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老潘,跟梅姐把婚成了吧。”
“嗯?”潘盈九耳朵里嗡嗡的,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杀得不知所措,脸却涨红了,人也扭捏起来。
“你呀,都好!”黄胜春看着他那副模样想笑,又怕这一笑让自己刚钳住的黄鳝脑袋一挣扎,缩回到泥里去。他克制了一下自己,“可总要有个人照应!一件长衫一个多月都不见换换,我坐在上风都闻得到你身上那股子馊味!”
潘盈九拽着袖子低头嗅了嗅自己两侧腋下,不自信的道:“还好吧?”
“这么些日子了,女人那点心思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看不出来?”黄胜春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病怏怏的身子跟见了太阳的向日葵似的,那张黑黄的脸上都显出些红润来,:“成不成的,你给个痛快话!别耽误人家!梅姐年纪是大点······”
“我又没说她年纪大!”潘盈九抢道。
“哈哈哈哈······”黄胜春大笑,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道:“行了,我知道了!男大当婚,有啥好害羞的,弄得跟个听到要嫁人的闺女似的!梅姐这下该高兴了!”
金满下了马,把缰绳在旁边一棵不到碗口粗的柳树上绕了一圈,打了个结。自己把衣服裤子都扒了,包成一包,搁在鞍子上,拿脚往水里探了探,下了水。
他拄着根长树枝艰难的往沼泽中间那匹马走去。那匹马看到了他,露在水面的大半截脖子晃扭了两下。沼泽里的淤泥不断在金顺的脚下从脚趾缝里挤出来,那滋味还挺有趣!
金满好容易挪到马身后,他弯下腰摸了摸,又转到马头的前面,揪住了它嚼子上的缰绳,一路往水里摸,原来这根缰绳在水底下缠住了泥里的马足。金满蹲下去,努着已经触到水面的嘴,把那绳子结了,马愉快的晃了晃,把水花打得到处都是。金满一只手迅速捏住了马鼻子,马不蹦跶了。
他绕到马身后,再次把两只手探到水底,一只手揪着马尾巴,一只手抓着一只后蹄往上抬。那马显然不是个傻瓜,借着他的劲儿后蹄使力,两只前蹄猛地往上一刨,搭在了干点的泥地上,再一使劲,整个身子都滚了上去。
马自己走到了干地上。
金满站在水里直起身,抹了把脸,拄着那根长树枝也上了岸。
金满屈着手指把身上的黑泥随便刮了刮,也不穿衣裳了,光着腚往刚脱困的马背上一爬,牵着骑来的那匹白马,往不远处的太资河奔去。
太阳把河水的表面晒得热乎乎的,水底下却是一片清凉。金满从黄水洼子出来快十天了,要不是这匹马脱了拴瞎跑,他还没想着痛快洗了个澡呢!金满把河边的草揪了两把,给马身上整个擦了一遍。
“站在那里不要动!”河边突然有人怪里怪气的喊道。
他转过身,还没抬头就听到岸上的人“喀拉”一声就把手里的步枪上了膛。
“慢慢转身,往河岸上走。”还是那个怪里怪气的说话声,“慢慢走!”
金满打算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他两手伸着,把头抬了起来。果然,是几个俄国兵。说话的那个是一副中国长相,可是汉语明显说的不利索。
金满跨着水上了岸。
两个俄国兵迅速迎上来,端着上了枪刺的步枪围着他看了一圈。
那两匹马也跟在他身后上了河滩,在他身后循着草在啃。
放在河滩上的衣物一看就被翻过,枪被收走了。
“清国兵?”那个人问到。
金满记着出来之前潘先生跟他说的两条:遇着俄国人了切记不要信口胡诌,宁可傲几分也不要点头哈腰,要不经意的让他们知道你跟东洋人打过仗;不要张嘴问,而是留意听,用心记。
“以前是嵩武军。如今跑山,也收点山货啥的讨口饭吃。”
“什么嵩武军?”那人问。
“光绪二十一年,在南边,”金满回身指了指南边,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情说道:“守盖平的就是嵩武军。”
“跟日本人第一旅团打的那个?”
金满点点头。
那人跟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俄国人嘀咕了几句,那俄国人点了点头,也说了几句。
“手放下来吧。”那人道:“先把衣穿上!别连科夫长官有话要问你。”
那几个俄国兵把枪收了,金满把衣裤捡起来,在空中抖了抖,不慌不忙都穿上了。
跟他说话的人走上前,把他打量了一番,说到:“跟我来吧。”
“朝鲜人?”
那人回头瞥了他一眼,没回答,把他带到了一个穿白色套头制服,歪戴着军帽的俄国军官跟前。
那个军官跟翻译嘀咕了几句,翻译说到:“俄国大人问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枪?”
金满望着他,又看了看俄国人,挠了挠头,没急着回答。
“痛快点!”那翻译没想到这个中国人竟然敢······他先生气了:“回话!”
金满没理他,依然看着那个俄国军官,道:“俺被打散了,这是俺这些年讨生活的把式呢!”
俄国军官疑惑的看了看翻译,翻译也愣了一下,大概是金满讲的话他不好翻,酝酿了半天,才把金满的话翻译给了俄国人。
那个俄国人大笑起来,走下坎来到金满跟前。一双蓝眼珠盯着金满看了半天,回头对一个俄国兵说了两句。
很快,那个士兵把金满的腰刀和他的快枪拿了过来。
俄国军官把腰刀拿在手里看了会儿,抽出刀在手里掂了掂,又细看了看刀身,把刀收回刀鞘,塞到翻译手里,对翻译说了几句。
“别连科夫长官想跟你过几招。”
金满还没答应,那个俄国军官已经解了皮带,从刀鞘里抽出了自己的恰西克佩刀拿在手里左右倒了倒手,连劈了几下,一抖腕又舞出几朵刀花,他弄完了之后把刀斜着指向地面,翘着下巴,带着一脸轻蔑的笑笔直的站在那里。
金满一看他用的那把恰西克刀就知道自己吃了亏——比他的腰刀要长出一截呢!他正在心里盘算,那个翻译和几个俄国兵已经站到坎上,把河滩给他俩腾出来了。
金满看出来这个俄国佬是个能双手使刀的好手,他慢慢把刀拔出来,这个时候他仍然没想好应对。
别连科夫见金满刀已经拔出来了,便一手张着,一手持刀,那双蓝眼睛狰狞的盯着金满,弓着腰,试探着上前。
金满本能的侧身,把刀横在身前,掩护住了自己。
别连科夫没有急着进攻,两个人就这么盯着对方,缓慢的绕了大半个圈。
猛地,别连科夫一个跨步,一刀就朝金满劈了过来,金满身子一个侧让,手里的腰刀就往外一格,可是刚沾到那把恰克西弯刀的刀身,弯刀已经撤了回去,又一刀猛劈了下来,金满手里的刀往上又一格,我肏!金满心里暗道一声,另一只手也托住刀背,拼力顶着往下压的弯刀。那俄国佬力气又大又充沛!瞧他那模样,似乎还远远没用上全力呢!可是金满头上汗珠子都沁出来了。
别连科夫也感觉到金满的吃力,这使得身高体重都占了优势的他越发得意,他也没作多想,只倚仗着气力把刀往下压。
正当他得意时,下面的抗力突然没了,他的身体跟着往前一个趔趄。恰西克刀虽然很灵巧,但是别连科夫习惯了用连续既猛又快的劈砍使对手无从招架的快感,他看着这黄猴子才两刀就显得有些接不住,露出了疲态,人种的优越感和可见的优势使得这个俄国佬一时得意忘形,不成想这个狡猾的黄猴子没跟他死扛,而是把刀一斜,让自己的刀因着自己的力沿着他的刀刃成一个夹角滑了下去!
“坏了”这个词还没完全跨进脑子里,嘴巴还没啃到泥沙,右肩上已经结结实实被中国人的刀头狠敲了一下,他手臂一酸,原本十足的气力就像一股绳被突然松开,手一松,不过在刀要脱手的那一刹那,他却尽其所能作了个抛的动作,把恰克西刀抛到了左手,在身体着地前的一瞬间横着扫了出去。
金满像只被蛇攻击的猫,刀扫过来的那一瞬间他跳了起来,将将跳过刀锋的高度,跟着一个滚翻朝一边滚了过去。
等他站起身时,那个俄国人也刚从地上爬起来。金满出了身冷汗,心里道了一千个侥幸。俄国人没继续进攻,而是拄着刀站在原地,朝那些看热闹的士兵打了个响指。
一个俄国兵把他的皮带送了过去,手里还提着一瓶酒。
别连科夫拨了瓶塞连喝了几口,抹了抹嘴,把瓶子递给当兵的,把翻译叫了过去。
不一会儿那个翻译拧着那个酒瓶朝金满走来。
“喝吧。”翻译把酒瓶递给金满,“别连科夫大人喜欢你。跟我们去旅顺吧。”
“去旅顺?”金满刚学着那个俄国人的样儿对着瓶子喝了两口,还没尝出酒滋味,“俺的生意咋办?”
这酒入口没啥,可后劲儿挺大。喝进肚里跟点着了似的。
金满打了个嗝。
“别傻了。”那翻译道:“现在北面进来了许多俄国兵。再碰上俄国人可不会像他,”翻译回头看了下别连科夫,“对你那么客气!”
“那,那给钱么?”
这时站在那里的俄国军官已经把肩带和皮带都系好了,刀也入了鞘。他边整理着装边朝这边喊了两句。翻译一溜烟跑了过去。
两人说了几句话,俄国人跟着翻译过来了。
他在金满胸膛上打了两拳,对翻译说了什么。
“别连科夫大人说你很聪明。”翻译对金满说道,“他说旅顺需要你这样的中国人。钱不会亏待你。”
“俺去能干个啥?”
“俄国人在那里修要塞。大概会让你去管中国人。钱不会少你的。”翻译似乎有些不耐烦,但又像是在提醒他,“我提醒你一句,去了旅顺不要乱打听。对你没好处。”
“又修要塞?”金满叹道:“老子怎么就是个搬石头的命!”
“你说什么?”
“唉!”金满道:“老子来关外跟日本人打仗前就在胶澳修炮台。没想到如今又干回这营生!”
那翻译笑起来。
别连科夫疑惑的看着他俩,翻译把金满的话译给了他。
“涅尼基(太好了!)!”俄国人笑起来,拳头又在金满胸脯上捶了两下。他对翻译又说了两句。
“下次他要看你的枪法是不是和刀用的一样好。”翻译对金满说道。
金满一听便道;“还下次做什么!”
他比划着朝别连科夫要枪,翻译也在俄国人耳朵边嘀咕了两句,别连科夫笑笑,一挥手,让俄国兵把金满的十三响还给了他。
金满拿过枪,四处望了望也没找着个合适的目标。别连科夫从裤兜里掏出枚五卢布的银币,吩咐当兵的放到远处大约五十米左右的树杈上。
这个距离对于金满来说本不是啥难事。他要枪的时候本寻思打个飞鸟啥的显摆一下,但转念一想,不能把底都漏了。起先拼刀的时候他原本没打算赢一手,只要不让对方伤着自己就成。只是自保的本能让他做出了反应,抢了一着先手罢了。要是再显摆自己枪法也了得,岂不要招俄国佬的疑忌!
等俄国兵把银币摆好了,他眼看四周也没个架枪的地方,于是既没用立姿,也没用跪姿,而是老老实实趴在地上,拿枪瞄了半天才打了一枪,枪子儿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啪”他又打了一枪。
“肏!”金满骂了句。.
“啪,啪,”他连着打了两枪。
连那个翻译都听得出他打得心浮气躁。
他一连打了五发子弹,树杈上的卢布依然在那里闪着银光。
俄国人说了句什么,翻译踢了踢他,“别连科夫大人说太远了,再近一些。打中了那五卢布就归你。”
金满仰着脑袋望着他俩,那个俄国人的白脸就像年糕落在了芝麻堆里,沾满了毫不掩饰的得意。
金满爬起身,往前走了大约二十米,直到翻译在他身后喊了停。
金满这回没趴地上,而是跪姿打了一枪。没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俄国军官和他的士兵都在笑,很明显,他们确信这黄猴子不会用枪。
金满没理他们,稍瞄了瞄,食指触到扳机的时候他屏住气,一扣扳机,那枚银币几乎是应声落了地。
“沃亲哈拉索(很好!)!哈洛塞戈拉(打得好!)!”那个俄国人喊到。
一名俄国兵朝靶子跑去,在地上寻了半天,找到了那枚五卢布的银币,捡了回来。
金满那一枪刚刚打在银币的边上,把银币的边打了个豁口。
别连科夫的手指摸了摸银币的豁口,把那枚银币给了金满,自己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对那个俄国兵说了些什么,那当兵的跑开了十几二十米,别连科夫从枪套里拿出一支转轮,对那当兵的点了点头,那当兵的把银币往空中使劲一抛,别连科夫的枪就响了。
“砰!”金满听到子弹击中银币的脆响。这样的枪法对他来说不稀奇,别说他以前的老长官,就是他,打这样的靶子也算不上是个事儿。他看了看俄国人,又看了看刚才击中银币的大概位置,他脸上却显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他朝银币落下的大致位置跑过去,跟那个俄国兵一起在地上搜寻了半天,找到了那枚硬币。子弹正好打在币面,打出个凹来。
他盯着银币,摩挲着那个凹陷,带着一脸不可思议走到别连科夫跟前,把那枚硬币递给了他。
显然,金满的表情让俄国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冲着金满说了一通,金满一脸懵然的望着他。
翻译道:“别连科夫大人说到了旅顺,等运物资的船到了,他给你一支俄国最新式的莫辛纳甘步枪。”他看了眼那些俄国兵,道:“他说比他们用的还好。是世界上最好的步枪。比这支美国古董准得多。”
“哦,哦,不是枪不好,”金满回到,“是俺很久没正经打过枪。谢谢他。”
1898年式的俄国步枪上海那边早就运过来了好几支。
枪挺好,用起来却没有手上这支十三太保趁手。
翻译把金满的话说给了别连科夫,俄国人似乎很理解,只在乎一个问题:这个中国人是否愿意在他手下干活?
“噶涅什当(当然)!”别连科夫明白他的意思后说到,他往自己的马走去,又回头道:“喔威顿尼(可以)。”
当年金满和他的老长官杨寿山一样,带着一脑子幻想满怀希望想坐回洋船见识一番号称亚洲最强大的西式海防要塞,沾一沾称雄的喜气。
可是事与愿违。
海军被打得千疮百孔。
等到自己们到了关外,陆军又被揍得鼻青脸肿。
当他对旅顺这个地名几乎毫无感觉了,甚至要遗忘的时候,却要随一队俄国人去看它的模样,修筑它。
命运以残忍的方式满足了金满差点遗忘的愿望。只是他心思还没细腻到能意识到这种残忍的地步,他仅仅觉得造化弄人罢了,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