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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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两辆簇新的东洋车子快到一盏铁枝子挑出来的八角玻璃灯下时,前面那辆车上坐着的那位头戴英式圆顶礼帽的人拿着文明棍的黄铜棍头敲了敲车夫的背。车停了下来。车夫转过身,伺候那双穿在铮亮皮鞋里的脚落在了地上。要不是身后还拖着跟猪尾巴,夜暗里是个人都会以为是个地道的洋人。

那人站稳了后,把文明棍夹在腋下,一只手在马甲的口袋里摸出枚洋钱,靠在食指边用拇指一弹,钱在空中快速的翻了几翻,被车夫两只配合默契、敏捷张开的手,青蛙捕食飞虫般咬住,塞进了口袋。车夫不免鸡捣米般的道谢。后面两辆车的前面那辆上一个头戴瓜棱小帽,里面穿宝蓝色杭线棉袍,外罩一身黑缎马褂,足蹬京式镶鞋,体态有些发福的男人也在车夫搀扶下下了车。

最后那辆车上也下来一个身穿黑绸起花马褂的人。

头前那辆车上的男人的跟班摸出两块洋钱递给了一前一后车夫。

“哈!凝春堂!”那男人看了眼玻璃灯上的三个朱红字,又快速往四周望了望道:“东洋车子、东洋灯,唉!真是忽如一夜梨花开,挺快!”

“吉翁放心,”前车上下来的那个人在灯下的铁门边笑了笑,边用手杖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这个堂子今晚我已经包下了。”

“嗯。那就好。”发福的男人道:“要为这个吃个处分丢了差可不值当(大清律规定官员不得嫖娼。所以他这么说。)。”

“放一百二十个心。”

铁门应声“吱呀”打开条缝,一个脑袋瓜从缝里探出来。他一看清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橄榄核一般干硬的脸上笑出几条横纹,那铁门的缝又张开了些。

西装人做了个让姿,示意姓吉的先入。

“可是吉大人?”两人正要先后脚进门,身后突然有人炸炮般道:“给吉大人请安!”

要不是那口淮安腔,这一声“给吉大人请安”简直把刚提脚要进门的吉星唬出身汗,他猛地一回身,见一个人单腿跪在地上,不由得又把抬起的脚收了回来,看了昏黄的灯光下跪着的这个人半天,道:“你是······?”

那人抬起头,把戴在头上的那顶竹笠摘了,道:“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大人的救命之恩,标下未敢相忘。”

胖男人走近去,曲了曲腿,把手撑在膝盖上,借着那盏玻璃灯的光把男人昂起的脸仔细瞧了瞧:“哦!哦!你是那个肖······”

“大人没忘了俺!正是标下!正是标下肖十七!”跪在地上的人见男人认出了自己,兴奋起来:“俺远远地看着像是你老人家。恕标下冒昧了!”说完话肖十七趴在地上磕了个头。

“真是你这个猴崽子!你不是我的标下,”吉大人笑了,“嗯!还那么壮实!去哪座山上摘桃吃去了?”

“托大人的福,总算有口饱饭吃!”肖十七趴在地上望着他的这位贵人。

“嗯嗯,好好。”吉大人看了看他,脑子一转,道:“我今晚有事。你留个落脚的去处给我的人。”他看了眼他身后跟着车子来的随从,“有什么事,我会让他去传你。嗯~要么你就和他在这里等我。不过可不会是一会儿的功夫!”

“标下就在外面伺候。”

“嗯嗯,”吉星刚想说什么,手却举起来,在面前停了下,换了口吻道:“如此甚好。”

开门的相帮(妓院的男仆)等三人进了门,便又把铁门重新合上,一溜小跑,先去把堂子的门开了,把两人迎了进去。

堂子是个两层的洋楼,楼下被几盏圆玻璃罩的自来火(煤油灯)照得精光瓦亮。门开的时候一个娘姨就自鸣钟里的报时鸟一般,摇着一张绽放了满脸的笑脸迎上来,一把拉住西装客的袖子用一口吴侬软语道:“啊哟!陆先生来哉!”她看了眼跟在陆凌骁身后的吉星,“陆先生,这位老爷怎么称呼?”

“哈哈,你眼神好!这位才是贵客,海关道吉大人!”

“哦哟!”娘姨放开陆凌骁的袖子,又挽住了吉星的胳臂,“难怪一见到这位老爷阿就觉得自嘎气短!是个贵客来哉!”一直到楼梯边,才放了手。

“客人到了吗?”陆凌骁把手杖夹在腋下,从相帮递来的托盘里取了条毛巾只在两颊轻轻揩了揩,然后抖开把一双白胖细嫩的手擦了擦,把毛巾扔回了盘里。

“啊哟!您的那两位客人都在楼上吸了几筒烟了。”娘姨奉上了瓜子。

“哦!好好!”陆凌骁走到一个案子旁,捡了颗瓜子磕了(清末民国时期苏沪一带的妓院,客人到了后先奉上瓜子,倘客人拿瓜子吃,就意味着留下来。)。相帮立刻送来了笔墨纸砚,陆凌骁说道:“吉翁,我知道,你在这里没相熟······”

吉星的眼睛漫无目的四处打量着,笑了笑。

“我来安排。姆妈,楼上的是叫这里的倌人还是写了票(写票就是自己有相好,却不一定是这个堂子里的,要去另外叫来。)?”陆凌骁笑了笑,低头开了张局票,一边递给娘姨叫她安排人去请,一边吩咐道:“还不要金巧出来,吉大人可是头回来呢!”

“那位剧老爷开了局票,已经叫人去叫了。”娘姨一脸熟练的笑,“还用陆先生多交代!金巧换好衣裳就出来。”

“他们倒是熟络!”他走回到楼梯边,对吉星道:“吉翁,请!”

“还约了谁?”

“我只约了上海局的剧帮办。你也知道,这个事有他便要好办许多。”陆凌骁回道,“另一个么,我也不知道是谁,大约是他带来的。”

“嗯嗯,老剧来了便好。今晚上没他,这台酒便没什么喝头了。”吉星说着话,把前襟轻轻一提,迈步上了楼梯。

“吉翁,刚才门外那位是?”陆凌骁问到。

“哈!等下有空跟你说。”吉星突然停下脚来,“对呀!这个事体兴许能用上这个人。”他走到楼梯护栏边,对下面的娘姨说道:“姆妈,麻烦你让相帮到门外,叫一位姓肖的进来,安排一下他。”

“覅客气。阿晓得了。”

上到楼上的房里,烟榻上半躺着抽水烟的两个人见吉星和陆凌骁进来,赶紧撑起身站起来打招呼。

吉星见过剧帮办几次,忙拱手回了礼,寒暄了几句。

外场忙着罩台子、摆椅子,把挂的绢片灯也点上了。吉星这才看见旁边的帘子外还坐着两个正在校音的乌师(妓院里教曲、伴奏的乐师。),他一笑,心想这个陆凌骁还是挺细心,知道自己好这口。

陆凌骁请几位客人入座,公推吉星坐了首座,剧帮办次坐,他和剧帮办的朋友依次坐了,便叫道:“起手巾!”外场的应着,大家揩了揩脸,外场已经把一碗鱼翅端上了桌。

陆凌骁正要给吉星碗里舀,吉星摇了摇手,道:“不要客气了,随意好!随意好!”陆凌骁只好说了声“请”。陆续的小碗也上了桌,一个穿了件金红小袖袄子,罩一件蓝缎滚满身洒绣马甲,一条宝石绿缀荷花镶边阔脚裤,头上簪了支嵌了几粒绿玉的蝴蝶形金钗的倌人由刚才那个娘姨领着走了进来。

吉星抬头一看,正看到那倌人呡过红的嘴,直如一瓣艳开的桃花落在了细瓷白盘子里。饶他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物,也不由得心里先“砰砰”跳了几下,脸上不自觉露出些显得有些傻气的笑。却见得陆凌骁起了身,把这姑娘引到吉星身边坐了,对那倌人道:“金巧,这位是吉大人。今晚这台酒尽不尽兴,可就全在你了。”他又对吉星道:“吉翁,今晚凝春堂的头魁可就交给您了!奉承得好,这海上必有您的大名。这奉承得不好么,”陆凌骁眼睛在桌上各人脸上转了一圈,诡谲的笑道:“那也会出名!”

满桌子人都笑起来。

“哈!”吉星笑那点傻劲儿还没全散,眼珠子不自觉的往那倌人身上去,嘴巴却由不得自己管,顺着陆凌骁的话道:“啊,啊,那是!那是!”

坐一旁的剧帮办既有些嫉羡,道:“吉翁,这么远把我招来,可不能······啊?!哈哈哈!”他连打了几个“哈哈”。

吉星把嘴凑到那倌人的耳边轻言了几句,那倌人只把头略略一低,原先白瓷般的脸洒出两片浅红,先掩嘴笑起来。吉星这才从心猿意马里抽出神来,眼睛仍然回看了下金巧,才“嘿嘿”笑道:“老剧,今晚请你这个龙王爷,既是求你帮忙,也是送笔财上门。”他说着话眼睛又转回到那倌人脸上停了下,“见笑。我这副肠子哪里直哪里弯,老陆是摸得一清二楚。趁你们那几位姐儿们还没到,先把正经事说了也好。老陆!”

吉星先跟他那一起来的耳语了两句,那人便给桌上的几位告个罪,先下了楼。吉星接着伸出手冲陆凌骁招了招。

陆凌骁赶忙起身从身后靠墙的条案上,自己那只洋式皮质提包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了吉星。

吉星拿着纸包用两只胖手一拧,几发子弹便掉在桌面上。他捡起一颗递给剧帮办,道:“这种,你那儿有吗?”

剧帮办把子弹拿到手里,伸直了胳臂,翻来覆去看了下,然后把底缘对着自己,凑到自来火的灯前看了看,又看了看吉星:“怎么,武昌南皮(张之洞,河北南皮人,故称南皮。)相公的人也找了你们?”

吉星一听剧帮办的话,脑子里只一电闪——哦?!原来张之洞那里进的也是这种德国枪!——飞快的意识到这姓剧的那里必定能有这种子弹。但他没想到张之洞的人怎么也找了上海局要货。不过那不是他要关心的。

“没有!没有!这完全是撞上了。”吉星笑道:“这么说,老剧你那里有这种喽?”

“有。”剧帮办看了看底火,手指一划,子弹在他两指之间打了个筋斗,“武昌那边进了一批德国造一八八八,就是这种子弹。”他把手上的子弹立在桌面上,捏了捏嘴角,看了眼吉星,道:“我让人验过,那不是什么好枪。子弹么,我那里试造了一批,还没来得及验呢!怎么你们都······”

吉星盯了眼陆凌骁。

陆凌骁尬笑了笑,拍了拍掌,帘子外一个乌师先把管箫起了声,一阵琵琶跟了上去。

娘姨给众人筛了一巡酒,陆凌骁举杯让客,大家饮了一杯。金巧夹了一箸菜放在吉星的碟子里。

“老剧,先不管枪如何好,如何坏,那只有你这样的行家才辨得出。我只要晓得那些枪打出去的子弹能在肉上面打出个窟窿就行。关外的情况你大概也知道一些。辽南四个嘴巴正咬着呢(吉星指的是三国干涉还辽。德国联合法国支持俄国对辽东半岛的主张,这样他就有就会明目张胆吞下胶东半岛。最后以德国对日本发出战争威胁,日本不得已将辽东半岛吐出,清政府以三千万两白银赎回,结果被俄国占据。),倒让我们这个做主人的说不上话。别的我不好多讲,这么个事,我这个海关道也只是个出面的人。我那里正好囤了老陆他们洋行一批德国造步枪,你也别打听——我可以打保票,对你绝无坏处——要往关外送。”这就是吉星厉害之处,喝酒归喝酒,说事体的时候脑子绝不犯糊涂,“我们长话短说,可是这批枪没配子弹。”他看了眼剧帮办,“事情就这么巧。原本想你江南局能仿一批,没想到你手上有现成。先匀些给我,如何?”

吉星的眼睛没再往金巧身上跑,而是看着江南局的剧帮办。

房间里没人说话。

帘子外两个乌师吹弹完一套,也收拾了,告个罪,先退了下去。

“嘿,吉翁,我不是傻瓜。知道你说的那位是谁。他不是当年了,这话吩咐下来,即便是我恋旧情照办了,以后惹了麻烦算谁的?要知道如今举国恨不食其肉呢!”剧帮办的拇指和中指捻着须,“何况那是发往鄂省的货,我就是有心,南皮那里不好说啊!”

“呵呵,老剧,脑壳里转个弯的事,还能难倒你!”吉星喝了口酒,瞥了姓剧的一眼,道:“你头上那颗砗磲(吉星指的是他的六品顶戴)戴了多久了?南皮一巧宦耳!他的眼睛里会有你的样子?如今炙手可热,连盛杏荪这张往上凑的热脸他都是个冷屁股,轮得到看着你的好!于你老剧何益?存在上海局的子弹我又不全要,只要你点个头,有什么不好说?合肥眼下虽然倒了霉,只要眼睛没被眼屎糊住的,那个看不出是替朝廷先背着黑锅?圣眷稍减,可是老佛爷那里是个什么心思是你能猜得到的吗?再说,你也不想想,如今朝廷能与洋人折冲的,除了他还有哪个?香涛(张之洞字香涛)相公办个铁厂都差点圆不了场,那对肩膀担得了这么大的场面吗?现成的冷灶不烧,去贴南皮那个冷屁股!嘿!讲起会算你老剧说第二,上海局没人敢说第一。这点小事还拎不清吗?先要五万发,五万发而已。于你老剧那里有什么难?”

剧帮办听着吉星说话,一只手撑在台面,五个指头撮成一团,在唇上轻轻的戳着。

见剧帮办似乎有些动心,吉星对陆凌骁使了个眼色。

陆凌骁从皮包里掏出张银票递给了吉星。吉星只扫了一眼便把推到剧帮办眼前。

“两千两。”吉星道:“迟点拨付给武昌,他能拿你怎么样?”

“怎么拖?”

“嗨!老剧!”吉星哈哈笑道:“你那么聪明一个人,这还要我说吗?这样新口径的子弹,仿造起来不要耗些时间,不要验?多些损耗吗!他老张在湖广建炼钢炉吃过亏,又不是不知道洋玩意儿的难(张之洞在湖北建钢厂,因不了解铁矿石属性,导致炼钢炉建成之时便成废品。)!”

剧帮办扫了眼桌子上的银票。

“钱上面你不用操心。”吉星在灯光的上方扫了他一眼,“这张你先拿着用。货款另结。”

楼梯上响起叽叽喳喳女人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显然是陆凌骁他们叫的局都来了。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剧帮办说着,把桌上的银票收了起来,“按你说的,先给你留下两万发。你什么时候要,提前知会我一声。”

“哎!”吉星看到那个娘姨朝他指了指楼下,他把拈着菜的筷子放下,拿起酒杯道:“老剧!说真的,这种三星拱照的好事,不接才后悔呢!我先下去一下,马上回来。”说罢起了身,金巧也要起身陪他时,吉星轻轻按住了她的肩,“我去去就来。你替我多敬老剧几杯。”说完便下了楼。

楼下他的幕僚正带着肖十七候着他,吉星拣张椅子坐了,外场给他递了茶,吉星拿茶碗盖子在碗沿轻轻划了划,等那外场去远了这才开口道:“肖十七,如今你吃的哪碗饭?”

“标下~~”肖十七没料着这位大人坐下来就问这个,他拿不准是个什么意思。要是不说全吧,怕这位大人已经有了底;全说吧,自己那点营生勾当可不是啥光彩的事。他嗫嚅着没开腔。

吉星看他这副模样心里已经猜着了几分,只是不知这家伙具体的营生,他望着面前这个一年多没见,突然冒出来的淮军逃兵,打从肖十七给他请安的时候,吉星的心里就冒出让这个人组织运货的念头。即便是和老剧谈事情的时候,他也在反复盘算这件事。从肖十七跟他回话的样子看,这个兵痞毫无疑问是比较聪明的。吉星的手指在桌边的硬木上刚叩了一下便像螳螂张扬起的爪子停在了半空,不动了。他打算摸摸底,看看这个家伙是不是想他起先在门外时说的那样对自己恭顺老实:“上海这个码头混碗饭吃不容易。不必提着心,我不怪你就是。”

“标下!”肖十七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连磕了几个头,道:“不敢隐瞒大人,标下这一年多什么都干过,只是十来个弟兄要吃饱不容易,只好···只好···”他偷偷看了看吉星,却在这位大人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肖十七暗自稳了稳神,决定赌一把,麻着胆子说了下去:“标下,标下如今带着弟兄几个运点桐油出去,有时候也,也出洋换些货······印度土(瘾君子常常痢疾,很容易致命。服用印度土有止痢的功效,但为国家禁止。所以以走私的方式进入中国。)、洋油······”

“嗯。换些货!走私就走私!还换些货!”吉星望着趴在地上的肖十七,不被察觉的哼笑了一下,道:“起来吧。能老实说出来就是你的福气。装出这副怂样可瞒不过我。”

肖十七爬起来,垂手道:“大人你是官身,标下如今做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营生,哪里会不怕!”

吉星脸上淡淡一笑,道:“本观察难道还指望你能做正经营生吗?正经营生那点收入能糊得住你们那张吃惯了现成的嘴吗?在本观察面前知道怕,便是你的福气。”

“从此以后,标下但凭大人吩咐!”肖十七站往前跨了一步,“以后大人说跨一步,标下就跨一步······”

“如此甚好!”吉星脸上和缓起来,伸出龙爪子般蓄着指甲的手往下压了压,看来这是个聪明人。他止住了肖十七的效忠言辞,指着自己身边的那位对他说:“这位是叶老爷,你多巴结些。到时候他会找你。”

肖十七赶紧冲那个老叶深深揖了一揖,道:“以后还要请叶老爷多关照!”

“好说。”姓叶的那位浅浅做了个回礼的样子。

吉星轻声对那人道:“老叶,你跟他约个明天碰头的地点。上面谈好了,到时候劳你跑一趟。”

老叶应了下来,吉星便先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