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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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俺出几天门。”闫武义把辫子在脖颈上绕了一圈,戴了顶半新不旧的搭耳毡帽,拿了块缠头布围着帽子一裹,把一角掖进缝里,在绿枝的梳妆台前照了照,把前额的布往下拉了拉,直到完全遮住了他齐额那一圈官帽戴久了后的印痕。

他把搭在椅背上的一件从沽衣铺子弄来的半旧短袄套在身上,拿一条旧麻绳拦腰比了比,觉得不合适,换了条宽点的绦布系了,将脚上趿拉的旧棉鞋一勾,跺了跺脚。

“正说要你换条系腰呢!系麻绳的哪有这么张胖乎脸!”绿枝笑着双手捧着根三尺来长的木棍,“爷,把这个也带上吧!”

闫武义一看,乐了。

他接过手,抓住木棍的一头,一拔,一截锋刃便在烛光的掩映下闪着铮亮的寒光。这是当年在关外他在那个叫大熊鹏的日本间谍手里缴获的杖剑。

“不用。”他笑着把杖剑插还入鞘,递回到绿枝手里。

“怎么?”绿枝撅了撅嘴,“打狗也要三尺棍嘛!何况······”

“你看见那个叫花儿手里拿一根这么漂亮的打狗棍?”闫武义哈哈大笑起来,他虽然啥也没跟婆娘说,但他知道绿枝担心他。闫武义在婆娘脸上轻轻捏了一把,“手里拿着它反倒惹人注意了。再说俺还没使过这玩意儿,真要有啥事还指望不上呢!”

“那你总要带点东西防身吧!”绿枝悻悻道。

“防啥身?”闫武义快活地看着他婆娘,“只要你不把俺吸干喝尽,俺还要防啥身?”

“讨厌!”绿枝脸一红,嗔道:“俺这里担着心呢,你也没个正经!”

“十几天就回来了!”闫武义心里一荡漾,一把把他婆娘揽进怀里,脸对脸,眼睛对眼睛看了看,道:“又不干啥,放心吧!就是死,俺也死你这儿。”

“你······”绿枝的话还没出嘴巴,嘴巴就被另一张嘴堵上了。

夜色这幅黑幕在极遥远的东方还只是底边被掀起一条缝,露出一丝红色,头顶的启明星还在耀眼的时候,闫武义出了门。屋子外的春寒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拢了拢袄子,把手拢在嘴边哈了哈。闫武义打算早点到城门边等着城门一开就出城。这样就不太会遇上什么熟人。

他缩在西门的墙边。好容易等到守城门的士兵取了门闩,把那扇沉重的木门从外往里缓缓推开,他立马站起身,快步超过了另外几个要出城的人出了城门。

他一出城就看见一个个头不大的汉子牵着个毛驴车,他没像那些等着进城的人一样一见开城门就往城门涌,而是站在离城门洞不远的一棵柳树旁。

闫武义知道,那八成是老槌给他约好的庄客。

本来老槌是想自己跟着来的,闫武义嫌他长相太易被认出,劝住了他。于是就给他找了个熟悉临清、武城这一带的庄客。

闫武义朝那人走过去。

天没全亮。

那人也看到闫武义朝自己走,便抓着辔头把驴往大道上牵。

“是闫爷?”

闫武义一点头,跟他说了两句,那人也点了点头,闫武义便轻轻一跃,屁股坐在了驴车上。

汉子也不多说话,在空中稍稍甩了下鞭子,那驴儿就像个挂了铃铛的小脚老太,四条短腿迈着碎步小跑起来。

“爷,俺们怎么走?”

“过马颊河,去冠县。然后顺运河去临清,再去清河、梨园屯和沙柳寨。路上恁不要叫俺‘爷’,叫涂二哥就得了。糊涂的‘涂’。记住了!”

“嚯!你老可真是挑着热闹的地方看。不过,”那汉子一笑。“嘿,听你涂二哥的!”

闫武义一笑,拍了拍他肩膀。

两人一路无话,晌午的时候俩人在路过的村里要了点水,休息了半个时辰,应付着吃了点干粮。

太阳落到了西边那溜似乎一辈子也走不到,蓝灰色的山里面的时候,闫武义他们刚好到堂邑。

客店的伙计帮着把驴儿牵去了牲口棚,闫武义叫了两壶酒,十来个夹肉烧饼,一只熏鸡,又要了几根葱和一碟酱。赶车的伙计也没跟他虚声客套,俩人刮风般吃了个罄尽。

闫武义脚浸在热水里。两个沉在水里的大脚趾头动了动,那快活劲儿仿佛是他的身体把抻个大懒腰的仪式临时改在了水下的脚趾头上。

他一路上脑子里都是带绿枝回东昌府时路上见到的那种景象,可这一路到了堂邑,路上却没看到那些练拳的人,一派人犬不惊的模样。这让他有些诧异。要知道堂邑这么个连芝麻都算不上的地方,当年因为黑旗而天下尽知的!闫武义还光着腚就听过,也从那以后就把黑旗的威名刻在了心里。如今这里却像从来没发生过这么档子事儿,地方也显得沉闷无聊。如果不知道它的过去,全然不会让人产生这里曾经翻天覆地,震颤过华北大地的联想。

店里的伙计送洗脚水的时候,闫武义要他顺道帮他把炉膛里的的火弄散了。天气虽然还冷,可到底是春天了。炕烧得太久烤人。

这会儿被褥也烘烘热热的正合适。

闫武义吹了灯,俩人无话,早早睡了。

“哥,你看!”李三从怀里掏出一匹缂丝团纹牡丹的大红缎子,一抖,兴奋地嚷着:“后天就是二月廿二了!亮拳这么大的阵仗,你当大哥的还不威风一下!岂不让俺们十八魁脸上没光!”

“就你奶奶的鬼点子多!”闫书勤把那匹红缎抢到手里反复地看了看,把那块红缎往头上一裹,道:“奶奶的,这往头上一包,二里地外都准能看到!”

李三站他身后,把缎子折叠齐整,用根红带子系了,转到闫书勤正面像欣赏自己作品一般左左右右的看了好几遍:“嗯,还得是缎子中看!奶奶的!”

“欸!恁从哪踅摸来的这么好块料?”闫书勤突然把裹在头上的缎子拽下来,逼视着李三。

“瞧您!瞧您!”李三最怕闫书勤这样看他,每次闫书勤一瞪眼,他就总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他恨闫书勤对他这样,可这就是他的命,他只好认。“别说要块缎子,如今像刘家、左家那些吃了大冤枉的,只要能出了洋鬼子这口恶气,就是要他们把地再刨几尺变成现钱,他们一准也干!”

“奶奶的!就恁最猴精!”闫书勤刚才还冷着的一张脸笑起来。

李三松了口气,也和大伙儿一起,跟着笑了。

闫书勤把那块缎子重新裹到头上,对着面洋镜子这拽拽那拉拉的看了几回,“粮食派下去了吗?”

“哥!你就把心装在肚子里吧!”李三凑到他身后,“不说其他的,光长安家的(刘长安,因梨园屯案被革了功名,遭受过囚禁)就答应先出一千斤。不够再说!另外几家富户也凑了千把近两千斤。亮拳那天的开销该是足够了。”

“好!好!”闫书勤脸都红了,“大伙儿也都看到了!要不是憋了口鸟气,这白面哪里拿得这般痛快!哪个家里的粮食也不是风刮来的!俗话讲‘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回非得拿出些厉害,替大伙儿出口恶气!”

“书勤讲得对。”坐在旁边的魏二瞎子应声说道:“是要拿出些厉害。亮拳嘛!”他那只好眼睛不那么快的把在屋里的人看了一遍,“说穿了就是立威。动静小了,这个威怎么立得起来?所以嘛,”他的独眼里透出一种诡谲的光,“只头顶上红亮,让人家看得见那还远远不够!要让那些洋鬼子和吃教的,还有一味左袒洋鬼子的官府,还有其他那些,”老道突然把话刹住,咳了咳才继续道:“都看清了,俺们的手腕子可不是泥巴捏的!”

“道士的话讲得亮堂!”闫书勤站起身,“俺老子把话讲白些!亮拳那天要干两件事:一是拆了玉皇庙上盖的洋庙;一是,”他的眼睛也快速从屋里的人的脸上扫过,手狠狠往下做了个切的手势,“要杀他两个!”

老道在暗处点了点头:“不见点红,还谈啥立威!哪个会怕你?”

闫书勤最后那句话仿佛是在屋子里十几条汉子的头顶上“咣”的打了个竖霹雳。

“杀,杀洋人么?哥?”这个吭吭哧哧的发问,显得阙中气,却又像说出了屋里所有人的心思。

闫书勤一下也答不上来。是呀!杀洋人还是杀别的什么人,他也明白,杀的人不同,效果和结果也就十分的不同。之前他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看了眼魏道士,却看不清老道是否在看着他。闫书勤只是看着老道一只手不停的在薅自己那几根须子。

那一刻屋里静得出奇。

“奶奶的!”闫书勤有些躁,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句,眼睛像点名般往每个人脸上看过去。有几双眼睛对这种危险感觉似乎特别敏锐,闫书勤的目光还未全到自己脸上时,两眼已经早早躲开。

“怎么,怕了?”闫书勤一下子找到了上风。

没人接话。屋里仍然是一片寂静。

闫书勤看着大伙的目光里渐渐流露出一种明白的挑衅。

“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魏二瞎子总算开了腔,“三哥的问题恁的回答不了,说明恁的心里头没个准注意。这眼瞅就到日子了,这样子可不成!那么的,依俺说,今天咱们定个章程,以后大事都由三哥拿主意,大伙儿服从。恁的看如何?”

魏道士的话没有直接应对刚才的问题,而是把话题引到了哪个当家的问题上。不过这样马上就打破了刚才那种让人焦灼的沉寂。

“这没问题!不用恁道士开这个口,在座的哪个弟兄不是这么想的?”

“这还要你牛鼻子专门问一遍吗?”

屋子里那些栖身在暗影里的人们笑起来。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个事就这么定了!哪个反悔,不要说天打五雷轰,只俺这里他第一个过不去!这个话说到这里。至于亮拳那天拿谁开刀,”魏二瞎子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扣着须子一路掐下去,仿佛接下来说的话全是从这几根胡须里掐出来的:“贫道以为书勤说的不能是洋人,而应该是打狗给主人看。”

“嘿!还是牛鼻子那啥!”闫书勤脸上一下松快了,一只手在自己额头上挠了挠,“话一到你嘴巴里就变明白了!”

“你们都听到道长说了!”闫书勤嗓门高起来,“他说的就是俺的意思。俺们这回就是打狗!打给那些洋鬼子看!”

自从第一次替两位跟神父走得近的教友牵牲口去衙门,甑五子就羡慕上了他们。讲得准确点,是羡慕他们挂在脖子上,露在胸脯前那个小小的,用一根又细又亮的金链子系着的,金晃晃的十字架。

这玩意儿刚看到时,只那金晃晃的就便宜不了,招人稀罕。

这玩意儿等他有次凑近了瞧时又吓了他一跳:这些洋人!咋还弄个吊死鬼在上面!看着就晦气!

这玩意儿等他有了这回的见识,不止不觉晦气,简直,嗯······他一下都想不出好词来。

这玩意儿!他从来没想到有这般的魔力!

那天两个教友凭着这个,也不等通报,直接进到县衙,也不叩首、请安,大剌剌就跟县太爷对坐说话。

这也就罢了。

让甑五子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的是,他们说完话,县太爷竟一路把两位陪送出衙门!那可是县太爷!便是那些有功名的老爷,也难得到这般待遇。

嘿!肏他的娘!连他这个牵驴的都觉着威风。

这件事在甑五子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让他越发一门心思想要在自己脖颈上也能挂着这么个玩意儿。原先他看到十字架上那个吊死鬼,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那天后却越看越觉着好看,越看越爱看。

很快,他受了洗。

虽然他没太明白自己在水里浸那么一下是怎么个意思。

但他后来很快就明白了,打那以后他就是“主”的人了。

那些胸脯前挂着十字架的人都成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甑五子爹娘死得早,一个姐姐在他还没记清长相的时候就远嫁了,再也没见过。自己活了十六七岁,打记事起就没抻过腰。这么多年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咋活过来的。就这样也并不比街上一条狗招人待见。成了“主”的人,虽然长时间里这个“主”对于他而言还朦胧,不过教堂里的神父和教友让他有了从未有过的亲近的感觉。

他心里少有的感到暖乎乎的。

当然,他自己也得到了一个十字架,虽然只是个细麻绳穿着的木头玩意儿。

金晃晃的那种喜欢归喜欢,到底不是自己这样的角色够得着的。就算自己有那么一个,八成也会拿去换两吊现钱。他寻思。

第一次如了个自己的愿,即便不是全部,也足以让他兴奋、满足了。

他头次把这十字架挂在胸脯前出现在大街上时,心里头是忐忑的。然而没用多长时间,他那颗长期被漠视和践踏形成了“躲开”这种条件反射的心就感受到了街上人们看到他时眼神里的变化。那颗一直匍匐在尘埃里的心脏敏锐的意识到从前这些随时会撕咬自己的家伙们如今既没把他当作空气,也没像对付条偷食的野狗那样对他。

一旦确认了的确如此,甑五子那几乎从未感受过快活的心里如今快活就像一枚突然被风吹来的种子长出了芽,结了苞且迅速地、明确能感受到的怒放。

以前瞅准别人起个身,自己立马跑去往面里吐口痰然后边挨打边吃人家剩面汤的日子似乎一去不返了。

他知道不是自己突然招了人喜欢,而是胸脯前的那个玩意儿,那些狗日的不敢随便找他的茬。而他,嘿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他不会讲,这个理他明白。

如今他走在街上也不再避人,嗓门也渐渐的大了。

甑五子明白这样子深深触犯了街面上的人。可越这样他就越发的快活。

胸脯上的那个十字架如今成了孙猴子在唐僧脚下画的圈。那些从前正眼也不瞧他,随时会在他头上来一巴掌,在他身上踹一脚的人如今把脸伸过去让他们打他们也不敢。

小人怀惠。孔夫子早就说过。孟子的大义,经过道学的修饰,在不动荡的时候对于上层读圣贤书的人是一个有约束的框架。可是处于底层的小民,一饭难得,生存犹艰,“怀惠”何尝又不是一种美德呢?那些乡风里俗,倘不能使人感到安全和温暖,那么当另一种栖身巢穴出现时,他必然会被吸引;人一旦被原生的群体排挤、漠视,那他只要有机会,必然会对愿意接纳他的另一个群体倾心。这个时候陌生是可以克服的。对他而言不但不是障碍,反而会激起他的好奇。

人的本质毕竟是动物。从这一点而言,小人、君子并无大异。

差别在于各自社会中的地位。

差别还在于时机、际遇和方式。

差别只在于识文断字的人能讲出一套道理来辩解,以维护自己的颜面;而甑五子这样的,就只能在最直接的挑衅和报复的感受中得到不亚于射精的快感。

不过对于甑五子这就足够了。

他跟孙猴子一样,眼下很快活,以后没想过。

孙猴子当年大闹天宫有多快活,如今他甑五子就有多快活。

那个挂在他胸脯前的十字架,他并不由着它在胸前晃,而总是攥在手心里。时间长了十字架变得油润起来,越来越就人了。

现在还有谁敢轻易招惹他呢?

然而,正如幸福来得突然,灾祸临头时也绝不会提前报个信。

甑五子正往老申头的羊汤铺子走,脑子里被羊杂汤泡饼的滋味勾得迷了心窍。突然后脑勺“嘭”的一声闷响,他连个“啊”都没来得及,像是夜里的灯突然被捏熄,眼前瞬间一片死黑,他便啥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啥也看不见,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跟之前那一黑不一样,这回那是眼睛被人蒙住了。他本能的叫了一声,可是声音只在他喉咙眼打了个转便回去了。他的舌头隐约能感觉到嘴里塞的大概是核桃,嘴巴外边也被紧紧缠扎了布条,这就使得他竭尽全力嘴里也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他实在想不出绑票的人绑他干什么。就是把他放锅里熬也熬不出二两油来。

八成是绑错了人。

嗯!肯定是绑错了人。

一想到这儿,他不慌了,还觉着挺好笑。

“逮到了?”

甑五子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他听着那声音耳熟,但一下想不起在哪听到过,是谁。

“逮到了!老子去了还能逮不到吗?!”另一个声音说到。

“皮筋,你小子!”另一个声音道:“没瞧出来!那泼皮的习惯摸得挺熟!得!这回咱闫哥准得好好夸你!”

啊!是那小王八蛋!

甑五子心里一紧,那他们不是绑错了票,要抓的就是自己!可为啥呢?虽然平日里和皮筋那小王八蛋不大对付可也就是个闹着玩,不至于生出大仇恨来呀!

甑五子额上沁出一层牛毛汗来。

“你嚷俺的名字干啥?!”皮筋的声音。

“怕了?”另一个声音道,“哟!还真生气了?放心!你还怕他能回去吗?!”

甑五子听到这话就觉得头顶被个啥猛砸了一下,傻了。

怎么?这是······要杀俺?!

他不愿往这方向想。他一开始也压根没往这方向想过。

皮筋这小王八羔子竟然找了人要杀俺?!

甑五子听到“皮筋”两个字的时候就乱了神,没听到还有个“闫哥”。

甑五子整个人都陷入了混乱,有那么一阵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死了。

可也就只那么一会儿。

被装在口袋的他猛地发起狂来,嘴里急促的发出“呜呜”声,被捆住手脚的身体像鱼一样剧烈的扭动。

突然,他觉得身上一轻,可是马上有根棍子重重舂在他身上。

“娘的!再闹看老子咋收拾恁!”一个声音厉声道。

这一棍子戳得真狠哪!王八羔子!甑五子觉得自己肋巴骨都断了。

他叫不出声,额上的汗和眼泪都流了下来。

一块什么东西往他身上一跌,重新压在他身上。

甑五子两个鼻孔全力搜索能吸入的空气,一股羊膻味钻了进去。

自己要倒大霉了。甑五子接受了这一点后反倒不闹了。他知道自己现在是躺在一辆独轮车上,刚才挨那一棍子的地方车子一颠就痛,好在他的身子一直蜷着。车子颠得频繁了,那点痛他就适应了。甑五子就这样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你跟着俺读。家贼勾结洋鬼,败我宗法,坏我风俗,毁我庙观······”

他再次醒来时听到一个人这样说。

“家贼勾结······”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结结巴巴的在跟着念。

甑五子发现自己是坐着的,连口袋一起被绑在了柱子上。

他挣扎扭动了几下。

“嘿嘿!这王八!”

他听出来是刚刚还在粗声粗气学说话的那个人的声音。

甑五子觉得身上的绳子松了几圈,那只是从口袋外面捆在柱子上的绳子。之后头顶上一阵悉悉索索,他知道,是在解口袋。很快,口袋被褪到他身上,蒙眼布也解开了。

还是白天。可是屋子里并不亮堂。甑五子的眼睛很快适应了。一个头上裹了块猩红绸缎的阔脸大汉正蹲在他面前打量着他。

那汉子把箍着他嘴巴的布条往下一拉,一只蒲扇般大小的手捉住他下颌一捏,他嘴里的两个核桃混着他的口水掉了出来。

甑五子顾不得疼,猛烈地咳起来。

“毛还没长全呢!”那汉子脸往旁一侧,给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站起身道:“怎么把个小崽子抓来了!”

“叔!他可不是啥小崽子!”

甑五子闻声一抬头,果然是皮筋那小王八羔子!

正巧皮筋也看着他,见甑五子看着自己,那娃子对着甑五子就是一脚,啐道:“三叔,临清城里哪个不知道这王八!洋鬼庙里叫得最恶的狗!”

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走过来看了看,他背着光,甑五子看不清人模样。那个道士在汉子耳朵边咬了几句。

甑五子一点也听不清他在说个啥。

他正尖着耳朵,却听那汉子突然高声道:“这他奶奶的还是娃呢!”

“书勤!做大事绝不能有妇人之仁呀!”那个道士声音大起来。

“书勤叔!可不能放了他!”皮筋一脸急相,“他都看到俺了!”

那汉子瞪了皮筋一眼,一摔门,出去了。

那个道士一只眼瞥了下坐在地上的甑五子,跟脚追了出去。

“书勤叔”?!不就是那个······啊!甑五子一愣,立刻跟遭了雷劈一般。

那个阔脸的汉子是闫书勤!他甑五子居然落在了闫书勤手里!皮筋这小杂种居然把自己送到了闫书勤手里!

甑五子虽算不得老教友,可跟在教堂里也混了些日子了。每次礼拜布道他都去,不过神父用那半通不通的中国话配上教友狗啃螺般的翻译说的那些他没几句能听的明白。好在唱圣歌的时候他也高一句,低一句的跟着充个数,领圣餐的时候他也学着人张着嘴接住那块既不甜、又不咸,啥滋味没有,反正吃不死人的玩意儿。不过这些都让他自觉心安,自认为没有对不起“主”。

不过在胸前划十字,“阿门”、“阿门”的他都惟妙惟肖,挺像那么回事。

甑五子机灵得很。他知道毕竟仅凭挂个十字架还不足以在街面上那些人眼里证明自己已经皈依了“主”的身份。

他颔首看了看胸前,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不知去了哪里。

甑五子心里“咯噔”了一下,感觉踩了一脚空。

跟了天主之后,那个十字架早就成了他的护身符。

哪里想得到今天八成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他真希望那十字架是丢了。

可转念一想,那有啥用?皮筋那小王八羔子他知道啊!

现在所有的设想都如同撵到了一个快速旋转的漩涡里,最终搅和出来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是个啥,他当然知道。所以他在意识里在那个结果面前拼死往后退。

长这么大,即便是遭受最恶毒的打骂,他甑五子也未有过现在这般天旋地转的感受。

天黑的时候有人进屋,带进来一盏油灯。

另一个人端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扒鸡和堆得冒了尖的一碗面,一个酒注子和一个酒盅。

“吃吧。”那人把托盘往甑五子跟前一放,绕他身后把绳子给他解开了,“闫爷吩咐给你上顿好的。老实点!别给老子添乱。”

“奶奶的!恁也配整只的吃鸡!”起先走在前头的那人把灯放在了炕头的墙上,下了炕,蹲在甑五子跟前,在甑五子头上来了一下。甑五子没有任何反应。

那家伙说着话,两只手已经伸进了碗里,从鸡身上掰下了一只腿,正要往嘴里塞,“别胡闹!恁吃了去投胎吗?”他的同伴喊到,“书勤叔知道了不收拾恁!”

“恁不说,书勤叔咋会知道!”那家伙嘴里嘟嘟囔囔的看了眼他同伴,又看了看手上的鸡腿,“娘的!”他悻悻的把鸡腿丢回了碗里,把刚才握过鸡腿的手指一根根放进嘴里着实吮了几回,直到连一点咸味都没了才放过了它们,站起了身。

“恁快吃!吃完俺们还要把你捆上呢!”