怪而问其故,太祖曰:“卒中恶风。”叔父以告嵩。嵩惊愕,呼太祖,太祖口貌如故。嵩问曰:“叔父言汝中风,已差乎?”太祖曰:“初不中风,但失爱于叔父,故见罔耳。”嵩乃疑焉。自后叔父有所告,嵩终不复信,太祖于是益得肆意矣。
曹操年轻的时候喜欢飞鹰走狗,游玩起来很没有节制。他的叔父看不惯他这种作风,多次向自己的兄长、曹操的父亲曹嵩说起此事。但曹操没有因此改弦易辙,反而使了一个歪招:有一次,他在路上碰到叔父,故意装出嘴歪眼斜的样子,自称中了风,于是叔父又去告知曹嵩。曹嵩大惊之下,赶紧召曹操来询问,却见他并无异状。曹嵩奇道:“你叔父说你中风了,难道没有吗?”曹操答道:“我并没有中风,想必是叔父不喜欢我,所以才说我中风吧。”此事之后,曹操的叔父就失信于曹嵩,他再说曹操的不是时,曹嵩便听不进去了。
不难发现,《世语》所载的曹丕依吴质之言以筐装丝绢,使曹植、杨修的密报成为“谎报”,让曹操对曹植、杨修产生怀疑的情形,与《曹瞒传》所载的曹操以计愚弄叔父,使得“自后叔父有所告,嵩终不复信”的情形十分类似。都是用“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攻心之计,来对付尊长。为世人所议的,恐怕还不是他们娴于计谋,而是他们能毫无心理负累地对尊长行“兵法”、使诡计。
至于曹丕用明里退让、暗中威压的方式逼迫汉献帝禅位一事,也是非常典型的奸诈之举。奸诈者之所以为人所厌,是因为他们既要实利,又要美名,但所行的却是招致恶名之事,所以常常以力相逼、以计相诱,让世人或者慑于威势、齐赞皇帝的新衣精妙绝伦,或者惑于烟幕、高颂镜花水月隽美无俦。
不过,奸诈者之所以愿意花时间去欺世盗名,原因之一是他们毕竟不想从根本上推翻善恶黑白的规则,所以他们一般不爱赶尽杀绝,做事还是有些底线的。曹丕称帝之后,是怎么处置汉献帝的呢?他“奉帝为山阳公,邑一万户,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车服郊祀天地,宗庙、祖、腊皆如汉制”(《后汉书·孝献帝纪》),他封献帝为公,维持他较为优裕的生活,允许他在其封地内奉汉服色、正朔,建宗庙以奉汉祀。最后,汉献帝也尽寿而终,去世得比曹丕还晚。在这一点上,曹丕比起后世他的那些效仿者,已经“仁慈”得多了。
再说坦荡率真的方面。谈起曹操的坦荡率真,还是可以举《述志令》的例子。此文系曹操于建安十五年(210年)五十六岁时所作,目的是自明其志,辩孙权、刘备等政敌控诉他为“汉贼”之事。这是一篇奇文,因为它直率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
曹操说,自己当年“举孝廉”入仕时,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是非常清楚的,自谓“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所以当时所立之志,就是以后当上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他说自己想当郡守有公私两方面的目的:使得一郡清平,也让自己闻名于世。曹操此言,并非自我吹嘘,他确实是一个有政治理想的人,他当济南相的时候,当地本来风气糜烂,官吏不仅贪赃,还攀附贵戚,不遵法制。他上任后,马上上奏罢免了八名官员,整顿风气,使得一郡肃然,但因此也得罪了豪强。他为保全自身,称病归乡,暂时隐居。“秋夏读书,冬春射猎”,修养心性。后来他被征辟为都尉,迁典军校尉之职,又有了为国家讨贼立功的壮志,这时,他把人生目标调整为当“封侯作征西将军”,说希望百年之后自己的墓道上能刻上“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但是后来他当了兖州牧,破黄巾,讨袁术,破袁绍,征刘表,成为丞相,所成之事已经远超自己当年所望。到了这一步,天下人都觉得他会称帝,而他说自己绝无此意。在文中,他先申说其心,又说这番话,他不仅仅是对天下人说,还常常对妻妾说,让她们都明了自己的心迹,还让她们在自己的身后再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
他还写道,虽然他不想称帝,但是如果让他放弃兵权,到自己的封地去,也恕难从命。因为他担心失去兵权后为人所害,也担心自己一旦倒台,国家再次陷入危乱之中,所以不愿因为求“虚名”而招致“实祸”。甚至,他还坦率地说,之前朝廷封他三个儿子为侯,他拒绝过,但现在改变主意决定接受,“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不是为了荣禄,而是想让他们当自己的外援,以求稳妥。
曹操此文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它的表达方式。他欲以此文“辩诬”、明志,当然应该说真心话。但人在自我辩护时,为了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合理化,常有可能责人而宽己;为了占据不败之地,常有可能打着道德的旗号,来遮掩自己不那么“高尚”的想法。而这些不必深责的“人之常情”,此文几乎都未出现。他论事虽然也及公义,但更把重点落在剖析自我、抒发怀抱上。甚至将当年那些不算宏大的志向、内心深处对利益得失的考量,都毫无保留地写入文中,坦然示人。而正因如此,此文也更能显示他的胸襟,更具动人之处。曹丕的坦荡率真之处,也可以从他的文字中看出来。建安二十三年(218年),尚为太子的曹丕曾给好友吴质写过一封信。这封信主要是抒发由好友去世引发的人生感怀。曹丕与吴质及建安七子中的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都是好友,他们曾谈诗论赋,把酒游宴,彼此相知,但徐干、陈琳、应玚、刘桢在前一年的一场大瘟疫中去世,随后,王粲也亡故了。所以,作为生者的曹丕和吴质,自然都有无尽的伤感。这封信正是由此而发。在信中,曹丕先说与吴质暌违四载,甚是牵挂,哪怕有书信往来不辍,仍难解离情。生离伤怀,死别更让人悲思难纾,他回忆起当年与诸位友人“行则连舆,止则接席”的交游情形,其时,他们在丝竹声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当时并不觉得这是人生中多么难得的快乐,以为人生漫漫,尽可优游岁月,谁知只过了几年,竟与这些友人阴阳两隔:
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而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他抚今伤昔,想到好友长眠泉下,黄泥销骨,不禁黯然神伤,有时竟会彻夜不眠,回想当年的高情壮思,已觉恍如隔世。这时他才三十二岁,却说自己心境苍老,“已成老翁”,只是鬓未覆霜而已。他还感叹自己如今身为太子,一举一动受人瞩目,无法再率意而行,“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
作为政治人物的曹丕,身处乱世,早已见惯生死,权力场上,他也杀伐决断,但在私人生活领域,他的确不吝于表露心灵深处的震颤。在诗文中,他经常表现和《与吴质书》相类的感慨。如《善哉行》: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
野雉群,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其驰。
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
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此诗写军旅生活的艰辛、远离家乡的忧愁,以及因岁月飞驰而生的时间焦虑。离家远征的军人饱受风霜之苦,食不果腹,寝不安枕,荒野中有野鸡鸣叫、猿猴相追。眼前的景象时时提醒着羁旅之人:他的生活是动荡的、陌生的、无序的。想到这里,忧从中来,难以言表,亦无可倾诉。他又自我开解:既然人生如寄居传舍,又何必以忧愁自困?当人被忧思缠绕之时,时光也悄然地流走了。于是,他心情更加低沉:人真的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吗?羁旅之人的身不由己,不正和河中小舟的随波逐流相似吗?最后,他强自宽解:还是穿上轻裘,驾着骏马,迎风驰骋,暂忘忧愁吧。
曹丕的诗歌,无论写亲历的军旅生活、人生聚散,还是代人言情写闺怨、写思亲,都不假雕饰,真挚可感,与他在政治上颇多伪饰的风格截然不同。
再说心狠手辣与细腻多情。
关于曹操心狠手辣的记载不少。据《曹瞒传》记载,董卓之乱导致洛阳人大都逃到了彭城,而曹操在彭城屠城,在泗水边活埋了数万人,竟导致河道壅塞、水流断绝。《曹瞒传》说曹操“酷虐诡诈”,举了不少例子,譬如以下两事:
又有幸姬常从昼寝,枕之卧,告之曰:“须臾觉我。”姬见太祖卧安,未即寤,及自觉,棒杀之。常讨贼,廪谷不足,私谓主者曰:“如何?”主者曰:“可以小斛以足之。”太祖曰:“善。”后军中言太祖欺众,太祖谓主者曰:“特当借君死以厌众,不然事不解。”乃斩之,取首题徇曰:“行小斛,盗官谷,斩之军门。”
第一件事是说曹操有一个宠姬,常常侍奉他“昼寝”。有一次曹操枕在她身上睡觉,让她过一会唤醒自己。但她看曹操睡得酣沉,便没有按时唤醒他。曹操自己醒来后,竟命人将她乱棒打死。
第二件事是说曹操出兵讨伐诸侯时,常遇到粮草不足的困境,他私下里与军需官商量如何应对,对方说可以将标准的量斗悄悄换成小量斗,亦即偷减分量发给士兵。曹操采纳了他的建议。不过不久之后,士兵们发现了猫腻,众怨沸腾,曹操对军需官说:“这次得借你的性命来平息纷议了。”于是将军需官斩首,并说他是因盗取军粮、中饱私囊而获罪。
《世说新语》中所写的几件事也很能体现曹操的权谋与狠辣:
魏武常言:“人欲危己,己辄心动。”因语所亲小人曰:“汝怀刃密来我侧,我必说心动。执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无他,当厚相报。”执者信焉,不以为惧,遂斩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为实,谋逆者挫气矣。
魏武常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觉。左右宜深慎此。”后阳眠,所幸一人窃以被覆之,因便斫杀。自尔每眠,左右莫敢近者。
曹操常对人说,如果有人要不利于自己,他就会有所感应。为了让人相信他确有这种“特异功能”,他对其心腹随从说:“你带着刀偷偷接近我,我就说自己感应到了,假装把你抓住行刑,届时你不要透露内情,这事也不会有危险,事成之后,定有厚酬。”随从依言而行,但曹操并未履约。他命人抓了“行刺者”之后,并没偷偷放掉他,而是假戏真做将他杀了。曹操还常常放言:“我睡着的时候,你们不能随意靠近我,否则我就会不自觉地砍人,你们要小心些。”有一次他假装熟睡,有仆从看他没有盖被子,想要帮他盖上,曹操忽然暴起,将他杀了。
曹操之所以行诡谋杀人,是为了威慑行刺者。他在乱世中身居高位,曾遇到过行刺之事。但是他为了防范危险便随意杀人,这种行事方式自然受人非议。不过,需要注意的一点是,曹操的人物形象,有一个随着历史时代的变化、史学观念的变迁而逐渐变化的过程。《三国志》对他褒多过贬,说他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而《曹瞒传》则显然贬多过褒,说他轻佻、狡诈、狠辣。而《汉晋春秋》骂他“篡逆”,《世说新语》言其诡诈,其结论都本自作者的立场,且《曹瞒传》等数书也都用了不少小说笔法,只能参看,不宜以之为不刊之论。
与父亲相比,曹丕其实情绪更稳定,行事方式更容易捉摸,待人接物也相对宽和。但在对待手足一事上,他也被目为心狠手辣。
曹丕的异母弟任城王曹彰于黄初四年(223年)奉诏回京朝觐曹丕时,突然在自己府中“暴病”去世。对此事,《三国志》只说他“朝京都,疾薨于邸,谥曰威”,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则曰:“初,彰问玺绶,将有异志,故来朝不即得见。彰忿怒暴薨。”意思是先前曹彰曾对曹丕即位一事不满,怀有异心,此次入京尚未朝觐,就因“忿怒”而暴毙。但《世说新语》对曹彰的死因却给出了另外的解释:
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阁共围棋,并啖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欲害东阿,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
据此书所言,曹丕因忌惮曹彰故而设计杀害他——他趁着与曹彰在卞太后处下围棋的机会,把有毒的枣子和普通的枣子混在一起,自己选无毒的吃,而曹彰则有毒无毒的都吃了。曹彰毒发之后,卞太后想要找水来救他,而阁中的容器都已被曹丕毁掉了。她彷徨无策,赤着脚跑到井边,但终究无法汲水,没过一会,曹彰就死去了。这段故事虽短,但冲突激烈、细节生动、人物形象突出,具有极强的可流传性,又因正史中对曹彰之死言之草草,所以此段文字常作为填补“历史空白”的记录而出现。实际上,它只能当作故事看。且不说将毒枣与普通枣相混的方式多么戏剧化、在卞太后处下毒的选择多么不明智,光考察时间也能发现谬误:曹彰当年入京的时间是五月,枣子尚未成熟。另外,其文说卞太后在曹彰死后坚决阻止曹丕继续加害曹植:“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但曹植是在魏明帝太和三年(229年)才徙封为东阿王,卞太后这时不可能以“东阿”称呼曹植。
世人更熟知的,是曹丕登基之后对曹植的“迫害”,在人们的印象中,在整个“迫害”过程中,有一个核心故事——“七步诗”。这个故事,最早见于《世说新语》:
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
在这个故事中,曹植在极其危险的情况下,犹能以才服人。他以豆萁燃火煮豆,以象征兄长与自己一母同胞,却狠心欲行加害的事,切合情境,讽刺意味也不言自明。曹丕听到他吟出的诗句,也深感惭愧。
这个故事有好几个版本,《文选》李善注也引了《世语》的相似记载,只是诗句有些出入。而《太平广记》的版本则与《世说新语》出入较大:
魏文帝尝与陈思王植同辇出游,逢见两牛在墙间斗,一牛不如,坠井而死。诏令赋死牛诗,不得道是牛,亦不得云是井,不得言其斗,不得言其死,走马百步,令成四十言,步尽不成,加斩刑。子建策马而驰,既揽笔赋曰:“两肉齐道行,头上戴横骨。行至㐫土头,起相唐突。二敌不俱刚,一肉卧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意不得泄。”赋成,步犹未竟。重作三十言自愍诗云:“煮豆持作羹,漉豉取作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个故事明显是在《世说新语》的基础上渲染、改写的。虽然两个故事中曹丕所出的题目、曹植所吟的诗句不同,但故事的内在结构非常相似,都是曹丕强令曹植作诗,此诗成与不成性命攸关,而曹植都是数步未竟,已成佳作,且此作不仅符合题意,还能讽喻对方。作为故事,这两段文字都很精彩,但它们恐怕与真实的历史存在偏差。《世说新语》是南朝刘义庆编纂的笔记杂著,其著述虽有所本,但也颇多小说笔法,历代论者也都注意到了它的这一特点,如南齐人敬胤说它“爱奇而不详事理”,唐代史学家刘知几评论它及《语林》《幽明录》《搜神记》等书“所载或诙谐小辩,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扬雄所不观;其言乱神,宣尼所不语。皇朝新撰晋史,多采以为书……虽取说于小人,终见嗤于君子矣”。意思是它们都是以玄怪猎奇为趣尚的小说家语,如果是抱着严肃史学观的学者,不该随意引用采信。有学者还从《曹植集》的版本流传去论证《七步诗》为后人托名而作,从《七步诗》创作场景与黄初中曹丕、曹植兄弟会面情形不符等方面来论证,认为它的诞生、流传与南朝宋、宋代的两次反曹高峰有关[12],有理有据,可以参看。
曹植被逼七步成诗的故事虽然未必真实,但它已在民间长久流传,在曹丕成为争议性人物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容小觑的作用。传说不可尽信,但曹植在曹丕登基之后深受抑制、志意难申却是实情,此事在《三国志·魏书·任城陈萧王传》中也有详细的记载。曹操在去世前已经杀了曹植的羽翼杨修,而曹丕又在登基之后马上诛灭丁仪、丁廙及其族中男丁。《三国志》载:“黄初二年(221年),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意思是说监国谒者(官名,为监伺诸王国的特使)灌均迎合曹丕的旨意上奏,称曹植醉酒之后有劫持、威胁使者的狂傲行径。此处行文,无疑是说曹丕欲加其罪,灌均曲意构陷。但是,曹植有时确实行事狂傲,也不止一次因饮酒而误事。建安二十二年(217年),曹植曾经趁着曹操不在都城时,乘车在仅供皇帝驰行的车道上驰骋,还擅自打开司马门(皇宫外门)。曹操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处死了公车令,并从此对诸侯严加管辖,也由此更加不信任曹植。黄初二年的这次风波,以职官请求治曹植的罪,而曹丕“以太后故”而从轻发落结束。曹植被贬为安乡侯,当年又改封鄄城侯,次年立为鄄城王。他对自己在政治上的边缘化很是郁郁,在黄初七年(226年)曹丕去世之后,他还曾给继位的魏明帝曹叡上书陈情,希望被起用。文章虽然写得非常精彩,却并未济事。太和六年(232年),他抑郁而终。
曹丕对曹植,真的狠辣吗?若以常人的标准看,他们的“兄弟之情”确实淡漠无比;但若以皇家的标准看,曹丕对曹植这个曾经的竞争者甚至“敌人”也不算太严苛——只是将他架空,让他远离政治舞台而已。毕竟对有可能怀有“异志”者保持提防,是政治家的“基本修养”;毕竟在曹氏之后,兄弟争嗣,失败者多有失去名誉、自由乃至生命的。曹植因争储失败,杨修、丁仪、丁廙等人又先后被杀,故而如履薄冰,心情抑郁。这到底是因为曹丕真的打算对曹植“动手”,还是因为曹植本就身处政治旋涡中,自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呢?
曹操和曹丕这对父子虽然都有被后人斥为狠辣之处,但他们又都很细腻多情。
曹操这个人,据《曹瞒传》说,是很不成体统的一个人。《曹瞒传》说他又轻佻,又婆婆妈妈,“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其轻易如此”。他爱穿轻薄的丝绡衣服,随身携带皮革做的小袋子,装着手巾等物。与人谈话到惬意处,就大笑不禁,甚至会把头埋到桌上,以至于头巾被酒菜所污。《曹瞒传》这段文字自然是责备曹操无礼、性情怪异,但是换个角度看,它倒是写出了曹操的细腻和不拘小节。
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正月,曹操自觉病重,作了《遗令》安排后事,巨细无遗,言语恋恋。其中最能体现曹操个性的是这一段:
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着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帐,朝脯设脯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
他安排妻妾在自己身后住在铜雀台,说她们都很劳苦,希望儿孙们能善待她们。的确,曹操一贯力行俭朴,“后宫衣不锦绣,侍御履不二采,帷帐屏风,坏则补纳,茵蓐取温,无有缘饰”,他的妻妾不仅不着华丽的衣服、鞋子,就连帷帐、屏风破了都要打上补丁继续用,垫子、褥子也只求实用,不求华丽。曹操临终之前想到这些,或许心有愧疚、怜悯,放心不下她们。他还安排在铜雀台上设立灵帐,摆上食物祭奠,每月初一、十五安排歌舞以祭祀。他说,希望儿孙们常常登上铜雀台,远眺他的坟墓,以寄哀思。他甚至说,可以将他收藏的香料分给妻妾,没事的时候,她们可以做些鞋子来卖。
这段遗言,细致得近乎琐碎,恐怕与人们固有印象中豪杰该留的遗言差异很大。它饱含着曹操对人世的眷恋,也折射出曹操个性中一个重要的方面:情感细腻,甚至称得上多情。多年前,他与夫人丁氏分开后,就曾建议丁氏再嫁。《述志令》中也说要让妻妾在自己死后再嫁,此处设想得更细致,因担心自己死后妻妾生活过得空虚痛苦,连做鞋子去卖这种消磨时光的法子都给她们想好了。
对于曹操临终前遗嘱“分香卖履”一事,后人有两种相异的评价。元康八年(298年),晋代文人陆机在储藏文献的秘阁中读到了曹操的《遗令》,心中百感交集,作了《吊魏武帝文》,文辞感伤而优美,对生死的思考很是深入。陆机觉得曹操气度高远、志向宏大,也建立了杰出的功业,所以相对而言,其《遗令》就显得不够大气了,说“惜内顾之缠绵,恨末命之微详”,意思是:可惜他在家事上表现得过于多情,可叹他的遗命就一些琐碎的事务絮絮叨叨。陆机又说“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感叹人往往对生前事过于执着,无法放下,纵然是圣哲之人,也概莫能外。这是委婉批评曹操过于眷顾身外之事,有失豪杰的身份。苏轼的观点和陆机相近,但话说得很不客气:“操以病亡,子孙满前而咿嘤涕泣,留恋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苏轼的意思是,曹操生病去世前,对着满堂子孙嘤嘤哭泣,还放不下妻妾,嘱咐分香卖履的事,还记挂衣物怎么处理。说他做了一辈子奸伪之人,临终时终于露了马脚。而罗贯中撰写《三国演义》,虽然把曹操定位为“奸雄”,但评论此事,犹能持平,说“分香未可谓无情”,认为这件事是为他的形象增色的,因为它很有“人味”。
之所以结论不同,是因为论者的出发点不同、对历史人物的期待不同。陆机把曹操视为纯粹的政治人物,对他期待很高,因此就会对他身上的烟火气难以接受;苏轼已经把曹操视为奸人、伪人,默认他不会有常人之真情,所以把他的动情之举解读为格局狭隘、原形毕露;罗贯中把曹操视为奸雄,说他身上善恶兼备,“功首罪魁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所以对此能平心看待。
此处还有一个问题:一个纵横天下、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如果拥有细腻的情感,是该评论他“英雄气短”,还是该赞他“无情未必真豪杰”?得出怎样的结论,主要取决于你认为“情”在人生中该占据怎样的位置。无疑,对曹操、曹丕而言,他们都不认为“多情”会有损自己的眼界、胸怀和事业,他们也不避忌在生活中、在为文时纵情。
《世说新语》记载了曹丕参加王粲葬礼时的一件事:“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王粲有一个奇怪的爱好:喜欢听驴叫。他因病去世,曹丕前来吊丧时,发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倡议:“王粲喜欢听驴叫,大家各自学一声驴叫来送别他吧。”吊客们也就如其倡议各鸣了一声。
吊丧是一件端严肃穆的事情,而曹丕却提出了一个听起来有些滑稽的倡议,既与场合不符,又与自己尊贵的身份不符。不过,王粲如果泉下有知,应该会会心一笑,引为知音。因为曹丕送他最后一程时,不是只抒存者之哀情,而是想以最符合亡者情性的方式,最后与他“对话”一次。他似乎忘记了生死的界限,忘记了亡者无知无觉,不能再听闻那些驴鸣,但这打破俗世规范的相娱、有意的“忘却”,正是曹丕的深情所在。
曹丕还曾在《短歌行》中写自己面对父亲去世一事的哀伤心情: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神灵倏忽,弃我遐迁。靡瞻靡恃,泣涕连连。
呦呦游鹿,草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枝。
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长吟永叹,怀我圣考。曰仁者寿,胡不是保。
据《古今乐录》引王僧虔《技录》所载,这首《短歌行》是曹丕遵照父亲的《遗令》中“初一、十五奏乐祭祀”的吩咐而作。诗歌以目睹故物,恍然惊觉物是人非而起。虽然父亲的故世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事,但在情感上,他依然难以接受。他将父亲视为精神上的引导者,所以感受到的不仅是失去亲人的悲痛,还有无依无恃的孤独感。他心怀哀思,触目伤怀,见幼鹿依恋母亲,飞鸟携雏营巢,更觉天地间似乎只有自己茕独无依,觉得这种愁怀无人能知。他感叹,纵然明知忧愁令人衰老,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情感,所以过早地生出了白发。曹丕在诗中不止一次表达这种理性和感性的矛盾,《善哉行》中的“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燕歌行》其二中的“谁能怀忧独不叹”都是如此。通览曹丕的诗文,很容易察觉到他有强烈的时间焦虑。他忧愁岁月相催,德业未立;担心人世无常,此身先陨。这种焦虑,既是身处乱世者所共有的,又是心性敏感、情感细腻者容易深于常人的,更是企盼建立不朽功业者所必有的。
正因如此,曹丕的诗,总是有一种感伤色彩,他常常描绘与离别、孤独、衰老、死亡有关的情境,其诗风秀美凄婉,与其作为政治家所展现出来的较为沉稳严肃的风格不太一致。譬如其代表作《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此诗用代言体,作者假拟思妇的身份言其愁绪。秋风萧瑟,草木凋零,因“悲秋”而心情低落,是一重愁;与丈夫远别,不闻音讯,牵肠挂肚,是一重愁;辗转空闺,独居寂寞,无从排遣,又是一重愁。这层层叠叠的愁绪、身不由己的痛苦,被诗人用清词丽句一一写出。很难想象作者其实并不是困于深闺的女子,而是腾跃朝堂的男子。曹丕并未体验过思妇的处境,但他将自己在人生中体验到的失落的痛苦、别离的悲愁、身不由己的无奈移入他境,真切描绘出一种生命的悸动。
南朝诗人锺嵘曾作《诗品》一书,将从汉到南朝梁的一百多位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并简单评论他们诗歌的源流、风格、成就。他的评论往往颇有见地,但因古今文学趣尚的变化,其观点未必尽与今人的相合。譬如他将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分别放入下、中、上三品。评论曹操,说“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评论曹丕,说“所计百许篇,率皆鄙质如偶语”——曹操的“古直悲凉”,与南朝重视文采的风气不甚相合,而曹丕被评论为文辞鄙俗,二人都不是锺嵘心中之选。但锺嵘对曹植非常推崇,说他“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甚至盛赞他在文坛之中的地位,“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固然,曹植的诗才受到了古今论者的共同认可,但是,曹丕的诗作,真的远不及其弟吗?
在《诗品》之前成书的《文心雕龙》,给出的答案有所不同:“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在刘勰作《文心雕龙》之前,文坛的主流说法也是曹植的作品远胜曹丕,刘勰并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曹植文思敏捷,才气超群,诗风华丽,格外引人瞩目;而曹丕是一个思虑周详、用力多过持才的人,因此他的名声不如曹植大。而二人的地位、遭遇的差异,也使得曹植得到了“同情分”。(刘勰《文心雕龙·才略》:“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明代诗人王夫之则为曹丕鸣不平,他说曹植诗易学而曹丕诗难学,曹植妙在文辞的华美,而曹丕妙在思致的深厚,曹丕的才华,哪里就被曹植压倒了呢[13]?清代诗人陈祚明认为曹操、曹丕、曹植三人中,确实是曹植最突出,但是他们的作品也各具特色,各有擅场,三人都是出色的诗人,“三曹固各成绝技,使后人攀仰莫及”(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
曹丕曾在给王朗的信中写道:“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彫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他说人寿短促,能使人留名于后世的方式,首推“立德扬名”,其次则是著述篇籍。那场席卷中原大地的疫病带走了很多人的生命,他虽然在此次灾难中幸存,却更感觉到生命的脆弱,希望在有尽的时光中留下更多的痕迹。本着这种想法,他撰述了《典论》一书[14]。在《典论·论文》中,他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但是,人类受生命的长度所限,有可能风过无痕,一场春梦。这么说来,也许通过著书立说,能够达至“无穷”[15],聊慰生命的寂寞。
作为政治家的曹丕,一直奋力地以他相信的方式来建功立业;而作为诗人的曹丕,却说人生于天地间,就像飞鸟暂栖于枯枝之上(《大墙上蒿行》:“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以鲜活的血肉之躯,立于枯槁之物上,何其空茫无着、悲凉可叹。黄初七年(226年)正月,曹丕在洛阳去世,终年四十岁。千秋之后,他确实留名后世,但其名毁誉相交;他确实著录了书籍传世,但其书却最终亡佚。不过在曹丕而言,他在不算太长的一生中已尽情尽兴,留声于空谷,留影于青史,留名于诗坛,留迹于天地。
注释
[1]关于曹操迎奉汉献帝至许昌一事,以拥曹者的立场而言,谓曰“奉天子以令不臣”(毛玠语,见《三国志·魏书·崔毛徐何邢鲍司马传》),以反曹者的立场而言,谓曰“挟天子而令诸侯”(诸葛亮语,见《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挟天子以征四方”(孙权谋士语,见《三国志·吴书·周瑜鲁肃吕蒙传》)。此二类说法虽只几字之别,但意义迥异。
[2]“博士”在早期是一种官职,出现于战国时,负责掌管文献、著述文章、传授学问。秦汉皆沿其制设博士,汉武帝还设立了五经博士,由此博士成为专门传授儒家经典的学官。
[3]《三国志·魏书·任城陈萧王传》:“太祖尝视其文,谓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曹操曾经在读到曹植的文章后问道:“你是请人代笔的吗?”曹植跪禀道:“儿臣出口成论,下笔成文,您若有疑问可以现在就出题相试,我何需请人代笔呢?”)
[4]事见《三国志·魏书·文帝纪》。
[5]见《三国志·魏书·任城陈萧王传》裴松之注引《典略》。
[6]曹操在其《求贤令》中,已表明唯才是举、不避德行有疵之人的态度:“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惟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7]《三国志·魏书·任城陈萧王传》为曹彰、曹植的合传。
[8]语出严羽《沧浪诗话》,此语系论学诗之道而非政事,此处但取其理相通之处。
[9]《孝经援神契》:“德至水泉,则黄龙见者,君之象也。”《春秋感精符》:“王者德流四表,则白雉见。”
[10]见《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裴松之注引《献帝传》所载李伏上表:“况臣名行秽贱,入朝日浅,言为罪尤,自抑而已。今洪泽被四表,灵恩格天地,海内翕习,殊方归服,兆应并集,以扬休命,始终允臧。臣不胜喜舞,谨具表通。”
[11]《曹瞒传》传为三国时吴国人所作,其原书已佚,唯存《三国志》裴松之注所引部分。《曹瞒传》记录了不少曹操的逸闻趣事,但杂有小说家笔法,也隐有反曹的立场,宜考辨以观。
[12]见宋战利《〈七步诗〉托名曹植考》,《河南大学学报》2009年第6期。
[13]王夫之《姜斋诗话》:“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子建以是压倒阿兄,夺其名誉。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论大抵如此。”
[14]此书已于宋代亡佚,只有《自叙》《论文》等篇流传下来。
[15]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