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兆华说人都差不多都到了后,闫书勤稳了下神,快步走到了庙门外。
庙外像苍蝇一般聚在一起嗡嗡作响,吵得人头晕的人群见到站在踏跺上,头包红缎头巾的闫书勤,逐渐安静了下来。
闫书勤那张生着一对浓眉和一部虬髯的阔脸,身材又小山般高大,便是几十步外,也让人一见不忘。
“书勤叔!”皮筋站的靠前,一见他就嚷道:“恁啥时候把答应给俺的刀给俺?”
本来绷着副脸的闫书勤笑了。
他走下踏跺,走到皮筋跟前,把他手里绑着把大剪刀的木棍拿了过来,抓着剪刀摇了摇,笑道:“都怪叔!”他心里一酸,手在剪子上摩挲了一会儿,“一直拿这个?”
“就这个。叔,别小瞧了它。”皮筋开心的说,“往人身上一指,稍稍捅两下,都用不着费力,在俺跟前也得变老实了!”
皮筋的话让闫书勤心里翻出一阵道不出的怪味。他勉强笑了笑。
“等下恁帮叔去办个差事,办好了回来叔一准给恁弄口好刀!”
“真的?!”
“当然真的!”闫书勤笑着用食指和中指钳着那孩子的脸颊肉轻轻晃了晃,“小崽子!”
闫书勤扫了眼其余离他离得近的弟兄,跟眼熟的点了点头,几步跨回到踏跺上,叉着腰把全场又扫了一眼。他没急着让那些人闭嘴,只是沉着副脸,等那些嗡嗡声自己停下来才道:
“说完了?”
下面的人挠头噘嘴,人群里偶尔窜出几声莫名的笑,就像蒿草里突然窜出两只斑鸠。没人再说话。
“那俺说几句。”闫书勤环视了一下众人。
他没有马上往下说,这就让人群里产生出一种不安。
才杀了杜家兄弟,又把大伙儿叫到了一起。那些管不住自己手脚的弟兄首先心虚起来。猜测着这回又是逮了谁。他们下意识的躲开闫书勤的眼睛,生怕他的眼光最后落到自己身上。
“俺们姓闫的,世代都是规矩人。早先在中兴集(在梨园屯正北,是冠县十八村的一个聚集地。因为十八村离县治甚远,冠县就委托当地会首代收田赋,即“钱粮柜”。每年分三季代收各村田赋。会首从收取的赋税中提取一部分费用,实际就是包税人。聘用管理具体事务的人,称管事。)受聘钱粮柜的管事,”闫书勤走下踏跺,“上至官府,下至十八村乡亲,哪个知不道,俺闫家虽不是耕读之家,却也不是啸聚之辈!”人群在他所过之处往两边退出条路,而那些人身后的人却象潮水一般往上涌。
“若不是洋人欺人太甚,那些吃教的不把咱十八村的乡亲当回事,俺闫书勤一碗饭端的四平八稳,何至要出这个头?!”
“都怪‘何糊涂(之前的冠县县令何士箴。他无法调解民教之争,结果两方都不满意。十八村的人给他取了这个诨号。)’两头作揖!”人群里有人嚷到。
“恁别说话!”有人呵斥道:“听书勤说!”
“不管是不是‘何糊涂’,那些都不说他了。”闫书勤等人群静了些,苦笑了一下,继续道:“俺们本是良顺,本是要‘扶清灭洋’,不料俺们这个新巡抚和东昌府的那个狗知府偏偏以俺们为反贼,欲剿而后快······”
“反贼就反贼!跟他们拼了!”
这话一喊出来,人群一下子静得出奇。
闫书勤顺声音望了望,没见着谁在嚷。不过这句话倒真是帮了他的忙。
“是呀!俗话说官逼民反。”他一昂首,挺起胸大声道:“但分有个说理的地方,哪个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可是眼下没别的办法,只好跟他们干!官兵占了梨园屯,夏津也驻扎了军队。程方德指使柳林的民团,东昌府派来了带洋枪的勇营。这是要把咱往死里整!”
“书勤!恁说咋弄!咱也不是孬种,听恁的!”
“对!听书勤的!”
人群往闫书勤身边汹涌过来。
“嗯~”闫书勤眉头一皱,闷哼了一声,他往身上痛处一摸,眼瞅着一把匕首又捅了过来,他想都没想,眼睛盯住了握着匕首的人,也顾不上疼,手就把扎向自己的匕首死死抓在了掌心里,手里马上粘糊了,“扎俺!”
那把匕首急着往后撤,却没能挣出闫书勤的手。刺客自己也被挤在人堆里,和闫书勤脸对着脸,没地方出去。
他的手腕被闫书勤另一只手钳住,刺客的脸变得煞白。
旁边有人看出了不对劲,手推脚踹的把人散开了些。
闫书勤左肋已经被血浸透了。
“杀人啦!”首先看见的人大喊,“书勤被人杀了!”
“瞎喊啥?!”闫书勤又好气又好笑,“把这杂种给俺捆结实了!”
他身旁的弟兄稍稍愣了下,像一群丢了目标的狗再次见到了猎物,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把刺客摁在了地上,叉脖子摁腿的,等绳子递了过来后把他捆成了粽子一般。
“咋回事?”闫书勤讲话的时候,魏合意魏瞎子和高元祥他们几个一直站在庙门旁边,只看着人群里乱哄哄的,只道是闫书勤在跟弟兄们打成一片。直到听清楚闫书勤被人扎了,这才着急忙慌挤开人群钻了进来,“咋回事?哪个王八干的?”
“喏!”一个人一步冲到刺客跟前,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这畜生!”
“书勤兄弟!咋样?”高元祥一把抓着闫书勤的胳臂。
“这杂种!胆子不小!”闫书勤笑了笑,走到刺客跟前扳住他的下巴,盯着他那双失了神的眼睛,道:“可惜手头差点,刀扎的太靠下。”
“看!”闫书勤大喊一声,伤口痛得他脖筋一跳一跳的都凸了出来。他一手摁住伤口,“命!这就是命!绝不让狗日的官府轻拿了去!家里有老幼的,不要再耗在这里。把家伙什留下,今天就走。官兵不至为难恁······”
“行了!俺先给恁上点金创药,恁再安排不迟。”魏瞎子搀着闫书勤,高元祥搀着他另一边,对守着刺客的人道:“看好了!正缺条祭旗的狗!”
魏瞎子让闫书勤坐在庙门的门槛上,自己进去了。没多一会儿,他拿了卷干净布和一个小瓷瓶走出来。他看了看闫书勤的伤口,把瓷瓶里的粉末撒了些在伤口上,用那卷布包了两圈,系了个结,又往书勤手上的伤处倒了些药,也一并包扎了:“还好,书勤兄弟真是有神仙暗中庇佑!不碍事。”
“书勤,”高元祥蹲在他身旁,等魏瞎子给闫书勤包扎完了才开口道:“恁刚说的当真?真让那些人走?”
“不走咋办?!”闫书勤活动了下胳臂,伤口处不知是魏瞎子药好还是自己习惯了伤痛,不再像起先那般扯着疼了。他站起身,“手里拿的那些家伙什别说杀人,就是对付头大点的牲口怕都不中。留下他们除了送死,有啥用?”
“那中!”高元祥也站起身,“俗话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听恁的!恁歇着,俺知道该咋办。俺去。”
刺客从被抓了之后,等到高元祥赶到时,已经头破血流。
“哪个派恁来的?”问话的人手也没闲着,手指下死力往刺客的脑门子上戳,仿佛这般能在他脑门子上戳个洞,戳出他脑子里的真情实况来。
谁知那家伙只是闭着眼,一张原本不白的面皮也让人觉出些苍白。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可是没人注意那个。他身旁的那些人骂的高兴了,一嘴巴、一栗凿,甚至一脚踹的还不过瘾,拿着手里的家伙就往这个捆得不能动弹的身体上招呼。
那刺客的脑袋跟个血葫芦一般,然而他却一副王八吃秤砣的模样,不喊疼,也不求饶,只有那张没人在意的,灰白色的嘴唇偶尔翕动两下。
“中!是个好汉子!”高元祥朝围着刺客的弟兄挥了挥手,那些人没敢再打。高元祥道:“咋?就打算这么着把命丢在这里,连个名也没有?”
“好汉说笑了。”刺客眼皮子微微开了条缝,“俺不过拿命换命的蝼蚁而已,留个甚名!给的谷麦够俺娃吃喝就知足了!”那刺客眼一睁,露出对眼白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道:“要是好汉,就给俺个痛快的吧!”
“想好死?中!中!”高元祥大笑,“俺不为难恁!也不问恁是谁派来的。”他脸上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一会儿俺只看看恁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不准再揍他,老子要喘气的!”
那刺客一听,脸变得煞白,他闭过眼去,不求饶,也不再说话。
“元祥哥,书勤哥起先说的是真咧?”
“恁这是啥话!”高元祥故作轻松道:“书勤兄弟是俺们的舵把子,他说的哪句不是真咧?”
“真要赶俺们走?”
“蠢话!哪里是赶恁走?!”高元祥一扭脖颈,望着说话的人。
他跟闫书勤不一样。
光绪十八年他跟闫书勤一起护庙,摸着良心讲,这么些年了,闫书勤肯为人着想,没啥私心,他都看在眼里。他高元祥可以自觉一百样比闫书勤强,唯独这一点,他高元祥也好,魏瞎子也好,十八魁其他弟兄也好,在这一方面,没有不服气的。可那有啥用?!慈不掌兵!魏瞎子说的在理。他闫书勤当初坚持去天津甚至京城,哪个敢不听?可大伙儿多不肯离开山东。包括他高元祥。难道这不是事实?他不过是把大伙儿的想法付诸了实施而已。如今造成这么个死局,完全怪到他闫书勤头上,说不过去。除了当年的冲动,自己到底想得到个啥?高元祥的脑子里自己跟自己打上了。他不忍心把账都算到闫书勤头上,“就这么点家伙什,书勤兄弟的苦心恁都看不出来?想走的走,不准为难。这是书勤兄弟特别关照的!”
高元祥的话,让一部分人感到悻悻,也让另一部分人松了口气。对后者而言,闫书勤的命令是个解脱。他们不必再在各自的脑子里想着怎么逃脱厄运而不因此受到惩罚,不必为此绞尽脑汁为自己人可能的报复想借口。
闫书勤的话进到他们的耳朵里意思清晰、简单:手里那些叉叉棍棍不是人家洋枪,甚至不是柳林团那些大刀片子的对手!而同样的话钻进另一部分耳朵里,他们很快就被自己的勇气和忠诚感动,心底里为自己涂抹出悲壮的色彩,并因此鄙视这些胆小鬼,对闫书勤的话深感不屑和忿愤。
“滚吧!都滚!”有人嚷嚷起来,“元祥哥,书勤哥说的也对,把这些贪生怕死的先赶走,别坏俺们的事!”
事情就这么没出啥乱子就定下来了。高元祥舒了口气。
打算走的人把头上、身上,红的、黄的那他们曾经兴高采烈往身上招呼的,颜色鲜艳的包头、布条都取了下来,剩下一身破布片,仿佛车迟国斗法失败的三国师现了原形。好在起先恨不得朝他们吐口水,甚至巴不得劈了这些临阵脱逃的人的那些人,比姓孙的猴子到底仁慈几分,并没有太为难他们,甚至连句恶话也没人说。只是静静的看着人在收拾。
他们离开的时候,留下的人里没人道别,走的人里也绝少有回头。
那些人身上甚至连个包袱都没有。
就像集散了拍拍屁股回家的庄稼汉。
“元祥哥,书勤哥咋样?”一个骑在墙头的弟兄问到。
“没啥大事。”高元祥应道,“魏神仙说他是有神仙暗中护体的人,寻常的那些狗崽子可伤不着他咧!”
“那俺们咋办?”
“咋办?”高元祥眼睛一挑,“嘿,那不得听书勤的吗?魏神仙给他裹了伤口他来了恁问他!”
庙里头闫书勤小心翼翼地舒展了一下身子。魏瞎子的金疮药挺管事儿。高元祥出去说几句话的工夫,先前还火辣辣的痛处竟然有了些清凉滋润的感觉。
“老魏,把你的笔墨拿来俺用用。”闫书勤走到供桌前,回头对兆华道:“恁去外面把皮筋那小崽子给俺叫进来吧。”
魏瞎子拿了纸笔放在他手边,闫书勤抻了抻纸,抓着笔在嘴里反复舔了舔,打开墨盒,把笔在盒子里来来回回蘸着墨。他趴在桌上写几个字停了停,笔又从唇缝挤进嘴里。仿佛口水兑到了墨汁里,就把原本说的话转化成了墨迹。
闫书勤又断断续续写了些个字。看得出,这样的活儿挺难为他。不过两件事他写得很清楚:一是知不知道闫武义这个人?一是不要让送信的娃回来。
闫书勤放下了笔。
皮筋那猴崽子早就到了。
见他一下望天一下写字的,没打搅他。
“哦!”闫书勤写满字的纸叠起来,要魏瞎子拿了个信封,把纸装了进去,“小崽子!”
“叔!让俺去剁了那王八吧!”
“恁?”闫书勤笑了,“这个恁不要管。俺说了,要派恁做点别的。”
“啥事儿?”
闫书勤从腰间抽出把一扎长的匕首放在烛火上烤,直到匕首刀刃两面都被熏黑了他才将刀拿开。
“把手上那玩意儿搁这儿,”闫书勤轻轻拍了拍皮筋的脸颊,“这把刀给恁。”
“真的?!”孩子高兴坏了,这可是闫书勤刚从身上解下来的!“叔,恁咋还把这好的刀熏黑呢?”
“俺啥时候说话不算过?”闫书勤笑笑,从供桌上取了那封刚写好,装了信封的信,往皮筋跟前一递,“你帮俺把这信送到闫家洼俺六叔家,能不能?”
皮筋一想,一百多里地,这一去,怕就赶不上跟他书勤叔一起打仗了。
“咋不叫罗三送?”孩子抚弄着匕首的锋刃,脸上却显出许多不情愿,“哪个知不道飞腿罗三,梨园屯到东昌府,两头见太阳?”
“他有他的事。咋?派个事给恁,恁还挑三拣四?”闫书勤脸一虎,伸手做出个要夺刀的架势,“那这刀俺也不能给恁!”
“不!”孩子反应快,身子一侧,握刀的手就躲到了身后,“俺去还不成吗!”
“就是嘛!唇上都长毛了,是个大人了!”闫书勤一笑,“要痛痛快快的才像个爷们儿!”
“叔,恁还没说咋要把刀熏黑呢?”
“恁晚上动身。”闫书勤道:“小崽子,熏黑点夜里就不明晃晃的,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