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刚才在外面听到后衙惊雷,怎么回事?”一个脸颊丰满,一部掩口的茂密长髯直垂到胸的人边往这边走,边大声道。他打量了几眼闫武义,对洪用舟做了个夺槊的动作,道:“这就是那位尉迟恭?”
“夏夫子!”洪用舟一看,笑道:“来得这么快!正是他!正是他!”
“东翁招饮,岂敢来迟!”
“大人!”去找铜钱的那个差役举着那枚铜钱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找······找到了!打了个······豁口呢!”
“哦?!”洪用舟把那枚钱夺到手里,一看,嚯!那枚铜钱的缘边被打出个豁口。
“哎呀!”洪用舟端详着铜钱,大拇指摩挲着那个豁口,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枪法,甚是吃惊。他对着夏夫子道:“今日知纪灵(《三国演义》里袁术派去征讨刘备的大将,故事见吕布辕门射戟。)之惊也!”
“什么?”夏夫子把脸凑过来看了看,“怎么回事?”夏夫子看了看闫武义。
洪用舟一脸谲笑看着夏夫子。
“哦!哦!”夏夫子一扪额,把那枚钱拿到手里,“枪打的?”
“哈哈,嗯。可惜你走了锅好汤!昨日还是尉迟恭,”洪用舟大笑,“今日岂止是尉迟恭!岂止!嘿嘿!”洪用舟乜斜了他一眼,“喝酒你来早了,一场好戏你又来晚了!哈哈哈哈!走!去校场!你还能看上一折,真正见回世面!”
“打多远?”
靶子是按照一百五十觔的弓的射力定的,大约一百二十步的样子。方巡捕设的这个距离如果是射的箭能中靶心,考核必为上等。
“这么大的靶,”闫武义看了看,这箭靶比他从前用的枪靶“放两百步吧!”
“嚯!”夏夫子惊叹了一声,“辕门射戟才不过一百五十步!”
“嘿!”洪用舟看了他一眼,笑道:“说你走了锅汤!”
方巡捕狐疑的望了望闫武义,又看了看洪知府。洪用舟手往远处挥了挥。方巡捕这才指挥人扛着箭靶往后退过去。闫武义起先在后衙打铜钱的事让他知道后很不痛快,来到箭道一听闫武义要打两百步的靶子,他又羞又恨。
以往一百二十步这个距离箭能接近红心考核便是上等,他靠这个混了个三品衔的参将。这回倒好,也不知从哪冒出这么根葱,先是把他不知从哪下手的枪玩得滴溜转,跟着还打中抛出去的铜板。现在又要射两百步远的靶子!既然这么能耐,在数定两百步后,方巡捕又让人再退了差不多二十步才把箭靶立定了,人退到了一旁。
闫武义等人都撤开了,拿指头放嘴里沾了沾唾沫,伸在空中等了很小一会儿,舔了下唇,把表尺竖了起来,设定了表尺距离。他把枪顶在肩窝里顶得感觉有份量了,食指便搭在扳机边上,摸了摸,扣了上去。等呼吸调整匀了,食指一压,“啪!”枪响了。
子弹飞出去后闫武义马上凭直觉觉得这一枪打近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一笑,没动声色,只是把枪口比之前略微往上提了一下,迅速把枪膛里的子弹以最快的速度打了出去。
远处的箭靶冒出烟来,连洪用舟他们都看到了。闫武义这才把枪口朝下松下劲来。笑了笑。
“如何?”洪用舟扯着嗓门喊。
远处方巡捕一个劲的挥着手。洪用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便打发身边一个人过去,叫方巡捕带人把箭靶扛回来。
差役一溜烟去了。
很快,方巡捕裹在靶子一路冒着的烟里,一手当扇,脸上鼻涕眼泪的回来了。
“这儿有个弹洞。”他指着箭靶下方的边缘。
“哎呀!发机若雷电,一发连四五(这是曹丕的诗中的两句。)!果然!”洪用舟拿眼角在方巡捕的脸上蚊子吮血般停了一下,看着大部分燃成黑色,只留下一点点残红的靶心望了望夏夫子,对闫武义说到:“真是开眼了!”
“原来东翁说的是辕门射戟里袁公路(袁术,字公路)那位纪灵!”夏夫子大笑道。
“这连珠枪比温侯中戟小枝的射术又不知高出多少!威猛真是让人啧舌!”洪用舟道,“这些枪送到我这里时,不要说弹弹中靶,倘有人能入弹放响,我都会视为了不得。不意今日见这般射术,”他的眼光电一般扫了下方巡捕,“哎!这些年变化之剧,我等老朽无知,仍以抬枪为火器之中坚,以射程区区几十步的洋枪为新锐,直在梦中虚度岁月!”
闫武义笑道:“太正常了。不要说大人您,就是俺原来的手下,洋枪也换了两茬,心里头还是惦记抬枪易用呢!这些年从枪口装弹到后膛装弹,真正能得心应手的不说百里无一,总也在少数。”
“是么?!”洪用舟瞪大了眼睛看着闫武义。
“千真万确。”闫武义笑着道:“大人有所不知,在下随嵩武军西征前,炮子大多还是铁子儿,到兰州才开始使用左侯配给的炸炮开花弹,已经新奇得不得了。等到驻防山东时,在地的广武军已经使用德国造克虏伯炮了。射程和威力又绝非旧式开花炮能比。老实讲,这十年变化赛过去百年岂止百倍!国朝以降,拉百五十觔弓的气力,射百步之靶优等。笔试不出《六韬》、《问对》之类,能凑出些囫囵文字来,已是上等。可是如今洋械射远,无论枪炮,以算数为基础,三五年一变,器械变则装弹之益快,射程益远,又致战法变,日新月异。俺们是之前的还未全明白,新的又出来了。许多兵士据枪射击,枪靶之设也不过百步。既不懂也不习惯算数,大多数军官自己既难于把握,也懒得去费此脑筋,深觉麻烦。以眼下看,中国之兵将,倘不能脱胎换骨,莫说战而胜,便是相颉颃怕都不是易事。”
“这次败于日本,士林既不敢信也不甘心,”夏夫子抢言道。“真的连日本也不如吗?”
“嗯~~”闫武义沉思了片刻,道:“平壤之战时,俺们嵩武军还未出关,那次溃师俺不知道情况,不宜多嘴。”闫武义说到这里的时候,洪用舟在旁边默不作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夏夫子,眼里流露出一丝赞许之意。闫武义并没在意他们那一点细微的动作,他似乎正处在一种自我检讨的状态:“日本人打盖平时俺在。到关外之后,俺自己与东洋人交手不止一次,以俺的看法,东洋兵士身形虽不高大,但不染烟毒,身板结实,训练好,能忍艰耐苦,战意旺盛。至于战法么,唔~说实话,不过就那样。与其说他们打的好,不如说是俺们太不肯打,溃的太快。哦!还有,俺曾缴获过日本人绘制的地图,嗨,连山多高,村落进出朝向,其细致精准,真让人惭愧。关外诸军最要命的,恰好是训练差,战时便不能用命。临时调去关外的诸军,对关外地形、要隘、人物俱是茫然,全靠当地土人为向导。俺少年时随俺军门去西北,虽不过是一马弁,跟在老军门身边,从陕甘去新疆直到喀什葛尔,从吃喝、械弹、牲口、饮水到兵源,转战近万里也没看他为此担忧过。与这次在关外,真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哎!倘若······”他不自禁摇了摇头,没往下说,拿起自己那杯酒,也没招呼洪用舟和夏夫子,一口尽了:“起码不会败得如此狼狈。”
“嗯嗯,我记得胡文忠还在时,就说过绘制地图的重要。不意几十年来仍然不能完成。国家以成法应变化,岂有不败之理!然而千年陈习,非一日可以转变。看着一桌子菜却不肯动筷子,既蠢又迂呀!”洪用舟拍了下桌子角,那张老脸上一变,露出些柔和地微笑:“老弟!我头次见你时,你那双眼睛便跟那些鱼鲁不分的莽夫不同!足下说话有条理,中肯紊,得要领,非寻常可比!恕我直言,洪某出仕近四十年,武人如君者几稀!似足下这样的才能之士壮年休致,非君之福也非国家之福,洪某真是两为遗憾。”
“大人谬赞。天下能干的人多的是。在下不过区区一马前,不值一提。”洪用舟的话把闫武义久压心头自觉不遇的那点委屈勾了出来,使他心酸里又有点甜丝丝的觉着一种久违欣慰。他对在淮军这个系统里打仗已经失去了信心。他摸不透洪用舟何以总喂他甜果子吃,闫武义像只站在肉边上,狡猾的兽,没有探到实底,觉得安全之前,他是不会让自己上嘴咬的。于是他揖了一揖,“行伍中混了快三十年,原本并未想过不吃这碗饭。这次赴援关外,算是捡了条命,苟延残喘,的确有些有心无力了。”
“足下方脸丰躯,”洪用舟的眉既快又微的挑了下,正色道:“洪某年已过花甲,这几年因为华洋、民教之争更是心忧神烦,不说别的,只梨园屯这案子,对吧!”他眼睛一转,望了望夏夫子,“即便如此,亦未出此老朽之言。足下经历或有洪某所未知,然以足下的年纪,这么多年总不全是不如意。所谓‘人生不如意八九’,总有一二分称心。非是洪某倚老,有几句话望足下留心。足下相貌堂堂,蜂腰阔肩,本是才器之质,愿足下万勿因些许挫折自沉,以至皓首苍髯时徒生悔恨!好在足下只是‘有些’无力之感,精神是打起来的!”
洪用舟的话说得严肃又温厚,有几句恰好扎扎实实叩在闫武义的心坎上,如姜汤入寒体,使他心里一颤。
“在下随老军门多年,‘官场贱武夫,公事多掣肘。武夫如犬马,驱使总由人。’这样的事看得太多了,盖平一战,军门身殁,俺身为亲兵营的营官,当时既不能救,后又无所依,真是不知所措,也看不到什么前途。”
“什么话!刚才东翁那声棒喝不能开足下之窍吗?”夏夫子突然爆发出一阵短促的大笑,“鄙人虽不在军伍,可从前湘军之杨岳斌、淮军之张树声这些人,哪个不是出身行伍?哪个不是靠军功一步步而仰仗大树建节开府?幼荃观察(李昭庆,李鸿章幼弟。)是合肥相国的亲弟弟,出身还不好?这棵树还不大?不一样不能逞志,郁郁而终!或得志,或曲抑,不过时也,命也。既已为之,又有这个本事,哪里盛壮之时,生出许多怨气自伤呢!”夏夫子这一通言辞把闫武义刚才的话冲得七零八落,“再说杨军门之死,正所谓‘将军难免阵前亡’,因情谊一时自责固为人之常情,岂能因不可挽之事而拘泥自毁呢!”
“你看!”从洪用舟的颜色看得出他对夏夫子这番言论甚为满意。洪用舟两个手指收敛着胡髭,他要把气氛缓和一下,微微一笑,对闫武义道:“你把武人讲得那么贱,这里还有个读书的天天想往里头钻咧!”
“东翁取笑了!”夏夫子笑着道:“鄙人断不敢如吴清卿(吴大瀓,字清卿。甲午战争时任湖南巡抚,自募湘勇出关与日军作战。出发前觅得汉“度辽将军”印,大喜。后兵败田庄台(拙作在QQ阅读发表的《尘烟破》里有交待。))那般真把白日梦当现实,自己是个陶罐还是细瓷,还是有自知的。”
“夫子未免过于自抑。”洪用舟摸了摸胡髭,眼睛稍稍一眯,刚要继续说下去,一个仆人过来说酒菜已经备好,请大人和老爷们过去。
三个人出了校场,洪用舟把被打断的话续上:“吴清卿之前在吉林办理宁古塔、三姓和珲春军务,与俄勘定界首,换谁去,怕是都难把这几件事做得妥当,无损天朝威严的。就冲这几件事,他吴大瀓也是个了不起的汉子。至于年初关外那一仗,嘿嘿,”他飞快地扫了闫武义一眼,“洪某说句得罪的话,从来都是坐着说话不嫌腰疼,袖手的笑做事的,真令天下英雄气沮呢!”
“东翁教诲极是。”夏夫子停下脚,一脸严肃对洪用舟揖了一揖,“鄙人适才戏言确实过了。不过东翁如此切责,等下那杯酒,叫夏某如何下咽呢?”
洪用舟一愣,大笑起来:“老夏,你这个西席好啊!不高兴了屁股一拍就走,我这个做东家的还不敢克扣你一个铜板。当官就难了!我刚才不是说你,只是因为你说的话而生出感慨罢了。走!有什么话到桌子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