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闫爷,东昌府衙门差人给你老送来一桌燕翅席面。你老看是下楼吃还是给你老送到房里?”客店的伙计隔着门问到。
闫武义睁开眼,哟!天都黑了。
女人坐起身,将散发在头上挽了个髻。
“爷?”伙计又试探着问了声。
“等一下。”闫武义起了床,脚在踏板上探到了鞋,趿拉着站起身问到:“来的人还在吗?”
“在楼下候着咧!”
“不早说!还什么楼下吃房里吃!请来人稍等,俺这就下去。”
闫武义匆匆穿了衣,把鞋帮提上,开门下了楼。
楼下就一位头上有红繖的,闫武义一看,正是早上在城门洞拦他的那位,便朝他走去。那人也看到了他,一拱手道:“闫老爷,奉敝上的传话,今日公宴,不能奉陪。特别让厨房制备了这桌酒席,叫快送过来为闫老爷洗尘。太尊说,怕不中吃,请老爷格外包涵些。”
“哎!承蒙太尊错爱!闫某如何担得起!”闫武义连连拱手道:“今早匆忙,未及请教台甫?”
那差人一揖,回道:“小姓方,东昌府的巡捕。”差人说完话,手一挥:“抬上来!”后面的两个人抬着一个三屉的长方抬盒,揭了盖,头屉是一式两份的碗碟、筷子和匙羹,二屉是燕窝、鱼翅大碗,第三屉是一只熏鸭,一方扒羊肉条、一只烧小猪和两个点心碟子。所有的屉都打开了看过,姓方的巡捕便叫道:“店掌柜的呢?”那掌柜的眼里正伸出两根钉子盯着这桌菜呢,听到二遍他才反应过来,忙应声道:“在呢!在呢!”差人说到:“你招呼人送到厨房去。”
“一介匹夫,劳太尊如此费心,实在惶悚得很!”闫武义边让方巡捕坐,边唤到:“茶房,沏壶酽茶来!”
茶房早已备好,麻利的给俩人上了茶。那差人连忙站起身,给闫武义请了个安道谢,说到:“听太尊吩咐,闫老爷日后有什么差遣,只管去巡捕房吩咐一声,就过去伺候。”
“岂敢!”
差人站了起身喝了口水,一抱拳,说到:“俺这就要回衙销差,先告辞。还请你老赏个名片。”
闫武义叫来茶房,从他那里先拿了四百文赏了挑盒的,一面写了个领谢帖子交给了方巡捕,并要送他出去。那差人再三请让,闫武义仍然把他送出了门,看着他去了。
闫武义回身进门的时候,掌柜的已经笑成了一朵老花儿一般迎着他:“闫老爷,不是小的不着调的恭维你老,自打方巡捕领着你老进门,小的就知道不是俗人。你看看!太尊这不就送酒席来了么!不瞒你老说,小的这店在东昌府也算是住得下人物的,衙门也往这里送过席,可没见着这样的排场!来的不过就是个帽子上红繖都没有的戈什之类。今天这位,你老没瞧见么?这个头上还是有顶子的咧!像这样的,俺这几年还是头回见呢!”
“哈!”闫武义一笑,“先不管他那些,这么多菜如何销呢?”
“还真不容易!”掌柜的瞅了眼闫武义,道:“这么些个菜,你老和贵宝眷两个人要销了它是还不容易。吃不完有多可惜!”
闫武义走到楼梯边,一手扳着柱头,道:“掌柜的,那些菜等下让厨房拿一份送上来,其余的,你们分吃了吧。”
“哎呀!太尊送的酒席,讲起来比金子还耀人、捉眼睛呢!俺们这样的草贱,哪里配吃呢!闫老爷不必担心,这天气冷,俺吩咐厨房把吃不完的收拾了用雪堆上,放两天没问题的。”
“比金子还耀人!”闫武义笑道:“那用这桌席跟掌柜的换两金子如何?”
“老爷耍笑了!”掌柜的笑道。
“别的都还好说。那烧猪放上一晚哪里还能吃!”闫武义道:“这样吧,那几样蒸煮按你说的,烧猪送半只上来。其余的你们分了。叫人上来把俺房里的澡盆拿走。”
“成!成!谢闫老爷的赏。你老请回房歇息,俺去安排。“
闫武义回了房间,绿枝已经把头发稍稍梳了梳,仍然挽个髻,用根银簪钎了。
“也不似孙寿愁眉(孙寿,东汉梁冀之妻,善化妆作态,如愁眉,龋齿笑、啼妆、堕马髻、折腰步之类,风行一时。这句话本出自李清照《咏白菊》中一句,闫武义拿此与绿枝相谑。)。”闫武义一笑。
“爷,也不吃粮了,不如去考个举人罢!”女人熟练的把眉扫了一下。
“还想做举人老婆!你这婆娘倒挺会想!”闫武义“咯咯”笑起来。
女人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
“你看!戏言而已,”闫武义谄笑道:“就给俺白眼!”
“你就是嫌俺是当过······”女人掉下几滴泪来。
“胡说!没有的事!”闫武义一急,赌咒发誓道:“怎么会!天地良心!俺压根没往这上面想过!再说你个娘们儿什么时候见俺计较过你当过婊子?”
“真的么?”女人看着他。
“当然真的!你这娘们儿今天脑子里一定是哪根筋搭错了!”
女人破涕为笑,一双眼汪汪的看着他。男人心里正有点慌的时候,女人冷不丁站起身,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闫武义逢凶化吉般又惊又喜,摸着被亲过的脸颊,道:“你这傻娘们儿!”
门外店伙计敲了门,闫武义嗔笑着开了门,伙计把澡盆之类弄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伙计道:“老爷,俺掌柜的让俺问你老,菜热好了,是不是现在就上?”
“上,上!添几个戗面馒头一起拿来,正经饿呢!”闫武义说到,“烫壶好酒!”
“好嘞!”
闫武义关上了门。
“俺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么排场的席面呢!”女人道:“跟着爷见了世面了!”
“中看不中吃。”闫武义嘬着牙花,“幸亏有只整猪。俺情愿来一锅好炖肉加两张饼,吃得踏实。”
“这么多菜,”女人抿了抿上了红的唇,又朝镜子里瞅了瞅自己,“不知爷从何下箸呢?”
“嘿!”闫武义抹了把胡髭,看了看女人,道:“俺一个粗蠢武夫,自然从肉多处下筷子,燕窝鱼翅俺没那兴趣。”
“那今晚可以放心一醉了。”绿枝笑盈盈的说到:“爷,不是奴夸自家丈夫,要早生十年,不说封侯拜相,弄个封疆必不在话下。”
“你手里还有多少?”
“什么多少?”
“糖豆啊!”闫武义大笑,“一会儿喂两粒的甜俺!”
女人笑着,在他肩上轻推了一把。
这一晚闫武义并没有往痛快了喝,只在女人的陪侍下慢斟慢饮。借着跟女人说话的机会,他把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捋了一遍。烧乳猪不知是烧制的手艺不够还是客店厨房回炉的缘故,本应该松脆的猪皮送进嘴变得有些强项不屈。倒是那一方扒羊肉条很对闫武义味口。女人见他喜欢,便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一壶酒喝下来,一方羊肉让他吃得见了底。
“明天,”闫武义伸手拿了个馒头,打了个嗝,他把馒头撕了一半,在羊肉汁里一抹,就势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咽了,梗着脖子白眼珠都翻了出来。手里捏着剩下的馒头在空气里比划了半天才道:“明天一早你把老张的脚钱和车钱结了。俺出个门,寻个院子赁下来。”他把手里剩的那点馒头又去蘸了些肉汁吃了,“等回拜了东昌府,俺们先把脚落了,住在旅店也不是个事儿。”
只隔了一天,衙门的戈什一早就到了店,请闫武义过去。
戈什把闫武义让到花厅坐了,叫人上了茶,说太尊过了堂便来。
闫武义坐到屁股的肉都发硬了,洪知府才匆匆走进来,身上的朝珠都在发抖。他冲闫武义抱拳道:“实在对不住!让足下久等了!”他朝打算站起身的闫武义作了个安坐的手势,一边往里走:“格老子!一早上就让人动气!奉茶了吗?给闫老爷沏我老家寄来的蒙顶黄芽!请再稍微宽坐一下,我换身衣服就来!”
打坐进这花厅,闫武义喝了五六道茶,早上出门喝进肚里的那碗馄饨和两个呱嗒的油水早让这几泡茶消了个没影。他嘴里都寡出了鸟。趁洪知府进去换衣,他往痰盂里呲了口清口水。硬木椅子把他的屁股也硌得难受,他只好左边坐一会儿又换右边坐坐。正有些坐不住的时候,洪知府换了身五成新天青色缎面大袄,罩了件猞猁狲毛皮一裹圆的马褂出来了。比起刚才那一身官服,倒还多显出几分清朗隽逸。
闫武义赶忙站起身,弯腰深深揖了一揖,道:“小民闫武义给太尊大人请安。”
今天的闫武义,比起前天在茶楼初见时谦恭了许多,言辞间隐然有一种掩盖锋芒,刻意拉开距离的意味。
洪知府眉一抬,略略一皱,眼神里一缕不快的惊讶一闪而过。他浅浅的回了一揖,自己先坐了下来,对闫武义做了个请坐的示意,道:“老兄是久历疆场的人,不必效颦那些酸腐自抑。洪某也非寻常俗吏,以后请教的地方还多。快请坐!”
闫武义诧异的看着洪知府:“太尊何以知闫某曾为武夫?”
“哈!”洪知府端起茶浅呷了一口,眉稍稍一扬:“这还不容易吗!寻常耍两下把式的,大多起架势,立门户,虚张声势,不肯动真。犹如腐儒写酸文章,空耗笔墨,拉拉杂杂半天尚不知所言。何故?一个是手上没真功夫,一个是肚皮里没真见识。老兄则不同,不出手则已,出手能见分晓。不是处过死生之地的人,如何晓得拿捏利害?老夫虽不精武道,真假有无还是看得出来的。”
“太尊烛照之下,巨细无遗。”闫武义站起身,深深作了一揖,道:“并非有意隐瞒,在下的确是前嵩武军军官。”
“哦,哦!勤果公麾下!坐,坐。”洪知府笑着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不必这么多礼节,使人不能相近畅谈。看足下春秋仍在鼎盛,国家如今多事,真是建功扬名的机会,怎么就归田了呢?”
洪用舟听到嵩武军后以这种熟络的口气将之归回到张曜麾下,闫武义听得心头揪酸,复又一热(其实张曜抚齐治河的时候,洪用舟的孙洪尔振正是张曜下僚,洪用舟自己在山东官场也是老资格了,自然熟悉)。
“惭愧!”闫武义签坐侧身抱拳道:“在下去年随章高元、杨寿山两位军门奉命驰援辽南。盖平一战,杨军门殉国,俺重创后在营口洋人设的医院里捡了条命。东洋人占营口,俺也成了俘虏。今年方由营口放回。”他叹了口气,“讲起来去关外之前不觉得,在营口再睁开眼的时候顿觉身心俱疲,甚难振作。想来想去不如解甲回家,过几天清静日子算了。”
“哦!”洪知府点了点头,眼睛往上看了看,“谁都没想到一场仗会打成这个样子。想起来,大概慈圣真是人老倦勤了。也难怪,文宗爷大行之后她老人家就没过过一天清静日子。今上大婚以后,她老人家想颐养天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把军国大事骤然付诸孺······哎!”洪知府本想说“孺子”,刚说出个“孺”字,自己都被这砍头的大不敬叫法吓了一跳,赶紧换成口叹气,“老君炼丹般搞了二三十年,没想到仍是个样子货,一投手就碎个稀巴烂!足下亲与此役,若无忌讳之处,不知是否可以给洪某讲讲以西法训练二十年的劲旅何以这么快就败在新起的东洋人脚下?”
闫武义端起茶碗的手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茶碗又被放回到桌上:“大人所问,正是在下心中块垒。既然问及,在下也不惮将这半年来所想的一吐为快。”
“足下果然不同老夫平常所见。如此甚好!”洪知府哈哈一笑,“我这里正有好酒,可以一浇块垒!”洪知府对守在外面的戈什喊到:“去!把夏夫子请来!要厨房把我那坛泸州老窖开了,弄几样可口,没有就去外面买!”
闫武义觉得这位太尊还有点意思,不似他以前见过的那些文官,见着他这样的武职,里里外外都会透着股不屑,要么是俯就的意味。
“让他们去准备,”洪知府冲方巡捕伸出手,方巡捕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恭恭敬敬递给了他。洪知府对闫武义道:“你随我来,带你去看点东西。”
闫武义跟在洪知府身后来到后院,洪知府拿钥匙打开一间厢房的门,那屋子里显然很久没住过人。闫武义一看堆了半屋子的箱子,就知道那些箱子里必定是枪支。他没说话,只是由着洪知府开了一只最上面的箱子。箱子一打开,闫武义就闻到了那股他既熟悉又久别了的味道。
果然,箱子里都是油封完好的步枪。
他凑到箱子跟前看了看,又看了看洪知府,洪知府也看了看他。他便从箱子里拿出一支枪来。
“哦!呵呵!”闫武义抓起一枝操在手里,熟练的把一只手伸进扳机护圈里,一扬,枪“嘎啦”响了一声。他眼睛在枪身上反复的走,仿佛周围没了别人,“哈哈,没想到在这能见到‘十三太保’!”
“十三太保?”
“你看,”闫武义眼睛看着枪——他忘了是在跟一个从四品的文官说话——伸出只手,“拿子弹来。”
洪用舟从旁的弹药箱里取出一包子弹递到闫武义手里。闫武义接过手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礼。他赶紧把枪和子弹一搁,一抱拳,道:“在下无状,请大人恕罪。”
“无妨,无妨,”洪用舟笑笑,“何谓十三太保?”
“大人看,”闫武义撕开包子弹的纸皮,抓出一把子弹放在手里,数着数一颗一颗往枪膛里填,一直数到十三,停了下来。
“哦!哦!原来如此!不意如今一支枪肚里可以装这么多颗弹子!”
“对呀!俺当骑兵最喜欢这个。”闫武义心里的花绽放在了脸上:“即便是后来的德国枪,也没他好用!”
闫武义一副逗亲儿子玩的表情“嘎啦”“嘎啦”摆弄着手上的步枪。
“鉴堂(山东巡抚李秉衡,字鉴堂)中丞送过来二百条,”洪用舟看了看闫武义,“东洋人在荣成湾上岸,要我募勇增援。也不派个会的人来教,我这里可没人会用这家伙!放在这里比烧火棍好不了多少!”洪用舟又看了看闫武义,“那个方巡捕,”他自己先笑了:“说起来还是个参将衔!弓、刀、抬枪兴许还能舞动几下,这些洋玩意儿,他以前碰都没碰过!要不是今天看足下装‘十三太保’,我还以为他说的是真的!”
洪用舟说的话这时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不会招引人的过耳微风。
“哎!没想到在这里还能摸到它!”闫武义摸着枪身,扣在护圈里的手一抬,做了个瞄准的动作,不自觉说了句口头禅:“娘的!”
“好枪?”
“嗯嗯,俺之前一直用它呢!”
“试射几发如何?”
“好啊!”闫武义把退出膛的子弹又装了回去,再次想起是在和一个知府大人在说话,他腼腆的笑了笑。
“来人!”洪用舟喊到,“打多远?”
闫武义跨出门看了看,这屋子离签押房也才十几二十步。他又四周望了望,后衙的范围对于步枪的射程来说都过于逼窄。
他把枪往远处的枝头上瞄了瞄,没什么明显的目标。
“地方不够是么?”洪用舟似乎看出来了闫武义在找什么,他招手把下人叫过来嘀咕了几句,道:“酒菜未齐。正有时间。不如移步校场箭道一试如何?反正来回快得很!”
“好!好!”闫武义正技痒,快活的回道:“听凭大人安排。”他突然想起怀里还有几枚大子,便摸了一枚出来,对洪用舟道:“让在下试下枪如何?”
“请便。”洪用舟颔首捋须,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然后喊道:“叫老方,去箭道立个箭靶!”
闫武义把大子递给下人,对他说道:“去空地,尽你最大的气力往天上抛!”
下人接过钱,走到空地中间撸起了袖子,做出个准备的姿势望向闫武义。
闫武义把枪抵在肩窝,喊道:“扔!”
那当差的使劲儿把钱往天上扔出去。“啪!”枪跟着就响了。
洪用舟什么也没看见,虽然有准备,仍然被枪声吓了一跳。
闫武义收了枪,对洪用舟一揖:“大人,俺们走吧。”
那当差的看着那枚铜钱好像在天上翻了几个滚,却不知飞去了哪里。他还傻不愣登站在原地,闫武义走过去,冲他指了个方向:“去找吧!”
“这样能打中?”洪用舟惊讶道。
闫武义脸上泛出只有以前在军营里比武获胜时才会显出的笑意,舌头在嘴里弹了个响。
“快去找!快去找!老夫要看看!哎呀!”洪用舟兴奋起来,“哎!我那个参将哟!”
“大人,俺们去校场吧。”闫武义道:“这一会儿他怕是还找不到呢!”
“也好!也好!”洪用舟嘴上应着,却极想先看看那枚钱,颇有些置身鱼和熊掌之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