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亥时未过,已经睡熟了的冠县衙门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油漆斑驳的大门里狗吠起来,有人在里面骂起来,很快又没了动静。
外面的人瞧动静抓着门环把门拍得像是要拆屋,门里这回除了骂声,从门缝里能看到亮了一缕光。
“哪个?!”那缕光仿佛是被愤怒烧灼了,越来越亮,站门外的人稍稍让开了些。
门闩被取下后,侧门“吱呀”开了条缝,从缝里伸出个模模糊糊的脑袋,一只手在秃脑门上一拍,两个手指一撮,把打死的蚊虫弹了出去。那脑袋上的嘴巴刚要张,敲门的人先说到:“东昌府有公文到。”
那张嘴里刚要翻滚而出的脏话一个筋斗又滚了回去。
“公文呢?”那颗脑袋问到。
敲门的人把公文连同自己的片子递了过去,门缝里伸出只手接了,那张嘴巴仿佛把夜空里不多的寒气都结在了一起再抖出来:“等着!”
门嘎吱便关上了。
没多一会,门缝里亮起来,门外的人听到急促的脚步往门边走,很快,门再次打开,一个提着灯笼的人站在门边低眉俯首道:“老爷有请。”
闫武义随他来到大堂,那人吩咐献了茶,提着灯就去了后衙。
不多会儿工夫,县令程方德穿了件半旧夏布大褂,手里握了柄蒲扇出来,朝闫武义连连拱手:“闫督办!得罪!得罪!”
“太尊言过了。”闫武义起身回了礼,道:“闫某夤夜冒渎,才是死罪。”
“好了,好了,自从上次你带着那个洋人经过敝邑,虽再未见面,好赖算是熟人。你又是上差,鞍马劳苦,请用茶。”程方德打了个哈欠,挤出点笑,道:“怎么,都带过来了?”
“都带过来了。”
“你来的正好!”程方德对站在他身后的人吩咐道:“去把甑五子带来。”
闫武义请程方德安排人给自己的弟兄烧些茶水,自己才把茶碗端起来,喝了口。
“好在入了夏。叫厨房煮些凉茶。”程方德命人和闫武义的亲随一起先去把勇丁们睡觉的地方安排了,这才和闫武义坐下说话。
两人没聊几句,程方德的人已经带着个年轻后生进了大堂。
程方德嫌大堂灯光太昏,叫人又添了两个灯笼。
闫武义就着火光看了看来人,是个年轻小伙。那模样······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甑五子,”程方德口气里已是十足的官威。
那小伙脖子上虽然也挂了个木头做的十字,尽管洋神父不止一次告诫过他,除了上帝,断不能给任何人下跪。可洋神父眼下不在,他那膝盖倒是老实,一听老爷叫他立马就恢复了本能,仿佛丧家犬听到了故主的招呼,应声跪了下去,给程方德叩了个头。
“起来说话。”程方德的表情就是对甑五子的奖赏,“你把那个叫个啥······的去向跟这位闫老爷再说一遍。”
“皮筋。叫皮筋。”甑五子怯怯的提醒到。
“皮筋?皮筋是什么人?”闫武义有些困惑。他不明白程方德想要他知道个啥。
“皮筋,”甑五子怯怯的偷看了一眼闫武义,说话的声音像个犹豫着要不要出门的小脚媳妇般在嘴巴边徘徊:“皮筋就是把俺卖给闫书勤的小杂种······”
“大点声。”程方德脸上撒上了一层只有长期当子民才能察觉到的父母官的慈祥:“自有本县和这位闫老爷替你做主。”
甑五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才把那年梨园屯亮拳时他被皮筋带着十八魁的人诱捕,差点祭了旗的事磕磕绊绊说了一遍。
闫武义一下子想起来,难怪觉得有几分眼熟!原来这小子就是那天在台上的那个!
“怎么?他们打十二里庄的洋教堂的时候恁也在场?”闫武义问到。
“······俺在。”甑五子嘴唇禁不住的在微微抖动。
“恁不怕······”
“怕!”甑五子抢道,他抬起脑袋,可眼珠子在触到闫武义的那一刻仿佛被烫了一般,又往躲到了自己两只脚上,“可俺非要了······”
“非要了那个叫皮筋的命,是吗?”
甑五子低着头,不说是,也没说不是。
“说说打教堂的事吧。”闫武义下颌微微一扬。
“俺不在······”甑五子的眼睛飞快的从程方德和闫武义脸上掠过,“俺······”
“这就对了么!”闫武义轻蔑的看着他,“恁还有那胆子!”
“可俺!······”甑五子激得要争,可马上转成了嘟囔:“俺真在那里。俺只是没跟他们去罢了。”
“没跟他们去就是你的福气!”程方德把茶盅往桌上一顿,“你看到了吗?”
“没,没。”甑五子低着头,“听说沙柳寨的师兄被打死了好几个······听他们说洋人用了新妖术,要回去另外请神仙······”
程方德和闫武义相视一笑。
“后来呢?”程方德问到。
“没,没,”甑五子惊慌的看了看县太爷,“没后来了······”
“蠢货!老爷我是问你,闫书勤,你盯着的那个皮筋他们后来去了哪里?”
“好像······”
甑五子话还没说完,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看了看甑五子,又看了看闫武义,然后对程方德道:“老爷,给东昌府勇丁的住处都安排好了。这都快交子时了,请上差先休息两个时辰,别的明早再说,如何?”
“哦!”程方德给闫武义介绍道:“这是衙门的文师爷。闫督办驻扎期间有啥要办的,都可以找他。”
闫武义赶紧起身揖了一揖,道:“有劳。”
文师爷回了礼。
“那好,今晚先这样。”程方德把茶盅端在手里,道:“请用茶。别的话明天再说。”
闫武义起身告了乏,自有衙门的人带着去了。
等他出了衙门,文师爷才说道:“老爷,先别急着睡。在下有两句话说。”
“非要现在说吗?”程方德打了个哈欠。
“正是。”文师爷也不管程方德愿不愿意,自己先在椅子上坐下了。
程方德尽管满肚子不乐意,可看着他刚才那么着急把闫武义打发走,想着大概是有啥要紧话要讲,便瘫坐在椅子上,呷了口茶。
“老爷,干吗急着把甑五子端出来?”
“这有啥!他姓闫的黑更半夜的跑来,不就是为了抓闫书勤他们吗?”
“老爷恁!嗨!”文师爷一巴掌拍在膝盖上,“恁真是!天大的功劳要让给别人吗?!”
“咋说?”程方德一听师爷的话,把茶盅往桌上一放,瞌睡也没了。
“咋说?闫书勤们本是乌合之众,又是败衄之后,只要瞅准时机,就以本县的几个民团也能拿下。何劳他的勇营,白白把这份功劳让与外人?”
“哎呀!”程方德一巴掌拍在额上,“这个事情真叫我老程犯糊涂、头痛呢!朝廷要抚,抚军要严剿,我只想置身事外,还谈啥功不功的!”
“老爷!在下看您是真糊涂了!”文师爷朝堂外喊道:“给俺拿碗茶水来!”然后接着说到:“您也不想想,两三千人一个教堂都打不下来,这样的货色还能倚仗?巨野县死两个德国人,胶澳人说占就占了,朝廷连个响屁都没有。您掂量掂量。”
“嗯······”程方德长叹了一声。他觉得文师爷的话的确有道理。水是一定往低处流的么!到头来服软的······
“你说怎么办?”程方德看着文师爷。
“这有啥的!”文师爷道:“甑五子既然说闫书勤他们会去临清,那就盯着就是了。他们要真去了临清,你老人家不用把这消息知会东昌府的人啊,把几个民团一拢,厚给赏赉,带他们沿河而下,一鼓可平!何须假手他人?那新来的袁大人不得高看您一眼么?”
“嗯,嗯!有道理!有道理!”程方德手指敲着桌边,然后叩击了一下:“我想想!”
“老爷,”文师爷身子往前微微一倾,“这可犹豫不得,也没犹豫的必要。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啥时候都有。逮中了,您必得高升。不然······”文师爷的眼睛探子般落在程方德脸上,话没说下去。
“我知道你说的在理。”程方德努着嘴沉默了一会儿,他对民变有如惊弓之鸟。光绪二十一年,他在滕县任上因为办理盐务时差点激起民变,被朝廷申斥,开缺另补。
好在运气还没坏透,调任冠县。
冠县虽然难治,究竟是个手里有印把子的实缺,仕途不致断了希望。在对付本县这些刁民这件事上,他真的不敢有太多的想法。只想着能平平安安混过任期。尽管他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
闫武义的到来使他觉得可以松口气。这可是老洪最看重的手下!起先外面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但他只需听着衙门外寂静无声,便知所言一定不虚的。自己打打下手有什么关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嘛!而眼下师爷的话既有道理也很对自己的口味,可是······程方德的欲望和担心在他心里激烈的对撞。
他朝文师爷望去,两双眼睛撞了个正着。程方德眉头一紧,道:“我所担心的,是民团呢!”
“这有啥难的!他们包账(旧时北方地区的一种征税方式。大约是州县出示应征之数,地方官在与乡绅确定个分配比例后由有实力的乡绅包揽征收。在这个比例分配之外,至于乡绅在应征之数外擅自增加,地方官通常不管。)的时候让他们一二成,这事还怕他们不出力,还能难办吗?”
程方德把嘴角的胡髭捻成了个小揪揪,手一松,道:“可是可以。只是姓闫的那里怎么办呢?”
“那有啥怎么办?”文师爷一哂,道:“他要驻在这里便由他驻。不少他的吃喝就是了。明儿把刚才那小子一并留给他。俺这边去通知几个柳林崇德堂这样的大团,要他们几个团长牵个头,放些灵泛点的人出去,难道消息还不如刚刚那小子灵通?老爷您也去省城晋谒新抚军。临清那边有信儿了,让几个团长带人就杀过去了!又不是我们不知会他姓闫的,时机不容,下面的人没来得及嘛!都是为了剿匪,到时候他能说什么?”
“嗯嗯,可以。就怕那些民团吞不下这块肥肉呢!”
“有啥好怕?他们吃不住劲,老爷您再知会姓闫的,请他会剿也在情理之中呀!”
“嗯嗯!好!恁这个主意中!”程方德笑起来,用山东话说到。
黄胜春摆了桌酒。
黄水洼子地头偏僻,想弄些时令甚为不易。
所以昨天他就要梅姐吩咐厨房煨了个肘子,今天新捣了蒜泥,厨房又弄了两个凉菜,洗了盘黄樱桃,摆在桌上倒也招人喜欢。
老潘在吃这一方面向来不挑剔。一个南方人,高粱水饭、格格豆吃得照样享受,让人生馋。
黄胜春深感自己身体在这半年衰退得厉害。他常常觉得自己头晕眼花,两只脚跟踩在棉花上一般。请郎中开了几副小方,也无多大起色。从前一天要抽上十几二十筒才能止瘾,如今抽两筒就怕自己跑肚(吸食鸦片的人最害怕跑肚拉稀,很容易丧命。),不敢多抽。可不吸那两口又猫抓一般,生不如死。他隐约有一些不祥的预感,黄胜春不敢往下想,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渐渐笼罩上心头的阴霾驱散一些。好在招了可旺这个女婿,这后生一年多里里外外的表现,在某种意义上让他心里踏实了一大截。
“也怪,就喜欢这蒜泥香!”潘盈九看了眼在旁边竹靠椅上养神的黄胜春,端起蒜碟儿拿蒲扇往鼻子扇了两扇。
“哦!潘先生来了!”黄胜春浅浅一笑,坐起身,站起来道:“快坐!快坐!”
“潘某来迟,又扰了颂元兄神游。死罪,死罪!”潘盈九笑着放下蒜碟儿。
“你哪里是来迟,”黄胜春拣凳子坐了,笑起来:“分明是来吃!”
“东翁招饮,不来何待?”潘盈九大笑。
“老潘,”黄胜春给潘盈九注满酒,“奉天闹得厉害呀!”
“听说了。“潘盈九坐下来,呡了一小口酒,道:”发了疯了。发热不用清热泻火之剂,反而提油抱薪,不知朝廷打的什么算盘。”
“几座大点的洋教堂都一把火烧了。”
“耶教追求永恒。嘿嘿,”潘盈九捏着段葱在酱里蘸了蘸,“到底经不起拳民一把火。就是不知这些放火的项羽如何收场哦!”
“你慢慢喝,我只能做个样子陪陪你。”黄胜春端起杯子意思般沾了沾唇,“幸亏有这个桃花源,可以清净度日。”
“省己待客,”黄胜春的身体状态让潘盈九生出一丝难过。但他不想显出副糟蹋模样。他仍然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潘盈九夹起一片肘子,蘸了点蒜泥,道:“客不下箸,就未免太不识抬举!”
黄胜春垂首一笑,拿帕子在嘴角摁了摁。
“老潘,这以后会如何,你可有计较?”
“唉!”潘盈九把筷子一摆,叹了口气道:“木兰秋狝、洪杨贼乱圣母皇太后都曾亲历,前年山东杀一二德人而已,德国人直接就占了胶澳。大清连相持的机会都没有。重病之后本应蓄养元气,怎么还反其道而行?我实在不明白这老太太怎么想的!”
“如今的山东巡抚,咳咳,”黄胜春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捂着嘴轻咳了两声,“就是原来旅顺的港务总办袁子久的侄儿。那家伙虎!以前我也就是听那么一耳朵,也不知道怎么个虎。嘿嘿,这回明白了。”
“他那不是虎,是狠。”潘盈九笑了笑,“直隶、北京从总督到近支亲王,无不亲近拳民的时候,他敢下这般辣手,我倒是佩服他的见识,也佩服他的胆量。”
“哦?!”黄胜春瞧了潘盈九一眼,“我正想他这般抗旨剿杀拳民,就不怕老佛爷要他的七斤半吗?”
“哈,所以我才说这个人有见识、有胆量也有手腕么!”潘盈九手里的筷子就像啄木鸟的长喙,夹住了一颗花生米,“他看得可比朝廷那些满人清楚得多!根本颠仆,再抽心一烂,岂能长久?他必然是赌一场剧变。这个人,真可怕啊!”
“你是说洋人······”
潘盈九把花生米放进嘴里细细嚼着,点了点头。
“哎呀!还是我黄某识见浅薄了!”黄胜春半天没作声,突然哈哈笑起来,“真是,黄某智虑肤浅,幸不入官场。”
“老兄这个话也正是我所想。”黄胜春这话无意中恰好打在了潘盈九的心坎上,“倘若当初正途入仕,自信贤良方正大约可以。不过也就贤良方正而已,难有作为了。叵测诡谲,就非我辈所能应付。扬雄曰:多智为英,大胆为雄。只有如袁巡抚这样的豪杰,才能应付裕如吧!想起来,仕途于我,也就不那么成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